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九皋:民俗学人的村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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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神”俗信

马向阳(西北民族大学)

 

我出生的村子并不大,只有百十户人家,坐落于有“陇上江南”美誉的偏远山区。它有三个不同的名字,用于不同的场合,当地人叫“马上安”,行政村落叫“马安村”,旅游交通线路中叫“马上崖村”。而今与邻村合并之后,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西王集村,丝毫没有保留原有的名字,虽然两个村的合并只是行政上的合并,除行政工作之外,村落的文化活动依然保持原状。

村子里的人,都姓马。这个村子是典型的单姓村落。我喜欢与老人们谈天说地,谈古论今。从他们口传的叙事记忆中可以依稀听出祖先的来历。他们说:“我们来自四川大槐树,原先我们的先人是住在四川绵竹县大槐树下的。”由于没有族谱,自然不知道祖先何时迁移至此。但是“四川大槐树”成了陇南一带很多像我们村一样的族源认同的原点。

村里有比较奇特的民间信仰:家神。说到家神,我在攻读硕士学位期间,曾看过大量的资料,知道了家神在陇南、定西、天水、甘南、临夏等地都有,关于家神的来源各异,有祖先神、毛鬼神、方神、土主、精灵崇拜等。因此,“四川大槐树”和家神信仰构成陇南一带比较特殊的文化空间。

每个村落都是一部厚厚的民间故事书,要阅读它,就得要从老人入手,因为他们是这本书的“书写者”。西王集村的家神来源多样,都有动人的故事。这个村由三个“伙儿”(原先搭伙一起过日子的血缘群体)构成。先要说说全村共同敬奉的家神,根据老人们的口传故事得知,在很早以前,大概是清朝中后期,全村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时候,村里有威望的老人一起商量,要为村里“画家神案”,于是请来了画匠开工着手画家神。画家神一般比较神圣,不让妇女参与,甚至连画家神的场合也不让妇女涉足,妇女只管准备好饭菜即可,其余事情一概不准参与。当家神已经画到一半时,有两个挑水做饭的妇女,由于山高路远,挑水比较艰难,加之天气炎热,在中途歇息闲聊,碰巧有两个年轻貌美的男子赶集回家,两个妇女觉得这两个男子气度非凡,于是等他们走过之后,就随口说了句:“要是把他们俩画在我们的家神案上,多好看啊!”这句无心的谈论却使得这两个男子在走了不足两里的路程后,突然觉得心痛如刀绞,没走几步,口吐鲜血而亡。此刻,画家神的画匠还在继续,陪画匠的男子比较多。突然间,有一男子神情不对,一阵抽搐过后,开始口里说一些不太正常的话语:“让多嘴的阴人(指女性)把我们说坏了,要把我俩画在家神案上。”在场的所有人见状,磕头如捣蒜,连忙向神赔礼并问明来路。经过询问得知,是由两个多嘴的挑水妇女惹起的祸端。但是也只能将他们画在“家神案”上了,这是村里家神案上“乔喇嘛”和“乌喇嘛”的来历。虽然故事很简单,但是从中透露出家神来源的神秘性,也说明家神不一定是自己的祖先神。

也有奉“毛鬼神”为家神的。谈起毛鬼神,在西北很多地方有此信仰,而且人们往往谈虎色变。毛鬼神被称为“邪神”“小神”抑或是“毛神”。尽管来历不同,相似的是,都有“害人”的说法。毛鬼神要听主人的话,为主人做事,但主人也得要善待毛鬼神。关于毛鬼神的来历有大致两种传说:一说是姜子牙的舅舅,一说是玉皇大帝的舅舅。在村里有一伙儿的先人,晚上去串门子,回家有些迟,月光暗淡,一个人悠闲地哼着小曲儿,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时,神奇地看见三只小鸡在抛食。此人见此现象,立马想起一句话:夜晚看见发亮的东西,说明地下有宝物。于是他赶紧跑回家拿起锄头就来方才看见小鸡的地方挖,挖到不足半米时,果真挖出了一个小罐子,上面有封印,他便迫不及待地用锄头敲碎,随后三面小旗蹦跳着到了他家厅堂的桌子上。没有挖到所谓的宝物,此人有些失望,便想将这三面来路不明的小旗扔出去,但不管怎么扔,扔得多么远,那三面小旗还在他家桌子上。家里也跟着出了一些比较异常的事。最后,通过巫婆法神得知,要请画匠为这些小旗画像并供奉起来。这人家里发生了很多灾难后不得不为其画像,这些画像也就成了他们这伙儿的家神,此后再没有灾祸发生过,后来才清楚这是“毛鬼神”。村里人或者邻居街坊借了他家的东西,基本都是隔夜立马还回来,原因很简单,这家的毛鬼神太厉害了。有时刚借的东西,还没有用,家里就有人肚子疼,或者口吐白沫,村里人称这种现象叫“被毛鬼抓住了!”然后经过烧纸询问,就知道原来是借了那家的东西,立马还回去就平安无事了,毛鬼神也成了他家的守财奴。久而久之,村里很多人都对他家敬而远之。听村里的老人所言:“毛鬼神会跟随主人的性格,主人大方阔气,毛鬼神自然就大方了。”自从20世纪末开始,就再没有听到毛鬼神“害人”的事了,有也是极个别的,但已不是那伙儿的家神了。

这个村,也有一伙儿人的家神是自己的祖先。据老人讲述,那一伙儿人有个人去世后,不久将另一家的一个12岁的男孩子“打”去,让去当他的牵马童子。据老人们讲,当时正值六月天,农忙季节,这孩子早上把牛拉出去放了,大人在临走之时,让他早点把牛拉回来,因为家里要碾场。孩子临走时都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孩子毕竟是有玩性的,在田野山间把大人临走时吩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家里把麦子摊在麦场上,就等孩子把牛吆回来,眼看到了正午时分孩子还没有回来,家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站在门口的土台上,怎么叫喊都无济于事。原来孩子耍累了,小眯了一会儿,结果睡得太沉了,忘了时间,等醒来一看,太阳已经在头顶了,孩子急忙把牛赶回家。父亲一肚子火,看见孩子,顺手夺来孩子手中的牛鞭,朝孩子的身上抽了一下,孩子准备撒腿跑,结果脚下有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孩子便扑倒在地,没有起来,一动不动,一边的大人开玩笑说:“这娃趴下还不起来!”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大人气消了,叫这孩子回家吃饭,结果孩子早已僵硬死了,大人悔恨不已。不久家里有人神志恍惚,经过询问,得知孩子被之前去世的一个“打”去当牵马童子了。这两个时常“骚扰”这一伙儿,结果这一伙儿的妇女、孩子时不时就生病、精神恍惚,当地人说是“鬼上身”。他们要伙儿为他们画像,并敬奉,伙儿内部经过协商,最后画了像,并举行了“传神”仪式,他们就成了这一伙儿的家神。

在这个村里,家神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家神包含方神、土地神以及诸多神灵;上文所讲述的是狭义的家神,即只有小范围的人群祭拜并敬奉,形成微小的“信仰圈”,是与部分人群有密切关系的神灵。老人们讲述的家神来历的故事为家神笼罩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家神与村落人们的生活紧密联系,成为村民精神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村里的每个人都虔诚地信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