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卷一 黎明(10)
浩荡的绿波继续随意地向前奔流,就如同无忧无虑的思想一样,没有波浪,没有皱褶,只是泛着绿油油的光亮。克利斯朵夫完全看不到那片河水了,他闭上双眼想听清楚。连绵不绝的澎湃的波涛声萦绕在他脑海里,让他头昏眼花,他被这持续了很久的、能控制一切的美梦吸引住了。水流湍急而有节奏,热情洋溢、兴高采烈地朝前奔淌,勇往直前。音乐也随着节奏升起,就像葡萄藤顺着树架攀升而上:其中有琴键上蹦出的清脆琶音,有凄凄切切的提琴音,还有如怨如诉的长笛音……那些景色隐没了,河流也隐灭了。浮现的就只有一片温情脉脉、暮霭苍茫的气氛。克利斯朵夫心情激动得浑身颤抖。那时他又看见什么了呢?啊!都是一些令人着迷的可爱的脸!……一个金发垂髫的小女孩在叫他,神气透出慵懒和带着嘲讽……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碧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他……还有别的笑容和别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让人意乱神迷的眼睛,瞧得人脸都发红;也有亲切而痛苦的眼睛,如同狗那样的温和目光;也有傲慢的眼睛;还有苦难的眼睛……还有那张女人苍白的脸,头发乌黑,嘴巴紧闭,眼睛像是占去了半个脸,透着恶狠狠的光……而最可爱的却是那张对他微笑的脸,明亮的淡灰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闪闪发光的小牙齿……啊!温柔的笑容!慈悲的柔情!融化了他的心!他觉得多么快活,多么爱它!啊,再来一次吧!再对我笑一下吧!你别走啊!——哎呀!它消失了!可是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温柔的感觉。他不再害怕、不再悲伤,这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轻飘的梦,一段清新的音乐,在阳光中浮动,就像处女座中的星星在夏季的天空中闪烁……可是,刚才又发生了什么事呢?那么多让孩子神魂颠倒的景象又是什么呢?他从来没见过,可觉得很熟悉它们。它们来自何方?是从生命中哪个神秘的生命深渊中来的吗?是过往的,还是将来的?……
最后,一切都烟消云散,所有的景象都消散了……然后,好像人在天空遨游了一次,透过云雾,最后一次又看到了河流在田野中泛滥,既庄重又和缓地流着,感觉完全是静止不动的。在远方,仿佛有一道灰白的微光出现在地平线,那是一片汪洋,有一线水波在滚动着,那是大海。河向着海奔去,海也向着河跑来。海吸引河,河需要海。终于,河流入了大海,消失了……音乐在回旋,舞曲美妙的旋律响起,摇摇摆摆地像发了疯一样;所向披靡的旋涡卷走了一切……自由的心灵激扬于长空,宛如陶醉在天空中的飞燕,尖声鸣叫划破蓝天……欢乐啊!欢乐啊!只有欢乐,所有都不复存在了!……啊!那才是无穷无尽的幸福!……
时间流逝,暮色降临了,楼道里已经完全被黑暗侵占。雨点打在河面上,化成无数小涡,瞬间就被波浪给卷走了。有时,一根树枝或是几片黑色的树皮,无声无息地漂过水面,随波流去。凶残的蜘蛛饱餐小虫之后缩回到最暗的角落里,小克利斯朵夫一直伏在窗口,苍白的脸上被弄得脏兮兮的,但却散发着幸福的光芒。他睡熟了。
第三部
蒙眬中日光隐晦。
——《神曲·炼狱》第三十
他没有办法,只好屈服了。尽管他勇敢地反抗过,而且还是非常的强烈,但是到最后还是禁不起戒尺的处罚。克利斯朵夫每天都不得不坐到这架琴前受刑,上午三个小时,晚上三个小时。他一边要聚精会神,一边又极其讨厌。泪水如雨珠般大颗大颗地顺着鼻子和腮帮子吧嗒吧嗒落下来。那已经冻得又红又肿的小手在黑白琴键左右奔波着,如果有一个音弹得稍有差错,戒尺就会落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老师的怒吼声,那可是比挨打更让他难受的。他觉得自己已经极其讨厌音乐了,可以说是恨到了极点,然而他仍然非常努力地学习,那可不仅仅是因为害怕父亲的原因。祖父曾经对他说过几句让他印象深刻的话,那是在他哭泣的时候,祖父语重心长地说,为了世界上最美好、最崇高的艺术,为了给世间万物带来慰藉,为了人类大放光彩而吃一点点苦是很划得来的。克利斯朵夫并非只是为了祖父把他看成一个成人而心存感激,而且还因祖父那一番话十分吻合他儿童时的刻苦努力和高傲的精神,他被深深感动了。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音乐勾起的一些感情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使他不由自主地沉迷在音乐里,并且还打算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它——音乐:这门他本以为自己极为痛恨、拼命反抗过却未成功的艺术。
在德国的每个城市里,都有一个剧院上演歌剧、喜歌剧、轻歌剧、话剧、喜剧、歌舞剧、杂戏等等,总之是所有可以上演的东西,五花八门的,没有风格和种类的限制。每个星期演三场,从下午六点到晚上九点。老约翰·米歇尔场场必到,不管是什么节目,他都很有兴趣。有一回,他去的时候还带上了孙子。开场的前几天,他就已经非常详细地向孙子讲解了故事的情节。克利斯朵夫对故事一点也不了解,只隐隐约约记得有一些恐怖的事;他既等不及想快点看到,又非常害怕去看。他记得剧里会有雷雨,他担心会被霹雳劈中;他记得剧里会上演战争,他就担心自己会被杀掉。前一个夜晚,他躺在床上都快要急死了;到了演出的那天,他又有点希望祖父因为临时有急事不来了。可若是马上就要开演了,祖父还没有来接他的话,他却又担心了,就总是忍不住从窗户往外看。最终老人来了,他们俩出发去剧院了。他激动得心在胸口怦怦乱跳,紧张得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抵达那个家人总挂在嘴边的充满神秘的剧院。约翰·米歇尔在门口碰到几个认识的人,就会攀谈起来;小孩牢牢抓着祖父的手,担心会走丢,他真的没法理解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们为什么还可以若无其事地说说笑笑。
祖父照旧坐在第一排紧挨乐队的位置上。他靠着栏杆,紧接着就和低音提琴手喋喋不休地攀谈起来。这儿是属于他的天地,他在音乐上的威望,使得有人愿意听他侃侃而谈,于是他就开始利用甚至可以说是滥用这样难得的机会。克利斯朵夫耳朵里一句都听不进去。他焦急地等待着开演,加上这金碧辉煌的剧场对他的刺激,再加上接踵而至的观众,几种感觉混合在一起弄得他神情恍惚。他不敢回头看,总感觉后面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他紧张兮兮地把放在膝盖中间的小鸭舌帽夹得更紧了,两眼睁得圆鼓鼓的,直瞪着那块神奇的幕布。
终于,从台上传来开幕的三下响声。祖父擤了擤鼻子,从怀里掏出脚本,他总是一字都不落,有时甚至会因此而疏忽了台上的演出。乐队终于开始演奏,一听到音乐响起,克利斯朵夫就松了口气放心了。这可是属于他的音乐世界,从那时开始,无论多么稀奇古怪的演出,他都认为是非常合乎情理且极其自然的。
一开幕,就看到一些纸糊的树,还有一些和那树一样不真实的东西。孩子高兴地张大嘴看着,觉得非常有意思,却没有半点惊讶之意。故事的背景是设在想象中的东方,那对他来说没有一点概念。诗歌体的台词都是乏味的毫无意义的对话,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理不出什么头绪。克利斯朵夫一点也看不明白,总会把故事情节弄混,人物也分不清,常常错把这个当成那个,还经常拉祖父的袖子问一些幼稚的问题,说明他一点也没看懂。不过他不仅不会不耐烦,反而还看得入迷了。他根据那个荒唐的底本,自己编撰出一个和台上演的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故事。正在上演的情节总是会与他的故事产生冲突,就不得不紧跟着进行修改,可他也并不心急。舞台上的演员发出的声音各不相同,他还会挑选几个他喜爱的角色,紧张地关注着他们命运的起伏和发展。他特别喜欢一个美人儿,不大不小的年纪,金黄色的长发闪闪发光,眼睛大得离奇,光着脚丫。荒诞而不切实际的场景并未让他反感。长得高高大大、全身臃肿的演员丑态百出,分站两排的合唱队奇形怪状,尖声嘶喊时脸都扭成一堆,做着毫无意义的姿势,戴着凌乱不堪的假发,男高音的高底靴,女主角那抹得五颜六色的脸:他那敏锐的眼睛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还不能分得很清楚。他像一个坠入情网的人,对心目中的恋人产生了错觉,看不到她真实的面目。儿童那与生俱来的创造幻觉的神奇力量,可以随时随地挡住一切不愉快的感觉并能使它点石成金。
音乐是特别能创造奇迹的。它给世间万物都蒙上了一层薄雾,让一切都显得美丽、高雅、迷人。音乐激发了心灵对爱的渴望,让他认识到世界万物的空虚,随之又引来无数充满爱的精灵来供他填补这些空虚。小克利斯朵夫心情异常紧张,有些台词、有些手势、有些乐句,让他感觉很难为情;他不敢抬头看,也无法辨别是非,脸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上直冒汗;与此同时,他又担心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紧张。歌剧演到第四幕,同往常一样,必定会有无法逃避的灾难降临到这对情侣身上,给男女主角创造一个尖声高唱的时机;可到那个时候他感到不能呼吸了,他的喉咙如同受了凉一样,觉得很难受,他用手掐住脖子,却连口水也吞不下去;他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幸好,祖父也和他一样激动,像个天真的小孩一样对戏剧充满了兴趣。每次演到激动人心的地方,祖父就会轻咳几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掩饰内心的激情澎湃;可是克利斯朵夫看得一清二楚,感觉无比痛快。他浑身发热,昏昏欲睡,他坐的地方又极为不舒服。但他全心全意想着:“是不是还要演好久?真希望不要结束啊!……”可是,突然之间声音就停止了,他不知道怎么就结束了。一闭幕,观众就都起身离开,心神荡漾的想象被打断了。
他俩踏着夜色一起回家,一老一小都成了孩子。多么美妙的夜晚!多么幽静的月光!他们俩都不说话,心里在反复地回味着刚才的歌剧。终于老人问道:“你开心吗?”
克利斯朵夫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里,而且他也不想说话,担心把幻景驱散了;他努力振作起来,好不容易才深深叹了叹气,轻轻地答道:“哦!是的!”
老人笑了笑,随和地说:“你看,音乐家多了不起!可以创造出这么多神奇的场景,这难道还不是最光荣的事吗?就如同上帝下凡。”
小孩听了感到非常惊奇,什么!这些都是人创造出来的?真是没有想到啊。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顺其自然产生的,简直就是浑然天成。原来一个人,一个音乐家,就是以后他也会成为的那种人,竟然可以创作出如此神奇的作品!噢!真希望将来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哪怕只有一天也可以!之后……之后,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哪怕是死也心甘情愿!他问道:
“祖父,这是谁写的呢?”
祖父说是一个德国的青年音乐家,叫法朗梭阿·玛丽·哈斯莱,住在柏林,以前是认识的。克利斯朵夫竖着耳朵仔细听,突然又问:
“祖父,那么您呢?”
老人心里一惊。
“什么?”他问。
“您,您创作过这样的东西吗?”
“当然。”老人不太高兴地说。
说完他就沉默不语了,走了一会儿,又深深地叹了叹气。这是他一生的隐痛。他一直想创作歌剧,却苦于没有灵感。他那硬纸夹里也确实夹有他创作的一两幕乐曲;可是他一点也不自信,不敢确信它们会有什么价值,所以没敢拿出来给大家评断。
一直走到家,他们俩都沉默不语。两人都睡不着觉。老人心里很不好受,只好向《圣经》寻求慰藉。克利斯朵夫则躺在床上回想当天的演出,就连一些细节他都记得很清楚,打着赤脚的姑娘又出现在他眼前。昏昏欲睡之际,忽然耳边响起一段音乐,清清楚楚,就像是乐队在身边演奏一样。他忽然惊坐起来,陶醉在其中,靠着枕头想道:“以后,我也要写这样的作品,噢!我会不会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