第9章 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2)
从那时起,他就写信给她,已经写了二十四封之多,因为一个月写上一次。他所有的信件跟那些情人信札并无区别,充满了甜美欢乐和柔情蜜意,有时又是幽默的,特别是最近的信更是如此。起初,他在信里倾注着思乡之情——他是那样强烈地渴望回到芝加哥、回到伊莎贝尔的身边;而伊莎贝尔呢,她不无焦虑地写信给他请求他坚持下去。她担心他会放弃这个机会然后飞身回来,她不希望她的爱人没有一丁点儿的忍耐力,于是她引用了下面的话给他:
我不配如此爱你,亲爱的
假如我不更爱我的荣誉。[3]
但不久,他似乎安定下来了。看到他一天天热情饱满地把美国人的行事方式引入到那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伊莎贝尔倍感欣慰。不过她是了解他的,他至少要在塔西提岛待上一年;一年结束后,她希望能够尽量影响他、劝阻他回家——把生意之事彻底学好显然更为可取,既然他们能够等上一年,再等一年也不是不可以。她跟贝特曼反复谈论过这件事(他们一直是最慷慨的朋友,在爱德华离开的最初几天,她一个人简直无所适从),他们两人都认为,爱德华的前程胜过一切。让她心安的是,她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没有再表达回来的意思。
“他很优秀,不是吗?”她冲贝特曼叫道。
“他是个正派人,百分百的正派人。”
“从他信里的字里行间我能读出来,他不愿待在那里,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了,因为……”
她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贝特曼郑重地笑了笑——笑得如此迷人,然后替她把话说完了:
“因为他爱你。”
“这让我感到如此自卑。”她说。
“你是极好的,伊莎贝尔,极好的,完美无瑕。”
不过,第二年也在一点点过去。伊莎贝尔依然每个月收到爱德华的来信,但不久,他就不再谈论回来之事,这似乎有些奇怪。按照他信中所写,他似乎必然要定居在塔西提了,而且,他在那里过得身心舒展。她感到惊异,然后就把他所有的信反复读了几遍,这次是真正从“字里行间”读的,她发现了一个原来没有注意到的变化,这让她感到迷惑。后期的信跟最初的信一样充满甜蜜和柔情,但语气有了变化。对信中的幽默之处,她有些模模糊糊的疑忌——对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有着女性本能的不信任。现在,她竟从中发现了一丝轻浮,这使她困惑不解。她不确定现在给她写信的爱德华跟她熟识的那个爱德华是否是同一个人。一天下午——就在前一天她刚刚收到来自塔西提的又一封信,她正和贝特曼驾着车,他对她说:
“爱德华有没有告诉你他何时起航?”
“没有,他没说。我想他可能跟你说过什么了。”
“一个词儿都没有。”
“你知道爱德华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笑着回答,“他没有时间观念。下次你写信时如果想到这件事,就问问他考虑何时回来。”
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只有贝特曼这种感觉敏锐的人才能从中听出她的强烈意愿。他轻声笑了笑。
“好的,我问问他,真想象不出他怎么想的。”
几天之后再跟他见面时,她注意到他遇到了困扰。自从爱德华离开芝加哥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他们对他都忠诚无二,如果谁想谈一谈这个缺席的人都能找到心甘情愿的倾听者。如此一来,伊莎贝尔就熟悉了贝特曼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现在他再怎么掩饰,在她的强烈的直觉前也无济于事。从他烦乱的表情她似乎已经得知跟爱德华有关,她得让他说出来,否则她将不得安宁。
“情况是,”他终于说道,“我通过间接的渠道打听到,爱德华已不再为布伦苏米特先生和他的公司工作了。昨天,我找到个机会问了布伦苏米特先生本人。”
“哦?”
“爱德华差不多一年前就离开他们了。”
“真奇怪,他竟然没有提及过。”
贝特曼犹豫了一下,但话已到了这个份儿上,就只好说完了,这让他觉得极为尴尬。
“他被解雇了。”
“老天,为什么?”
“他们好像警告过他一两次,最后告诉他必须离开。他们说他懒惰而且无能。”
“爱德华?”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到伊莎贝尔哭泣起来,他本能地抓住了她的手。
“哦,亲爱的,不要不要,”他说,“你这样我受不了。”
她如此紧张不安,手放在他手里没有缩回来,他试着去安慰她。
“真不可思议,是吧?这不太像爱德华。我还是觉得一定是哪地方出了问题。”
她一句话没说,过了一阵子再开口时,她有些犹豫。
“你有没有感觉到他最近的信有些古怪?”她的视线转向一边问道,眼睛里泪光闪烁。
他不太确定该如何回答。
“我注意到有些变化,”他承认,“他以前的那种严肃认真劲儿似乎没有了,那都是我颇为欣赏的。人们几乎都把那些重要的东西——哦,看得无所谓。”
伊莎贝尔没有回答,她有些茫然、心神不定。
“他或许在回信里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等着就行了。”
他们两人又收到了爱德华的来信,但仍没有提及返程之事;不过他写信时,可能没收到贝特曼的问讯,下封信或许就会有消息了。下封信寄来了,贝特曼把刚刚收到的信拿给伊莎贝尔,不过朝他的面孔瞥了一眼她就看出他有些惊慌失措。她认真地读了一遍,嘴唇轻咬着又读了一遍。
“这封信很奇怪,”她说,“我看不太懂。”
“很可能会让人觉得他在戏弄我。”贝特曼脸红道。
“好像是这样,不过肯定不是有意的,这根本不像爱德华说的话。”
“他没提回来的事。”
“如果我对他的爱不是抱有如此坚定的信心,我会觉得……我简直理不清了。”
就在这时贝特曼提出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他下午时就酝酿好了。他父亲创建了一个生产各类车辆的公司,他现在是该公司的合伙人。公司即将在檀香山、悉尼和惠灵顿组建经销处,贝特曼提出由他代替已提议好的经理前去这几个地方。他可以从惠灵顿返回,这样他必须得经过塔西提,就可以见到爱德华了。
“这里面的谜团我要亲自去解开,这是唯一的办法。”
“啊,贝特曼,你怎么这么好呢!”她大声叫道。
“你要知道,除了让你快乐,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无他求,伊莎贝尔。”她看了看他,把手伸给他。
“你太好了,贝特曼。我知道全世界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我怎么感激你呢?”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我只希望允许我帮助你。”
她垂下了眼睛,脸上微微有些红晕。她对他太熟悉了,以至都忘记了他长得是那么英俊。他的身材跟爱德华一样挺拔、匀称,不过他皮肤发暗,脸色苍白,而爱德华面色红润。当然她知道他是爱自己的,这让她颇为感动,对他也就格外温柔。
现在,贝特曼·亨特正是从这次旅行回来的。
在这次旅行中,他花在公务上的时间要比预期长一些,这样就有了很多时间来考虑他的两位朋友。他得出的结论是,阻碍爱德华回家的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或许是他的自尊心使然:自尊让他决定务必取得个人成功后再去迎娶自己心仪的新娘,不过此类自尊问题是需要理性对待的。伊莎贝尔并不快乐,爱德华必须跟他一起回到芝加哥,然后跟她立马结婚,他可以在亨特电机汽车公司为他寻求一个职位。贝特曼心在滴血,但一想到虽然牺牲了自己却能为这世上他最爱的两个人找到幸福,他就狂喜不已。他是永远不会结婚了,他要做爱德华和伊莎贝尔的孩子的教父,多年后等他们两个人都离开了人世,他就会告诉她的女儿,很久很久之前,他是多么爱她的母亲。当这些画面出现在脑海时,贝特曼的眼帘被泪水浸透了。
因打算给爱德华一个惊喜,他没有发电报告知他要来的消息。最后在塔西提登陆后,他让一个年轻人带他前往花儿酒店——年轻人说他是店主的儿子。想到他的朋友见到他这个最预料不到的访客时一定会吃惊不浅,他就咯咯笑起来。他走进了年轻人的办公室。
“顺便问一下,”他一边走一边说,“能告诉我在哪里可以见到爱德华·巴纳德先生吗?”
“巴纳德?”年轻人问,“我好像知道这个名字。”
“他是个美国人,个子很高,浅褐色头发,蓝眼睛,来这里两年了。”
“当然,我现在知道你是说谁了,你说的是杰克逊先生的侄子。”
“谁的侄子?”
“阿诺德·杰克逊先生。”
“我想我们谈的不是一个人。”贝特曼冷冷地回答道。
他感到震惊,阿诺德·杰克逊在这里显然无人不知,他应该是顶着自己的污名住在这里的,真是奇怪,但他实在想象不出那个冒充他侄子的人是谁。朗斯塔夫夫人是他唯一的姐姐,而他从来没有一个哥哥或弟弟。年轻人在他身边流利地说着带异国腔调的英语,贝特曼斜着眼瞥了他一眼,注意到刚才忽视的一点:这人身上有着明显的本地人血统,他的举止里便不由地增添了一丝倨傲。他们到达酒店后安排好了房间,然后贝特曼要求立即带他前往布伦苏米特公司所在地。公司地处海岸,面朝湖。八天的海上航行后,又站在了坚实的陆地上,让人感到开心,他沿着阳光大道缓步向水边走去。到了要找的地方,贝特曼把自己的名片交给一名管理人员,然后有人带着他穿过了一个高耸的、谷仓一样的房间(一半是商店,一半是仓库),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一名戴着眼镜的矮胖、秃顶男子。
“请问在哪里可以找到爱德华·巴纳德先生?我知道他曾在这个办公室待过一些时间。”
“的确如此,不过我不知道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我想他是带着布伦苏米特先生的一封特别推荐信到这里来的,我跟布伦苏米特先生很熟。”
胖男子用机警、狐疑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贝特曼,然后冲仓库里的一名年轻男子喊叫起来。
“亨利,你说说巴纳德去哪了,你知道吧?”
“他在卡梅隆商店工作,我想。”一个声音传来,那人根本就懒得动脚过来。
胖男子点了点头。
“你出门后左拐走三分钟,就能找到卡梅隆商店了。”
贝特曼犹豫了一下。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爱德华·巴纳德是我最好的朋友,当我听说他离开了布伦苏米特公司时,我感到非常诧异。”
胖男子眯起了眼,直至变成了一条线,他审视的目光让贝特曼感到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脸红耳赤起来。
“我猜是因为布伦苏米特公司和爱德华·巴纳德先生在某些问题上看法不同造成的。”他回答。
贝特曼不喜欢这人的言行,于是不无尊严地站起来,向他道了声“打扰”便告别而去。离开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刚才拜访的这个人了解很多情况,但不愿意告诉他。他按照他指示的方向走去,很快就找到了卡梅隆商店。这是一个商人开的销售店,跟他一路走来所看到的五六家商店相似。他进门后碰到的第一个人正是爱德华:他穿着衬衣,正在裁量一段贸易棉布。看到他从事的工作如此低微着实让贝特曼吃了一惊,不过他刚一出现,爱德华就抬头看见了他,并惊喜地大叫起来:“贝特曼!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他从柜台上方伸过胳膊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言行举止中没有丝毫的难堪,尴尬的只是贝特曼。
“先等等,我把这个包打好。”
他极娴熟地用剪刀划过布匹,然后叠好,装进了一个包裹,递给一个皮肤黝黑的顾客。
“请在服务台结账。”
然后,他笑嘻嘻地转向贝特曼,眼睛里放出光芒。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哇!见到你我真是高兴,坐下吧,老朋友,放松点儿!”
“不能在这里谈,跟我到酒店去,我想你可以离开吧?”
贝特曼有些担心地补充道。
“当然可以离开,在塔西提这里不是什么都正经八百的。”他冲对面柜台后面的一个中国人喊道:“阿梁,老板来时告诉他我从美国来了一个朋友,我们出去喝一杯。”
“好的。”中国人咧开嘴笑道。
爱德华披上一件外套,戴上帽子,陪着贝特曼走出了商店。贝特曼试着用玩笑的口吻开始他们的交流。
“没想到你在卖布,把那三尺半破布卖给一个油腻腻的黑鬼。”他笑道。
“布伦苏米特解雇了我,你知道的,不过我想这个也没什么特别的。”
爱德华的坦率在贝特曼看来让人惊讶,但他觉得现在谈论这个话题不够明智。
“我想在这个地方你挣不了大钱的。”他有些干巴巴地说道。
“我想不会,但维持生活是够了,我对此已很满意了。”
“两年前你不会这样想的。”
“智慧随着年龄而增长。”爱德华快活地回答道。
贝特曼扫了他一眼。爱德华穿着一件破旧的帆布裤子,脏兮兮的,戴着顶当地样式的大草帽,比以前消瘦了很多,皮肤晒成了深黑色,但整个人还是比往常更耐看,这是肯定的。但他身上看上去有什么东西让贝特曼感到不安。他走路的样子很活泼,这是以前没有的,举止中透着一股漫不经心,一些平常的事物也让他兴高采烈。这些本来无可指责,但让贝特曼迷惑不解。
“谁知道到底什么鬼东西让他如此快活!”他心里想。
他们进了酒店,在阳台上坐下。一个中国男孩给他们端来鸡尾酒。爱德华急切地想听到来自芝加哥的所有消息,连珠炮似地向他的朋友发问。他表现出的兴趣是自然和真诚的,但奇怪的是,在众多话题中,他的兴趣却没有分别。他想知道贝特曼的父亲情况怎样,也想了解伊莎贝尔在忙些什么,对两件事上的热情程度根本难以区分。谈起伊莎贝尔,他没有丝毫的尴尬,她这个未婚妻就如他的妹妹一般。贝特曼尚未猜透爱德华的准确意思,他发现话题已转向了自己的工作和父亲近来营造的建筑上,他决心把话题扭转到伊莎贝尔身上。正在寻觅机会,他看到爱德华热诚地挥了挥手。一个人来到阳台上,正朝他们走来,不过贝特曼是背向他的,所以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