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知命
“元笙十九年,春,匈奴内乱。帝兴师北伐,收河西四郡。三月十五夜半,帝梦豺狼环伺,一白虎起而杀之。觉,行帐陷匈奴围,戍卒李冀南奋起搏杀,竟解围,赐将军。南智勇兼备,血鹰目,多奇谋,与大将军韩光昱十战连捷,帝以镇西大将军嘉之。西北遂定。吐蕃遣使来朝。”——《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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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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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髯翁作揖起身,一振衣袖,顺势落座。
“啪!”
一方醒木拍案,茶盏内轻盈似雪的茶沫微微一颤。
“天下纷纭势,案前一口谈。若有难解处,稍待捻美髯。列位看官,今日便来说一说这四大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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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宁安!你作业做完没?”沈扬在仆人的簇拥下走在街上,手指甩着两枚玉佩,不时传来“当啷当啷”的敲击声。
奚宁安没有回头,径自走着,胸前抱着一个酒葫芦。
“诶!喊你呢!耳朵聋了吗!”
奚宁安在路口一愣,故作镇定地向右拐去。
“往前走还是跟那厮顺路,算了算了,宁愿绕个道。”宁安心想。
“别走啊!那边可不是去你家的路!”沈扬在后面远远喊道。
宁安一时涨红了脸,脚步迈得更快了。
“这什么人啊。”宁安算是忍不住碎碎骂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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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怪有意思的。奚宁安和沈扬两家的境况可谓云泥之别,却是在同一所学堂就读。
苏台镇的地理位置很是偏僻,就像个天坑,四面群山环抱,只有一条崎岖的山路通往四十里外的洛桃原。镇子里并无多少人烟,多半村民务农为生,佐以上山打猎,他们大字不识一个,可能一辈子也没走出过苏台一步。他们和这片贫瘠的土地厮守终生,在一辈子的最后赴身黄尘。
走出苏台的,不过是几个商人和读书人。来来往往的商人带来远处的消息,带走近前的利益。读书天赋好的人万幸入了仕便不再想到要回来,要把知识带回这个痴呆的地方。于是,苏台镇的学堂只是靠着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聊作支撑,苏台的孩子要读书,便只有这一个去处。出去读既烧钱又费时,聘先生却也无人愿来。
反正专业的文化教育在这里并不大重要,孔孟之道早已以最乡土的形式在人们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一代代流传。即使他们意识不到,也不妨碍他们一天天要怎样生存下去。
这么看来,沈家发达了还留在苏台镇实属离奇。但背后确有原因。这就不得不需要查阅沈太甲立下的遗嘱的第一行——“从此落足苏台,永不得迁。”沈太甲此言此举具体的种种思量已不可考,但至少有一点原因很是明确——苏台给了最落魄的他一个喘息之地。很难想到吧,苏台闭塞的地理位置也让它躲开了战火的袭扰。一成不变的生活对有的人来说是麻木,对有的人却是求之若渴。苏台,也不算是个一无是处的地方了。
...
“啪!”
宁安顺着声响看去,原来是茶馆里的说书人。靠在茶馆门口的一个人很是眼熟,正看着,他也回过头来四目相对。
“宁安!”
“陈阿哥!”宁安凑上前去。
“好大一葫芦酒,家里有事?”话音刚落便用手捂住嘴,眼神游走。
“是,伯伯叔叔们都来了。”宁安的神色也淡漠起来。
“你姐…”
“今天回来了,晚上便走。”
“知道了,”他点点头,“快回去吧。”
宁安抱着酒往家去了。
…
茶盏落在案上,半盏茶水疯也似的晃荡,却愣是没洒出来。
“这四大书院啊,分别是谦泷书院、通灵书院、眉延书院、玄白书院,其中当属谦泷书院为宗。谦泷书院乃华阳祖师创立,借天道以资民,修降妖除魔之术,最重仁礼,行为正派;通灵书院次之,祖师为潭渊浮浪,却是华阳祖师关门弟子,此间颇有一段渊源,末了脱离本宗另立山门,通灵书院修习之法甚是诡秘,似我等外人不得以闻。”
“先生知玉帝床帏之事,识老君临终之语,怎么现在也成了外人了?”一个看客起哄道,茶馆里登时嘘声一片。
“休要胡闹。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水到自然渠成。这段故事,须待明日分解。”说书人捻了捻自己的美髯,接着往下说。
“书接上回,言归正传。这第三大书院乃是眉延书院,由民间自然形成,尊医圣张仲景为祖师,修习医术,救济贫苦;玄白书院排名最末,由通灵书院扶持而立,尊鬼谷子为祖师,习纵横之法,最得帝王赏识。
“谦泷书院位居白于山上,每四年一招生,当下正值招生之期,报名并无家室门槛,只是数额有限,每期只招百人,无需学费,其运行皆凭借派遣弟子驱邪除祟的薪金。这通灵书院则远在西岚谷,常日四门紧闭,形如破落,每逢晦日一开正门,欲入学者须携书信自荐,名额不定,其学费因人而异,或分文不取,或黄金万两,入学后亦无限制,进退自如。
“眉延书院在各州设立分院,每年一招,分医道考试和当面问诊两步,仅通过前者入左院,两者皆通过者入右院,稍取学费。玄白书院地段最是豪奢,所在京都,每十年一招,族内必为权贵,学费居奇,毕业者或步仕途,青云直上,或留校任教,著书立说。”
…
陈阿哥依靠在茶馆门口久久,若有所思。
…
“宁安,”奚溪抱着狸花站在屋外,狸花已经睡着了,“这个帮我交给陈稞。”
宁安接过一条小巧精致的手链,棕褐色里透着点青绿,那是两段花枝缠绕而成,端上是一个梅花结。
今日的夕阳格外烂漫,像是天仙喝醉了酒,倒下了身子,散逸了青丝,就那样枕在了山头,念叨着俗世无解的呓语。
云霞无边,只是红彤彤的一片,像是掉在半死不活的水里晕开,颜色在慢慢地流淌。
接过的手链浸透在有些炫目的霞光里,竟有些看不清楚了。
“嗯嗯!”宁安点点头,把沉甸甸的心事暂且锁向笑容之后。
“那我走啦。”
“阿姐!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呢。”宁安捧着手链冲回自己的房间。
一檐一瓦的饱和度和对比度都高得惊人,似乎在记忆里仅此一次。平平常常的屋子,庸庸碌碌的生活,奚宁安和奚溪一起看过了十二年的晚霞,可唯独那一场晚霞,让人对它的真实性深深存疑——它是过分美好的现实,还是过分现实的想象?
宁安蹦着出来了,手里一个物件反着光。
“阿姐!这是我刚做好的一个铃铛。”
“给我的?”
“对啊,奚月不是经常乱跑嘛,你给它戴上这个铃铛就好啦。”
“那就戴上吧。”
宁安随即把铃铛从狸花毛茸茸的脑袋上套过去。多懒的猫啊,还是不肯睁开眼。
“这段绳子是狼筋做的,可韧了。”宁安边套边说。
“好!以后常来找我!”
“嗯嗯!我送你吧!”
“不用了,别又忘了我叫你做的事便好,靠谱点。”奚溪笑道。
“我什么时候不靠谱吗?”
…
霞光彻底湮没在了水里,泛上厚厚的蓝得发紫的淤泥。
院子里很安静。铃铛的余音还在一边边回响,它会乐此不疲,直到院墙坍圮。不过可惜,在奚溪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前,那只狸花还是没有张开一次嘴。究竟是什么梦这么深沉留恋?
晚饭,奚宁安听到了奚添三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弟弟对奚溪新家的规划——打什么家具、刷什么漆……酒杯胡乱地碰在一起,乒乒乓乓,到最后夜深散去,还剩着小半葫芦酒。
…
“娘,姐姐喜欢他吗?”
“大人的事啊小孩子不懂。快来看看俺给你姐织的衣裳,大红的,是不是好看!织了好些日子咧。上次织还是在年里,手都有点生嘞,几次挑破指尖哩。”
烛光下,衣裳浓艳得像是那场晚霞,影影绰绰。
…
苏台的灯火都已熄了,渺远微弱的鼾声和虫鸣定义着黑得缥缈的夜色。
“咳咳(咳)!”
某处突兀地传来两声咳嗽,第三声像是被掩了下去。
之后又是几声,还附着液体在容器里的荡漾。
…
“呃?什么时辰了。”奚宁安强撑着抬起上身支起脑袋,感觉头脑昏胀。
他正躺在一片高高的干草垛上,而远处,一轮红日也正躺在山尖。
“还好。还早。”
宁安又躺了一会儿,而后挪到草垛边缘,一翻身摔倒在泥地上,踉踉跄跄地直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伸手拿下来空空的葫芦。一抬头,太阳已经消失了一半。
“糟糕!”宁安一脸后悔和嫌厌。
…
这是奚宁安生平第一次喝酒。
…
“陈大哥!陈大哥!……陈二哥!”宁安一手握着手链一手砸着门,脸上写满了着急。
屋子里毫无回响,只是能闻到淡淡的花香。
奚宁安看向路边上的一块大石头,随即把手链揣兜,跳上去攀上土墙,把头一探——院子里面空空荡荡,连常日摆在院子边角的一盆桂花也不见了踪影,像是仔仔细细地打扫了干净。
“陈阿哥!”宁安又朝屋内喊了一声,幻想着回应。
一秒…两秒……三秒………直到双手发酸,落回石头上,还是无人应答。
“昨晚是发生了啥?”宁安呆立在紧锁的门前,用脑袋无力地磕着门。
太阳就那么下去了,和昨天的狸花一样悄无声息。没有晚霞,只是一片空无一物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