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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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卷一 黎明(6)

她爱他爱得无法自拔,害了相思病,可他就是不搭理她。他从她家经过,她躲在窗帘后面偷偷地看他,他明明知道,却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照旧和朋友说说笑笑。他甚至故意出门远去,就是为了让她更加痛苦。他成就了一番大事业——在这里,他就从祖父讲过的英雄故事中挑选几段加进来——而她就因相思成疾,病倒了。她的母亲,那位傲慢的贵妇来乞求他:“我可怜的女儿病得快要死了。我求你,去看看她吧!”于是他去了。她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骨瘦如柴。她向他伸着手,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捧着他的双手,一边在上面亲吻,一边流着眼泪。于是,他大发慈悲,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叮嘱她保重身体,还默许让她爱他。故事编到这,他觉得大快人心、非常畅快,为了延长这种快感,便把那段对话和情节翻来覆去地又讲了好几遍,直到他睡着,心满意足地熟睡。

等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可这天的阳光却没有昨天早晨的那样无忧无虑:世界上的事发生了些许变化,克利斯朵夫已经认识到了世上的不公平。

家里经济状况非常紧张已经有些时日了,而且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碰上这些日子,大家必须省吃俭用。对这一点的体会,没有人比克利斯朵夫更深了。父亲是毫无感觉的,他总是第一个挑菜,毫无顾忌地挑。他没完没了地高谈阔论,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全然没有注意妻子的表情,一边强颜欢笑,一边盯着他装菜。盘子经了他的手,菜已经去了一大半。路易莎为孩子们分菜,每人两个马铃薯。轮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盘子里经常是只剩下三个了,可母亲自己还没有吃。他早就心中有数,还没到他这就已经计算好了。于是,他便鼓起勇气,故作满不在乎地说:

“给我一个就行,妈妈。”

她稍稍有些不安。

“两个吧,和大伙一样。”

“不,真的,一个就够了。”

“你不饿吗?”

“是的,我不是很饿。”

可她还是只拿了一个,他们俩极其认真地剥着皮,把它分成好几块,细细地咀嚼着。母亲留心瞧着他,等他吃完了就说:

“把这个也吃了吧!”“不,妈妈。”

“你难道生病了?”

“没有,我真的是吃饱了。”

有一次,父亲怪他俩推来推去的烦躁,竟毫不客气地将最后一个马铃薯也拿去吃掉了。之后,克利斯朵夫多留了个心眼,把剩下的那个放在自己盘里,留给小弟弟恩斯德吃,恩斯德一向很贪吃,早就惦记着了,盯着那个盘子问道:

“你不吃吗?那给我吧,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啊!克利斯朵夫是多么恨父亲,恨他从不考虑他们,甚至想都没想就把他们的那份也吃掉了!他饿极了,就更恨父亲,想对父亲喊出自己心里的那些愤怒,但一转念,自尊心也开始作祟,觉得自己还没有挣钱,根本就没有权利说这种话。父亲多吃的这份,是父亲自己挣来的。而他还毫无用处,对大家来说还是一个包袱。将来他会有权利说话的——如果可以挨到将来!唉!只怕还没等到那一天就早已饿死了!……

这种忍饥挨饿的痛苦,他比其他的孩子有更深的体会。他那强壮的胃受着煎熬;有时他饿得全身发抖、头疼脑热,胸口似乎有个洞在打转,越转越大,感觉还有一把锥子在往里钻。可他却要忍着不说,他知道母亲在看着自己,更要装得若无其事。路易莎非常担心,她隐隐约约地猜到,儿子省着不吃是为了让别人多吃一点,她不让自己这样想,却总也断不了这个念头。她不敢往下深究,也不敢向克利斯朵夫查问真相;如果是真的,她又能怎样呢?她自己也是从小就经常挨饿,早已成习惯了。既然毫无法子,抱怨又有什么意义呢?的确,她自己身子虚弱,本来就吃得不多,哪里会了解孩子在挨饿时会远比她痛苦。她也就没对他说什么。有一两回,其他两个孩子跑到街上去玩了,曼希沃也出去了,她要大儿子留在身边帮她做做事。她绕线,要克利斯朵夫帮忙拿着线团。忽的一下,她抛下手中的活,热情激动地把他拉在怀里,虽说他很重了,还是把他抱在腿上,紧紧地搂着他。他也用手臂使劲地搂紧母亲的脖子。两个人绝望无助地互相拥抱,眼泪不由得落下来。

“我可怜的孩子!……”

“妈妈,亲爱的妈妈!……”

他们也无须再多说什么,就已经心灵相通了。

过了很久,克利斯朵夫才发现父亲酗酒。曼希沃的酗酒会有一个度,至少刚开始是这样。即使发酒疯,也并不野蛮,只是显得极为快活。他会傻话连篇,连着好几个小时一边拍着桌子,一边扯着嗓子唱歌,有时他还强拉硬拽着路易莎和孩子们和他一起跳舞。克利斯朵夫看得非常明白,母亲神情忧伤,她离得远远的,埋头干活,尽量不去看醉酒的丈夫;如果他说一些让她羞愧的胡话,她也只是细声细语地叫他住口。可克利斯朵夫却无法理解,克利斯朵夫是多么需要快乐,父亲欢欢喜喜地回家,对他来说简直就像是过节一样。家里总是那么沉闷凄凉,这时来狂欢一下正好可以让他活动活动。父亲滑稽的样子,荒唐无稽的玩笑,都让他非常开心。他跟着父亲一起唱歌、跳舞,母亲用责备的口吻来阻止的时候,他总觉得非常扫兴。这有什么不对呢?父亲不也在唱歌、跳舞吗?虽然他头脑一向非常灵活,记忆力很好,也觉得父亲的很多行为都跟他本能地认为的大人应有的正常行为不相符合,但是他对父亲还是很崇拜。这是儿童的一种本能需要。这也是一个人永远爱自己的一种方式。倘若儿童承认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实现自己的愿望和满足自己的骄傲,他就会把希望寄托在父母的身上;而且大人失意的时候,他也会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在儿童心里,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护他的人,替他出气的人;在父母心里,儿女也是这样,只不过要等到将来罢了。在这种希望的寄托里,爱与自私在心里达成协议,让人奋不顾身,竭尽所有的力量,最后都沉醉其中。因此这个时候克利斯朵夫把对父亲的怨恨都抛诸脑后,尽可能地找到一些崇拜他的理由:羡慕他高大的身材,羡慕他强壮的手臂,羡慕他爽朗的笑声和俊俏的面容,羡慕他欢乐的兴致。只要听见别人夸赞父亲的演奏,或是父亲夸大其词地讲述别人对他的恭维,克利斯朵夫就非常得意、异常激动,觉得无比骄傲。他相信父亲自吹自擂的话,把父亲奉为一个天才,把他当成祖父讲过的传奇故事里的大英雄之一。

一天晚上,将近七点钟,他独自一人在家。两个弟弟跟着老祖父出去散步了,母亲在河边洗衣服。曼希沃撞开门,冲了进来;他没戴帽子,衣衫不整,跌跌撞撞,一头就倒在桌前的一张椅子里。克利斯朵夫心里一乐,以为他又会同往常一样做游戏,便马上迎上去。可靠近一看,他便笑不出来了。曼希沃靠在那,双臂垂着,两眼茫然,眼睛眨巴着,脸红彤彤的,嘴巴张得很大,还不时发出几声可笑的咕噜声。克利斯朵夫惊呆了,他原以为父亲在逗他玩,但看他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感到了害怕。

“爸爸!爸爸!”他叫喊着。

曼希沃还是如同母鸡似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抓着父亲的胳膊,拼命地摇着:

“爸爸,好爸爸,你说话呀!求你了!”

曼希沃身子好似没有骨头一样软绵绵的,一直晃来晃去,差点就要倒下来了;他的头向克利斯朵夫歪过来,眼睛瞪着,气嘟嘟地嗯哼着,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连贯的话。等到克利斯朵夫的眼睛一碰上父亲茫然无神的眼睛时,孩子吓了一大跳,赶紧躲到卧室的角落,缩在床边,把脸藏在被窝里。就这样待了好一会儿。曼希沃在椅子上沉重地摇摆,还一直傻笑。克利斯朵夫捂着耳朵不想听,直打哆嗦。他的心情真的难以言说:只感觉都乱套了,陷入了恐怖、混乱的境地,他又害怕又痛苦,就像是有人去世了,一个他崇拜、敬爱的人。

没有一个人回来,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夜幕降临,克利斯朵夫的恐惧愈加强烈。他忍不住地要去听,却还是听到那个陌生的声音,吓得全身冰凉了;像缺了一条腿似的钟摆还为那稀奇古怪的声音伴奏。他承受不了了,想要逃离。可要出去,必须从父亲面前经过,然而克利斯朵夫一想到父亲的眼睛就直打哆嗦,感觉会吓死人。他想办法蹲在地上,用手和脚慢慢地向门口爬去。他不敢大声呼吸,也不敢抬头看,只要在桌子底下发现父亲的脚微微有些移动,就马上停住。醉鬼的一条腿一直在发抖。终于,克利斯朵夫费了好大力气才爬到了门口,笨拙地用手抓住了门纽,可是在慌乱之中松了一下手,门又关上了。曼希沃想转过身来瞧,椅子一下子失去重心,连人带椅哗啦一声摔倒在地上。克利斯朵夫被吓坏了,连逃出去的力气也没了,他靠在墙边,看着摔倒在地上的父亲,大声喊着救命。

跌了一跤后,曼希沃清醒了许多。他咒骂着,对着椅子拳打脚踢,怪椅子把他摔下来,他试着站起来但都未如愿,只好背靠着椅子,逐渐意识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看到克利斯朵夫在哭,就招呼儿子过来。克利斯朵夫想跑,但身子动不了。曼希沃再次招呼他,见他站着不动感到很生气,开始骂起来。克利斯朵夫只好慢慢地靠近,浑身都在发抖。曼希沃把他拉到身边,抱在腿上,开始揪着他的耳朵,嘴里含含糊糊地在教训他:说一个孩子要懂得尊重父亲。过了一会儿,曼希沃突然改变了主意,一边用手抱着孩子晃来晃去,一边胡言乱语、哈哈大笑。之后他又转念一想,变得伤心起来,愁眉苦脸地怜悯着孩子和自己,还紧紧抱着孩子,害得克利斯朵夫差点透不过气来,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亲吻孩子的脸;最后,他一边摇着孩子,一边哼着“我从内心深处向你求告”[1],给他催眠。克利斯朵夫完全被吓坏了,不敢挣扎。他快被父亲闷死了,闻到一股难闻的酒味,还听到醉汉打嗝的声音,脸上沾满了眼泪和口水,他觉得很恶心,但是又因害怕而不敢动。他想喊,可是喊不出声。他感觉自己好像在这种恐怖的状态下待了长达一个世纪之久——很久之后,房门开了,路易莎提着一篮衣服进来。她见状大叫一声,把篮子扔在地下,使出她从未有的劲,奔过去把克利斯朵夫从曼希沃手里抢了过来。

“啊!这该死的酒鬼!”她喊道,气得眼里直冒火。

克利斯朵夫以为父亲会把母亲杀了。可是曼希沃见他的女人气势汹汹,顿时蔫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却哭了起来。他在地上打滚,用头撞着家具,嘴里念着妻子说得对,他就是个酒鬼,害得全家人受苦,害了可怜的孩子,他真想马上去死。路易莎转过去没有理他,把克利斯朵夫抱到隔壁房里,尽力安抚他。他还是颤抖个不停,没有回答母亲的询问,过了一会儿他又哇哇大哭起来。路易莎把他的脸洗干净,温柔地抱着他,说着安慰的话,也哭了起来。最后,母子俩都平静下来。她跪在地上,要孩子也跪在一边。他们一同祈求上帝能治好曼希沃这种恶习,让他仍能像往常一样和和气气。路易莎安顿克利斯朵夫睡下。他要母亲拉着他的手陪在床边。那晚,克利斯朵夫发烧了,路易莎在他床头坐了好久。酒鬼却还躺在地上打鼾。

又过了一些日子,克利斯朵夫上学了。他总爱盯着天花板上的苍蝇,还用拳头捶其他的孩子,或是推他们;他总动个不停,笑个不停,从不认真读书。有一次,克利斯朵夫自己摔了一跤,平时厌烦他的老师就说了句难听的话,还隐喻他就像是某一个大伙都知道的人,说他可能是要步他的后尘了。班里的孩子听了都哈哈大笑,有些同学还戳穿隐喻,甚至还有模有样地添上注释。克利斯朵夫爬起来,羞得满脸通红,顺手抓起墨水瓶朝一个笑他的人扔过去。老师扑上来拦他,打了他一拳头,还用鞭子抽他,罚他跪在地上,还要加做许多额外的功课。他回到家,脸色发青,憋了一肚子的气,冷冰冰地说他再也不去上学了,家里人并未在意。第二天早上,母亲提醒他该上学了,他却若无其事地回答,他早就说过不上学了。路易莎哄他、吓他都不管用。他坐在角落里,死死地赖在那。曼希沃打他,他就大喊大叫;每次打完之后叫他上学去,他总是更气鼓鼓地吼“不去!”父母要他说不去的理由,他却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曼希沃硬是把他抓到学校交给老师。可他一坐到位置上,拿起东西就乱摔:墨水瓶、笔、练习本、书本等等,而且故意摔给别人看,故意挑衅老师,最后就被关到黑屋里了。过了一会儿,老师看见他用手帕勒住自己脖子,用力往两头拉,作势要把自己勒死。

老师只好让他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