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闻书抄——第二盲目物语(3)
她指着头颅旁立着的白木小牌子问道。其实,女孩儿一直在渐趋昏暗的暮色中,在一弯新月的微光下留意牌子上像似和歌的文字。
治部爷石田,
知行所[47]旱无三成。
和歌文句如上。但当时的女孩儿并不知晓,那是有人在恶作剧,胡写乱画嘲弄父亲之死。
“公主……”
乳母或许早就看到了那个牌子,只是不想让公主留意上面的文字。
“走吧。夜路不安全!快些回去吧。”
说完,突然用力拽起女孩儿的小手。
“可是,那个……到底写的什么呀?”
小孩儿都是一个毛病,大人越想岔开,小孩儿越想知其缘由。她就是不愿离开。看看牌子上的和歌,又望望父亲的首级。诗句中写有“治部”、“石田”、“三成”字样,一定跟父亲相关,说父亲什么了?依女孩儿的智慧,无法解释和歌语句的诙谐。
“哎,姆妈,这是和歌么?”
“嗨,胡写乱画。”
“写的是父亲对吧?唉,对不对?”
一不小心,竟在这样的地方说漏了嘴——“父亲!”吓得她捂上了嘴。乳母说时迟那时快……
“嘘——!”
而后将女孩儿的身体拉近前,以无声代替叱责,在斗笠下瞪了她一眼。就在这时,两人身后,有人两步三脚出乎意外地走近前来。
“喂——”
来者搭话道。
“喂——”
乳母未做任何应答,只是将面朝来者的斗笠帽檐往下拉了拉,并将女孩儿紧紧搂在怀中。乳母担心的不仅是刚才的话语被听到,更让她吃惊的是有人悄无声息地突然走近。即便是要问什么,也不必如此贴近。简直无礼。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自己也便无法看到对方。来者相貌不明。不过闻其蹒跚无力的步履及嘶哑嗓音,料想是老人。
“夫人,冒昧,拜望治部大人御首么?”
没有答复。人影又问:
“——不再问了。谨望夫人赐告,御首何处?面朝何方?喏,请看,愚僧目盲,无须疑虑。”
果真是盲目法师吗?不可掉以轻心。莫非佯装目盲,窥视他人究竟?此人来自何方?盲人缘何在这个时候独自一人现身于此?乳母半信半疑。先将女孩儿揽藏身后,回头仰视发话者。只见淡淡月光下,一乞丐模样的男子身着污秽不洁的衣裳,手拄拐杖站在那里。自称“愚僧”,或为僧人打扮?除去衣领处挂着大颗粒的串珠外,身上衣衫的袖口、衣裾业已磨破,很难看出是不是法衣,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并且,似乎要再次证实自己是盲人,那长者挺起了胸脯,将自己的面部迎向月光。
他满脸胡须,看似未曾用过剃刀。他脸上双目紧闭,月光照射下,但见面部消瘦尽是污垢,难以估摸实际年龄,或许……未必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吧。以为是老人,或因其目盲、步履蹒跚且嗓音老态。奇怪!乳母觉着眼前这蹊跷的乞丐和尚似曾相识。自打到了京都,公主自是闷在家中,乳母则每日到街上了解各类传闻。她终于想了起来,时常在路上与这个和尚擦肩而过,且并非一次两次。原来如此,三条河原[48]那儿有个小屋,住着名曰“顺庆”的修行者。
至此,偏离《闻书》内容稍作注释。有关此刻出现在女孩儿与乳母面前的名曰“顺庆”的修行者,在其他文献中亦有记载,确存此人。当时在顺庆小屋即三条河原处立一石塔,刻有“秀次恶逆冢文禄四年七月十四日”字样,据说顺庆在那石塔旁结草为痷,早晚为秀次及其一族祈冥福。石塔下葬有秀次头颅及其子女妻妾遗骸。文禄四年秋,乃为秀次遗族数十人砍头之处。依据京都瑞泉寺由来记载:顺庆死后,该石塔被洪水冲垮,后无人凭吊造访,庆长十六年角仓了以[49]开拓高濑川时怜其荒芜,重修坟冢除“恶逆”二字。角仓了以请誓愿寺中兴教高僧为主持,授死者以佛名并镌于无缘塔,同时用大佛殿[50]得到的建筑剩材及聚乐第[51]的建筑材料,创建一寺,经幕府许可称号为“慈周山瑞泉寺”。现今瑞泉寺则为顺庆草庵旧址,往昔加茂河原颇宽。那么顺庆何故替秀次一族看坟呢?后见分晓。按《闻书》记载,其为盲人。
当时世间将“恶逆冢”俗称为“畜生冢”,修行者被称为“畜生冢顺庆”,三条一带无人不知。顺庆常由十四五岁小僧牵引徜徉于京都街头,或于人家门口诵经,或被请入室内护佑祈祷,每日略得施舍以糊口。偶亦如今日一般,独自蹭磨至河原、桥边,凭栏俯首,以盲目俯瞰河水之流淌。大凡此时,他总自言自语发呢喃语,引得路人止步侧耳。其为修行者,路人以为是在念诵咒语或陀罗尼。其实非也。有人听出其以平素话语在诉说。渐渐地街人开始悄悄凑近其身边,注意倾听其自语。
天下为天子之天下。关白家罪过应归关白。合理正当。不可似百姓妻儿,自由处置,以致今日狼藉。终入无可嘉许之政道。吁,因果之缘切记。
随之反复三两遍吟诵和歌:
凡俗人世间,
不昧因果小车行,
善恶共轮回。
发音不清晰,似自言自语。听一两遍,仍不明。一两年前其于“畜生冢”边搭起茅草庐,天长日久总是重复同样的语句,听的人多了判明为前述言语。渐渐地市民将其看作怪人或疯子,不愿唤其入室或布施,于是盲僧穷困潦倒,近几沦为乞丐。又及,盲僧竟由何处至此桥下不明,观其念诵上面词句,抑或杀生关白[52]遗臣亦未可知。总之昭然若揭的是,其怜悯关白及一族死于非命,责难残酷刑法之政道,诅咒丰臣家天下。那么,谁都不愿与这口诵危险言词的修行者有瓜葛。乳母明白此人是顺庆,便稍稍松了口气。但在这种地方被恶人抓住把柄,仍是心中不悦:
“哦,你是那畜生冢的……”
说了半句,立即顿住。
“是啊。”
面向月光的脸再次转向乳母,下巴支在长长的拐杖头上。
“见过愚僧?想必这一带人。多谢至此。令人钦佩啊。”
“哪里,哪里……”
乳母忙否认。不等对方再发问,她伸手扶住了修行者的拐杖。
“我们路过于此。并非祈拜。您问的头颅……”
乳母这么说着转开了盲僧的话题。
“我说……在这儿呢,请您面对这个方向祈拜吧。”
乳母客气地告诉他后,默默向女孩儿挥挥手,以眼神示意:
“哎,快走吧。”
但是,被领到首级位置的修行者不知为何……并未立即祈拜。听见背后三步并作两步的草屐声时,他说:
“莫非……”
乳母又回过头去。
“冒失请问,你们或与治部大人有关?”
“不,哪里……”
乳母慌忙制止对方。
“可是夫人,愚僧无意听到了对话。说实话吧。”
一经点破,乳母不禁浑身颤抖起来,但仍沉默不语。盲僧或亦察觉,深深叹了口气。
“唉,我很清楚,你们草木皆兵,冷不丁在此被问,当然不会告诉我。但是,唉……夫人,愚僧很久以前便识治部大人,既有感恩之情,亦有怨恨之意。可目前已成定局,唯有祈祷来生。一念尚存。愚僧时常自言自语赋诗,听过的吧?”
说着修行者与往常自言自语的情形不同,缓缓地带有悲哀的情调吟咏了两遍诗句——
凡俗人世间,
不昧因果小车行。
“怎样?这首和歌的真意,世人明白了吧。愚僧赋此诗,非昨日今日,回想起来,已是六年之前——难以忘怀的文禄乙末之秋,关白大人一族被灭……”
盲人对他人讲述时,或也看不见对方,因此总像自言自语。乳母若趁修行者自言自语,想溜走是可以溜走的。但不知为何,眼前法师专注地倾诉,竟一时留住了她的脚步。女孩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修行者的述说,直至她成人的记忆都恍在眼前。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才逐渐地得以理解。可是当时,却无法完全理解盲僧感伤的语调和述说的内容,只是恐怖与好奇各半。此乃何人?她紧扯乳母衣袖抬头仰望修行者面孔。那面孔完全罩在月光的阴影下,跟背景高台处父亲的头颅无甚大差别。
“——唉,那时的事儿,眼前的小公主或许不知道,但妇人记忆犹新吧。那个、那个三条的桥下,悬挂着关白大人的首级,后来他一家老少、妇人也被拽了出来,他们无有罪过,却一个个都被杀掉。哎哟,那时跟此时一样,桥上桥下围观者人山人海。愚僧无法挤入人群,目盲却想为可怜人的临终祈祷。在人群的推挤下总算来到刑场边,妇女们的哭泣声,看客们说三道四的议论,统统灌入耳际。于是得知,就在这河原掘了二十间[53]大小的四方形壕坑,四周用竹枝条扎围,关白大人的头颅面朝西置于围中。八月二日清晨,可爱的孩子及年轻的美人,三两人一车均被拉至市上游街,然后统统塞进了那个壕坑。下令施行那般暴行者,或许正是太阁老爷!唉,夫人,即便是关白大人子嗣家眷,处刑也该有个适当礼法,围子外观望的看客议论纷纷,那样滥加羞辱,妥否?所有人都诅咒当时的执行者治部少辅。那个,——唉,听啊,那个治部大人,就在六年前羞辱关白大人、悬头曝尸的附近桥边,变成了同一个模样儿,这不是因果报应又是什么?”
盲僧加重语气,似有痰卡住,患有哮喘似的喉咙处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停顿了一下。法师是町人们传说的疯子吗?今宵头次见其面闻其声,这么面对面地听其诉说,称其怪人或许是没错的,但断然不是疯子。乳母原本拉着女孩儿要走,却原样姿势留了下来,想听他说些什么,结果逐渐被吸引。本来乳母有点儿担忧,既然听到了她们对话,便想知道叫住她们出于何意。至此,确切无疑对方并无恶意。像似觉察出这是石田家人,才有话要说。询问了头颅的方位却不祈拜,特意近前搭话。乳母觉得,他不过是找个借口说话。自己和公主,则错失了回家的时机。
“恕我直言,彼时世间传言,关白大人遭厄运乃治部大人进谗言。在两位面前言及于此多少失礼。治部大人受太阁老爷恩宠,遂心如愿,掌管天下。即便有谋反之嫌,好歹调解为好。而他,却貌似忠义,小题大做,将关白的罪状加倍夸大。他向老爷进蛊惑之言,火上浇油,致骨肉相残之争——呀,抱歉,或许并非事实,但世人皆做如是想。还有,为何要剥夺那些稚童、妇人的生命呢?若是老爷的意图也罢。但世间皆知,那是治部大人授意。愚僧想:老爷也罢,治部大人也罢,施酷刑遭人憎恨,定有恶报应。不久将来,定然恶有恶报。故吟此和歌。您看,老爷转眼逝去,治部大人又是如此下场,不正如那和歌所示嘛。虽是可怜,却是彼时自己种下的祸根,一切一切必涉因缘命运。哎,二位理解愚僧所言吧?”
“啊,道理虽说如此……”
乳母总算说出一句话。感觉主人委屈却语塞。平日里总是小心谨慎。无论别人怎么说自己的主人,她都不还嘴,老老实实倾听。……自己绝不能稀里糊涂上了圈套。但眼下盲僧言辞过激,不由得回了一句。
“……既是出家人,怎可这般辱没他界之人?”
“啊,唉……”
“莫非您也留有遗恨?”
“啊,唉,如您所言。愚僧现乃出家之人,对治部大人已无丁点憎恨。使您心生此念,证明……虽剃度出家,毕竟凡夫俗子。敬请宥谅。”
说着,行者又点头自语……
“啊,是啊,是啊。”
他接着说:“别说辱没他人,回忆往事,愚僧亦感无比耻辱。如今说什么都无济于事,眼睛瞎了,沦为乞丐,皆自身恶孽所致,怨不得他人。更何况治部大人曾为主上,怨恨当遭天罚。”
“哎,您是……”
乳母不禁追问。修行者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像是远方疲惫不堪的来客,整个身子都拄在了拐杖上。
“没错。很久以前,贫僧乃侍奉治部大人的武士。咎由自取沦落。时运未改的话,本应奉同大人出征,为已逝的君主效劳建功。未能如愿,不胜悲戚。而人各有志,浮世万变。懊悔无益。”
“那,请问尊姓大名?”
“还需要自报姓名吗?……”
说到这里,雁过长啼,行者似被啼声吸引,仰望天空。
“……唉,容我慢慢说来。愚僧猜度,二位是治部大人眷属,便有许多话说。街上人皆言贫僧癫,无人认真听取。所以,至今从未言及自己身世。二位愿听,贫僧也一扫积郁。唉,拜托了。”
行者请求般地说道。
“尔等知晓,愚僧在畜生冢旁结草为痷,为关白大人一族吊祈冥福。为何如此?身为治部大人贴身武士,为何双目失明,丢掉俸禄,如此贫困潦倒?贫僧欲一一述说予有心之人,即便不获同情,亦望有人记住此世曾有愚僧这般蠢人,竟会在这个桥畔,在已逝御主大人首级前与尔等不测而遇。此必佛陀引导。尤其是站在这里的小公主——”
他接着说,
“再说,唉……”
其盲目转向了女孩儿一边。
“愚僧了解小公主。尊贵的公主往后可要吃苦了。不过这个世上,还有比您遭遇更惨的孩子。那些孩子的父亲是高贵的‘关白大人’,住在豪华的宫殿‘聚乐第’,却在愚僧旧主石田治部少辅算计下,被戮于那座桥下。愚僧最想将那段故事讲给小公主听……”
女孩儿紧紧偎在乳母身边,仰脸看着修行者和乳母的脸。这盲僧让人觉得有点儿可惧。乳母此时,似乎也不知如何应对为好。修行者所言是真,那么侍奉同一君主的武士如此沦落,不禁同病相怜地生出悲悯之情。何况她无法断然拒绝如此热情的攀谈者,本意也想知道大人的往事。起初的困惑犹豫终究化为乌有。时间一分一秒推移至此。乳母摸摸女孩儿的衣袖,夜露衣物泛潮、加重。想想天意渐冷,不能让孩子感冒。更重要的是,太晚不回客店,店主会担心的。秋夜漫长,盲僧或将长叙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