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卷一 黎明(4)
马车停下来。乡下人说道:“好了,你们到啦!”两个老对头握了握手。祖父先下了车,乡下人把孩子递给他,长鞭一挥,扬长而去。祖孙俩又回到莱茵河旁边低洼的路边。太阳朝田里缓缓沉下去。小路弯弯曲曲的,差不多和水面一样高。稠密柔软的草丛,在脚下窸窸窣窣地弯下了腰。榛树的半截身子已经淹在水里,俯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群小苍蝇像乌云一样在周围盘旋着。平静的河流上漂过一条小船,流水悄悄地推送着它向前驶去。水波衔着柳枝,唧唧作响。暮霭重重,空气清新凉爽,河水泛着银灰色的光辉。一到家里,只听见蟋蟀在鸣叫。一进门便看见母亲温柔慈爱的脸庞在微笑……
啊,美妙的往事,熟悉的形象,如同和谐的音乐,让人魂牵梦萦,终生难忘……要说在后来的旅途中,虽然见过名城古迹、汪洋大海,有也梦幻般的景象,也有爱人的丽影,可都比不上这些儿时散步时的回忆那么刻骨铭心,甚至还比不上他每天把小嘴贴在窗上嘘满了水汽看到的那些模糊的风景……
此时正是各家各户都房门紧闭的黄昏时分。家,是庇护所,可以挡住一切可怕的事物。把阴影、黑夜,恐怖和所有无名的事物都给挡在外面了。任何一个可怕的东西都没有办法闯进来……熊熊炉火,金黄色软绵绵的鹅肉在铁杆边打转。整个屋子都散发着油香与肉香。饱餐的愉悦,满满的幸福,宗教似的热情,让人欢快得手舞足蹈。家庭的温暖,亲人的声音,白日的劳累,都让疲惫不堪的身子懒洋洋地逐渐放松下来。消化食物让人心醉神迷,脸庞,阴影,灯罩,黑乎乎的壁炉中飞舞跳动的火舌,所有的事物都有神奇可喜的形状。克利斯朵夫把脸颊搁在盘子上,享受着这种快乐……
不知道怎么的,他竟然躺到暖和的小床上去了。疲倦快把身子压倒了,他完全累坏了。房间里嘈杂的声音和白天所见的景象在他脑海翻滚搅动。父亲开始拉小提琴,高音尖锐地划破夜空,柔和的音乐在夜里如怨如诉。可最甜蜜幸福的是母亲温柔地握着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的手,俯在他的身上,顺着他的话哼着一首没什么意思的老曲。父亲总是说那种曲子完全是傻瓜唱的,可是克利斯朵夫还是百听不厌。他屏住呼吸,想哭又想笑,完全沉醉在其中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感觉到温情脉脉,他用小手臂绕过母亲的脖子,紧紧抱住她。她笑着说:
“你是要勒死我吗?”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他多么爱她!多么爱一切!一切的人和物!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是神奇的……他睡熟了。蟋蟀在灶里直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容,都在幸福的夜里飘荡……如果能成为那样一个大英雄该有多好……是的,他长大肯定能成为大英雄!……他现就是了……啊!活着多么美好啊!……
这个小家伙,有用不完的热情,多么欢乐和骄傲!生命力旺盛地迸发着!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在不断地跳动,循环往复,令他无法停歇。他就像是一条小火蛇,整日整夜在火焰中跳舞。永不枯竭的热情让他对一切都充满兴奋的热情。如痴如幻的梦境,喷涌四溅的泉水,无穷尽的希望,还有欢歌笑语,让人永远沉醉其中。人生还没有被禁锢,随时都可以躲过去,他在广阔的宇宙中畅游驰骋。多么幸福!他生来就该是幸福的!他无比自信将拥有幸福,并且全心全力地努力去追求幸福!……
然而,生活很快就会让他懂得:人生还有很多苦难。
第二部
天已大明,曙色仓皇飞遁,
远听宛似海涛奔腾……
——《神曲·炼狱》第一
克拉夫脱家的祖上是安特卫普。老约翰·米歇尔年少时期冲动易怒,经常打架,有一次闯了大祸,只能流落他乡。大概在半个世纪以前,他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亲王管辖的小城,红红的屋顶、尖尖的屋脊、浓荫茂密的花园,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蜿蜒起伏的山岗上,倒映在灰绿的莱茵河里。于是在这住下来了,因为他是个很有才华的音乐家,于是来到这个音乐小镇后就受到欢迎,而且被赏识提拔。四十岁之后,他娶了王府乐队指挥的女儿克拉拉·萨多罗斯,在这里扎下了根,之后他接了班、继承岳父的工作。克拉拉是个性情温和、娴静懂礼的德国姑娘,生来就喜好烹饪和音乐。她崇拜丈夫的程度,只有对父亲的那种敬爱可与之媲美。约翰·米歇尔同样钦佩妻子。他们相亲相爱、和和美美地生活了十五年,生了四个孩子。克拉拉后来去世了;约翰·米歇尔痛哭了好几场,再过了五个月,他娶了奥蒂丽·苏兹——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她是个气色红润,身体结实,脸上长挂着笑容的女人。奥蒂丽和克拉拉一样贤惠,而约翰·米歇尔也同样非常爱她。结婚八年之后,她也死了,她为他生了七个孩子。所以约翰·米歇尔总共有十一个儿女,最后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他虽然也很疼爱孩子,可这些接二连三的打击也没有改变他追求快活的脾性。最残忍的打击算是三年前奥蒂丽的死,在那个年纪,重建家庭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其不容易了。可是悲痛过后,老约翰·米歇尔又下定决心了:无论什么灾难与困苦都不可能打破他心灵与精神上的平衡。
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而他最看重的一点就是健康。他向来不喜欢愁闷,渴望佛兰德人式的狂欢,笑起来有孩童般的模样。不管是碰到什么样的伤心事,他都不会少喝一杯酒,不会少吃一口饭,音乐更是不会放弃的了。在他的指挥下,王府乐队在莱茵河地区开始小有名气,而约翰·米歇尔如运动员一般的强健体魄与易怒的脾气,也是众所周知。他总是没有办法克制自己,即使他已经尽力而为了。他性子暴躁、内心怯懦,常担心名誉被损;他循规蹈矩,怕人批评,可是他常常意气用事,一旦血性大发时就会在突然间暴跳如雷,不论是在排练,还是在音乐会现场,有时就算当着王府贵族的面也会愤愤不平地摔掉他的指挥棒,会像发疯一样乱跳,破口大骂,把出岔子的乐师骂得狗血淋头。亲王看着只觉得有趣,可被骂的音乐家难免不会记恨他。事后,约翰·米歇尔又觉得很惭愧,便去谦恭地道歉想让人释怀,但没有用,一旦碰上那种时机,他又会马上发作。年纪越大,这暴躁动怒的脾气越发严重,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他的地位就摇摇欲坠了。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有一次,他又大发脾气,乐队差不多整体罢工,他这次主动提出辞职,可心里盼望着亲王看在他是老前辈的面子上挽留自己,让自己继续留下,但事实正与此相反。他又是个高傲的人,不会反悔求饶,就只能硬着头皮辞职了,心里骂着人家忘恩负义。
从那时起,他就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虽然七十多岁,可是身体还很强壮,他闲不下来,从早到晚在城里跑来跑去,上音乐课,与人争论,夸夸其谈,或是管别人的闲事。他思维活跃,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消磨时间:修理乐器,还做了很多改善乐器的实验,也成功过几次。他也作曲,费尽心思要作出好的曲子。以前他写过一首曲子叫《弥撒祭乐》,他经常引以为傲,称它是家族的荣光。他当时作曲时费了不少心血,差点就中风。他自欺欺人,说那是一首出色的曲子,可他明明十分清楚自己创作那首曲子时内心是极其空虚的。他没有勇气再去看原稿,因为只要一看,就会发现那些所谓奇妙独特的句子都是别的作曲家的音乐的某些片段,那是他好不容易东拼西凑弄出来的。这就是他最大的痛苦。有时候他突然有很多想法,想要创作出来,于是赶紧奔向书桌,心想这下子肯定可以抓住灵感了。可是一拿起笔,脑袋里就又一片空白,旋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费劲地试图把消散的乐音追回来,可是就只听到无人不知的门德尔松或勃拉姆斯等人的曲调。
乔治·桑曾说:“有些人真是不幸,虽是天才却缺乏表现力,就像那位结巴的大人物姚弗洛哀·圣伊兰尔一样,他们深思熟虑得来的思想却只能成为秘密被带进坟墓里去。”约翰·米歇尔就是这种人。和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一样,他的音乐才能也并没有很好地表现出来,可他一直孜孜以求:想要口若悬河、创作出伟大的作品,想要成为一名大演说家、大音乐家。但这种无能为力去实现抱负的无奈和痛楚,他不能向谁倾诉,更不敢承认,他费尽全力不去想,可总忍不住去想,一想就又灰心丧气、绝望透顶。
可怜的老人!无论是什么方面,他都不能百分百表达出真实的自己,他身上埋藏着很多美丽而充满活力的种子,却没能开花结果;对艺术的尊严和人生的价值,有着深刻动人的信仰,却总是用那些过于夸张或者滑稽可笑的方式来表现;他多么希望傲视一切,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对权贵低声下气;非常渴望独立自主,结果却是绝对顺从;自命不凡,可事实上却非常迷信自己;既崇拜英雄的精神气概,也并非没有勇气,可是却如此胆小懦弱!他的性格真是各占一半,还没有发展完全。
于是约翰·米歇尔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曼希沃刚开始也表现得很好,前途一片大好,他从小极富音乐天赋,学习对他来说轻而易举,提琴的技艺很快就熟练了,大家在音乐会上吹捧他,当他是偶像来崇拜。他还很会弹钢琴,其他的乐器也会。他能说会道,身材很好,即使有点笨重,可确确实实属于德国人崇拜的古典美那一类:宽广的额头,粗线条的棱角,五官端正,胡子卷曲,就像是生活在莱茵河畔的朱庇特。老约翰·米歇尔对儿子的成就非常满意,简直为了他的高超演技着了迷;老人自己一种乐器都不会弄。对曼希沃来说,表现思想没有什么困难,不幸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思想,甚至也不想有。他就像一个庸碌的喜剧演员,只注重表演技巧中声调的抑扬顿挫却从不关心表演的本质,只是非常焦急而又虚荣地把关注的焦点放在观众的反应上。
最奇怪的是,他虽然和约翰·米歇尔一样,非常看重当下观众的回应,也循规蹈矩地遵守社会的礼仪规矩,却总是莽撞地超越常规,往往会有出其不意、糊里糊涂的表现,大家看了都说克拉夫脱家的人都有些神经质。起初觉得也没什么大问题,不碍事,因为感觉古怪恰恰说明了他们是天才。一般来讲,一个平凡的艺术家是不会有这样的表现的。可是过了不久之后,大家就知道他癫狂的真正原因:这种表现的根源是那手中的酒。尼采说酒神是音乐之神,曼希沃也坚信事实就是如此,不幸的是他的酒神是无情的,它非但没有赐予他缺少的思想,反倒把他仅有的一点理性也剥夺了。结上了那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亲事之后,他就越发不可收拾、没有节制了。他不再练习,自认为技艺高超无须再练了,结果把仅剩的所谓高人一等的才能都很快磨完了。紧接着,有一大批其他的演奏家冒出来,被群众追捧着,他为此非常伤心,可并不发愤图强地去追赶,反倒更加堕落,和一帮狐朋狗友诋毁对手当作报复。他狂妄自大、盲目自信,满心欢喜准备继承父亲做乐队指挥,结果是别人做了指挥,他便认为是被人挤压陷害,于是装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老克拉夫脱的名声,让他在乐队里保住了提琴师的职位,可教课的工作完全丢了。这个打击肯定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特别是影响了他的金钱收入。这几年,时运不济,家庭的收入差不多只有以前的一半。过完了家境富裕的日子,苦日子来了,而且一天不如一天,情况越来越糟。曼希沃还是不管不顾,他在穿着打扮与享乐方面还是没少花一分钱。
他心眼并不坏,还保留着那么几分善良在里头,这或许更加糟糕;他本性懦弱,没有什么脾气,也没有毅力,还总认为自己是慈父、孝子、贤夫、善人;也许他真的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到这些,只要有种婆婆妈妈的好心,只要像动物那样爱一切和爱自己。而且他也不算是非常自私:他没有自私的资本。他是哪一类人呢?也许什么都不是。这种什么都不是的人真是世界中最可怕的?
小克利斯朵夫开始懂事的时候,正是家里经济状况最困难的时候。那时家里已经不止他一个孩子。曼希沃让妻子每年生一个孩子,完全不管将来怎么生活。有两个很小就死了,剩下两个现在恰好是三岁和四岁。曼希沃没有照顾过他们。路易莎要出去做事的时候,就不得不把他们交给克利斯朵夫,他现在已经六岁了。
克利斯朵夫为了照顾弟弟做出了不小的牺牲,他下午不再有时间到田野里去玩。幸好,人家拿他当大人看,对此他很开心,于是就有模有样地担当起照顾弟弟的责任来。他努力逗小兄弟们玩儿,做游戏给他们看,像大人一样哄着他们,要不然就学大人轮流抱他们,重得不行,他就咬紧牙关,使劲把小兄弟搂在怀里,防止其跌倒。他们两个总是要抱,克利斯朵夫没有办法抱的时候,他们就一直拼命地大哭。他们总是惹麻烦,弄得他手足无措。他们总是弄得很脏,需要收拾、照顾,克利斯朵夫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经常欺负他。有时候他真想揍他们,但转念一想,“他们还小呢,不懂事”,便毫不在意任他们玩闹、抓打、耍弄。恩斯德会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跺脚、满地打滚,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路易莎叮嘱克利斯朵夫不要和他较劲。洛陶夫则是一只狡猾的猴子,总是趁克利斯朵夫手里抱着恩斯德的时候,在他背后捣乱,或是砸玩具,或是把水打翻,或是弄脏衣服,又或是在壁橱里乱掏,把碗碟弄得摔碎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