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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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故梦水风凉(3)

这次,她是真的死了,他一心想要保护和关爱着的妹妹,为了给车迟国争取一线生机,居然傻到去刺杀大俞的主帅。他到这时才恍然,她一直都是这样傻的,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她都是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然后默默地把它们记在心里。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以前,在她爱着他的时候,他的眼里只容得下别人,因为不爱,所以无论对她做了什么都不觉得是伤害。但是现在,当他的目光终于不再迷茫,却又要见证她的死亡,在这场缘分中,究竟是他走得太快,还是永远都来不及?

残阳如血,照着漫漫的黄沙映红了半边天,车迟国的将士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英勇坚韧的主将望着远方的土城,良久都未回神,在血土和尘沙中,不知不觉,泪湿了脸面。

大俞的铁骑灭亡在一场天火之中,那个美丽沉静的女子,伴随着土城一起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除此之外,所有的故事都沿着原先的轨道有条不紊地运行着,秦铮战死,绰瑶逃亡,一直到最后东陵国灭掉车迟和大俞,一跃成为中原的霸主。

这段关于上古邪魔和深宫女官的悲伤过往,缱绻纠缠,时至今日,终于画上了句号。那些曾经发生的、来不及说出口的,也终将随着时间流逝,永远地沉淀在往事的缄默中。

明月居里,云皎深深呼了一口气,有些垂头丧气:“其实我还是不明白,银时月和姜雪羽只算是萍水相逢,为什么愿意付出这样大的代价,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听着她的话,云初末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唇角弯了弯,似乎有些苦涩的意味:“当一个人活了太长的时间,生与死,对他来说,也就没有什么分别了。”

他顿了顿,语气愈加冷淡:“永恒的生命,也就意味着永世的孤独和折磨,死,或许会是一种解脱,因为于他而言,真正令他感到难过的是,那个人死了,而他……还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云皎望着云初末,有些哑然,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却在设想是否云初末也是这样,在她没有来到明月居之前,他遇到过多少人,发生过多少事,又一个人孤独地活过了多久。

她不知道云初末的原身是什么,也不知道对于活过数万年的银时月而言,自己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是她知道,如果有一天她在乎的那个人死去,独留她永恒行走在天地间,这一定是最难以忍受的事。

永恒的生命,也就意味着永世的孤独和折磨,所以对于生命中出现的那个人,对于生命中难能可贵的事,总是格外珍惜,甚至将这些东西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银时月对于姜雪羽,便是这样的感情吧。

她看向了云初末:“如果当初银时月没有更改天命,他现在的结局会如何?”

云初末手里把玩着折扇,轻轻敲了一敲:“三界之内,所有的生灵自出生时起,便已注定好了结局,纵使银时月没有更改天命,也没有遇到姜雪羽,他在未来还是会死在天谴之中。”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许这件事情可以倒过来看,就是因为他们有着这样的宿命,所以才会彼此纠缠,最终招致这样的后果。”

云皎想了片刻,又看向他:“可是如果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话,那岂不是太不公平了?所有的事情都按照宿命来发展,那样的生活还有何乐趣?”

云初末的唇角微动,十分鄙夷地斜了斜云皎,半晌憋出了一句:“你当命轮是记流水账吗?”

云皎顿时大受打击,要知道她只活了一百年,能有这样的觉悟就已是不错,谁能跟他这个不知道是千年还是万年的老怪物相比?她撇了撇嘴,很不是滋味:“不然那是什么?”

云初末缓缓展开折扇,慢悠悠地扇着:“命轮虽然记载着所有生灵的宿命,但也绝非事无巨细,一概论之,只要故事的结局和主要的过程符合,其他的任其发展。”

云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同时又觉得只是理解还不能充分表现自己的聪明才智,于是她还学会了举一反三:“也就是说,我今天过得好与不好,并非命轮所主使,未来将会发生何事,亦非我所能控制?”

云初末点了点头,看向她慢慢露出了笑容:“你这样聪明,我会很有压力的。”

云皎很是谦虚地摆摆手:“哪里哪里,主要还是你教得好。”她顿了顿,趁机道,“你看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长得也这样好看,笑起来也很温柔,对人也好,如果能时常对我好一些那就更好了……”

她吧嗒吧嗒说了一大堆,主要目的就是让云初末觉得她是一个温柔可亲的弱女子,从此以后怜香惜玉对她好一些,她也不用每天劳心费神地提防云初末忽然从哪里冒出来,把她整得屁滚尿流惨兮兮了。

云初末脸上的笑容灿烂,望着她的目光越发清俊温柔,云皎顿时大喜,觉得自己拍对了马屁,于是又厚着脸皮、咬牙坚持、绞尽脑汁地想好话来赞美他。最后云初末满脸笑容地端起杯子,十分冷静地递到她手上:“你的废话说完了吗?可以给我换杯茶水了吗?”

云皎顿时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云初末的厚脸皮简直比鸡蛋还鸡蛋!

她神情凄楚,闷闷地哦了一声,接过杯子去给他泡茶,刚转身下去就听见他不紧不慢地吩咐道:“记得把杯子也换了,茶叶要今年新摘的雨前茶。”

泡完茶,她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连忙跌跌撞撞跑去找云初末,由于杯子没端稳,差点儿把茶水都倒在他的身上。云初末连忙伸手把杯盏扶稳了,从她手上拿过杯子,掀起杯盖慢条斯理地说道:“看来你确实和我的衣服有仇。”

“不是啊,”云皎蹲在他的身边,“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她一路跑过来累得不行,抚着胸口平复了一会儿,道:“前两天我在街上看到熟人了,她差点儿认出我来。”

“哦?”云初末挑了挑眉,浅啜了一口茶,“你是欠人银子了还是抢人夫君了?”

“云初末!”云皎很愤怒,瞪着眼睛望他,“我在说非常严肃的事情,你可不可以也拿出一点认真来!”

云初末的唇角一撇,将杯子搁在石桌上,单手撑着头,气定神闲地望着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容恍若一道明媚的春风:“什么事情?”

因为知道说出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后果,所以云皎的语气有些犹豫:“就是五十年前,酒坊里的那个舞姬,我前两日在街上碰到她了,她好像还记得我……”

说完这些,她试探地望了望云初末,只见他迟疑了一会儿,淡淡地哦了一声:“看来这里是住不得了。”

云皎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虽然早就预料会如此,还是忍不住黯然。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上百年的时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

如果他们走了,云初末屋前的那几株梅树怎么办?从初春时就开始长虫子了,如果不好好治疗的话,肯定会病死的。还有池子里的那几条锦鲤,虽然在困难的时候,她曾动过要把它们做成鱼汤的念头,并且也付诸行动实施过好几回,但是如果他们不在了,它们一定会饿死的吧。

见云皎一副凄然惨淡的模样,云初末轻轻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怎么,舍不得吗?”

云皎微微嘟着嘴,闷闷道:“别说得我好像很没出息的样子,其实你也是舍不得的吧?”

云初末一愣,良久伸手将她揽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喃喃说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只要你我在一起,走到哪里都可以有自己的家,以后你若是想这个地方,我们还可以回来。”

云皎半趴在他的腿上,目光所及是素白的云锦,鼻息间萦绕着淡淡的好闻的幽香。

家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始终是个模糊的概念。

她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亲人,即使曾经有,如今一百年的时光过去了,那些人也早该归于尘土,没有遗存的可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