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内学者视野中的“消费—生态”悖论
我国学者对人与自然的关系，特别是对“消费—生态”悖论的研究起步比较晚，主要是从西方研究的成果中吸取有用的部分，结合我国经济发展的实际进行研究和阐述。消费领域的研究在20世纪70年代前后引入了生态学理论。1983年，尹世杰教授在其主编的《社会主义消费经济学》一书中将消费与环境资源联系在一起。四十多年来，我国学者围绕着生态消费的相关问题，从不同的学科和角度进行了积极的探索与深入的思考。
（一）生态消费的理解
20世纪80年代，我国学者提出，生态需要同物质需要、精神需要一样，是人类的一项基本需要。而今，社会各界已经开始逐渐认可和重视这个概念。有的学者认为，精神与物质已经不能完整地诠释人，人还应该是生态的。只有生态消费才能满足生态性质的人再生产的需要。[1]曾坤生在《论生态需要与生态消费》一文中提出，生态消费是人类需要体系中的重要内容——生态需要的实现形式。通过良好的生态环境满足人的生态需要，为人们提供多种形式的生态消费可以促进社会经济的良性发展。[2]随着时间的推移，“消费—生态”悖论的研究不断深入，我国学者开始从不同学科对生态消费做出解释。
其一，从经济学角度进行思考。1983年，尹世杰教授主编的《社会主义消费经济学》一书中指出，生态消费应“注重节约能源……合理安排城乡布局……防止环境污染等等”。之后，他又将生态消费置于人与自然的协调发展和社会可持续发展的维度中进行思考，指出生态需要应该同物质需要和文化需要一样，被包含在人们的消费需求之中，提出生态消费是人们最基本、最重要的消费[3]，它不仅能提高人们的消费质量、实现人的全面发展，而且能推动社会经济、文化的可持续发展。在《关于消费生态化的对策思考》一文中，王俊祥从“消费生态”“生态消费”“消费生态化”三个方面展开相关探讨，认为“消费生态”是一个经济生态系统，它与自然生态系统紧密联系。不管是生产性消费还是非生产性消费，它的消费规模、消费速度、消费程度都会受制于当时的生态环境条件。[4]
其二，从哲学角度进行思考。在《生态消费与可持续发展》一文中，邱耕田指出：生态消费应该是一种既符合物质生产的发展水平又符合生态生产的发展水平，既能满足人的消费需求又不对生态环境造成危害的绿化的或生态化的消费模式；这种消费的特征是适度性、持续性、全面性、精神消费第一性。[5]
其三，从生态伦理学角度进行思考。卿定文、张菊在《建设环境友好型社会呼唤生态消费》一文中探讨的生态消费，是一种建立在保护自然生态基础之上，既能满足人们正常的、合理的、适度的物质和精神消费要求，又能符合自然生态发展需要的消费模式。[6]王近夏在《论生态消费观的建构》一文中提出的生态消费观，是一种使人类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在资源环境不受破坏的基础上得到充分全面发展的消费理念。[7]
其四，从生态学角度进行思考。在《生态消费——迈向21世纪的新消费》一文中，胡江认为生态消费是一种既有利于环境保护和消费者健康，又能实现经济可持续发展的符合生态系统要求的消费模式。[8]在《生态消费行为及其制度构建》一文中，柏建华指出生态消费是一种既能符合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又能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还能满足人的消费需求，但又不会对生态环境造成危害的生态化的消费模式。[9]
以上论述虽然从不同角度对生态消费做出了内涵不同的解释，但是它们都认为，生态消费应该建立在人、自然、社会和谐统一的基础上。
（二）消费活动造成生态危机的原因
工业社会中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方式，打破了大自然中的碳循环、水循环、硫循环和氧循环等诸多生态循环系统的平衡，导致酸雨成灾、土壤退化、农牧业减产，植被破坏、沙漠扩大、水土流失，臭氧层破坏，温室效应加剧，全球气候变暖，厄尔尼诺现象频繁发生，水旱灾害肆虐。[10]
邱耕田认为在造成生态危机的人口因素和生产因素中，深层次的原因是急剧增长的消费需求。但是并不能将问题简单归因于人的需求，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的不合理的需求和消费行为。要辩证地看待人的消费需求：相对于随着人口增加而不断增大的消费需求的绝对增长模式，那种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而不断递进攀升（以高消费为代价）的消费需求的相对增长模式对生态的负效应更大。当人口基数越来越大，自然就只能满足人类的基本需求。[11]
欧阳志远分析道：“从理论上说，市场经济的基本特点是追求经济效益的最大化，在这种机制的推动下，经济活动的主体必然尽最大可能地提高资源的利用率，使资源尽可能多地转化为产品，尽可能少地以废物的形式排放。”“要使经济效益和生态效益一致，必须有个先决条件就是资源价值要得到体现。”但是资源存量的均衡分析，由于现实中资源价格难以计算、资源所有权难以建立和维护等原因，没有办法被纳入国民经济管理，所以在生产和消费过程中，自然体系（空气、河流等）就充当了免费的“清洁工”的角色。[12]经济与文化相脱节也是造成生态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文化作为一种人化，是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而对自然的改变和与之相随的对自身的改变，也就是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物质上的变化还是精神上的变化，都应该有利于人的本质力量的发展，所以经济活动本身就是文化活动，是基础性的文化活动，它与人的发展是不应该有矛盾的。但是在“以物为依赖”的阶段，劳动异化的产生使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不得不疏远。
工业文明所支撑的消费主义受到两个方面的严厉批判：一是消费主义导致生态危机，二是消费主义导致精神危机。在“拥有即存在”观念的驱使下，人们追求着一种最大限度的物质享受和感官刺激的消费主义生活，这使得全球性的生态危机成为威胁人类生存的严重问题。与此同时，消费主义倡导消费至上的价值观念鼓励着人们为消费而消费，“我消费我存在”，消费由手段变成人生目标，满足需要的消费变为满足非理性的欲望。在欲望的丛林中，人的价值由物的价值来确证和彰显，神圣而崇高的目标渐行渐远，一种占有物质却丧失意义后剩下的虚无主义或空虚感如影随形。卢风认为，消费主义其实就是一种认为人生的根本意义在于消费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将消费标榜为人们“精神满足和自我满足”的根本途径。[13]台湾大学社会学系叶启政教授认为，欧洲启蒙精神开启了以理性来证明“人本”的人文主义主张。这种人文主义主张的核心是一种以“人定胜天”为主轴，强调欲望的满足和不断开发的生存发展理念。在实际的社会场域中，这种注重欲望满足的生存发展理念主要围绕着“生产”，通过战天斗地和扩大再生产来实现。但是，随着社会条件的发展，尤其是科技的发展，启蒙精神的证明方式由原先的“生产”变成了“消费”。人们通过“消费”的极大化来弥补“生产”过程中所受到的种种压抑和剥削。[14]
学者们普遍认为，造成人类诸多问题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但是它们却共同导致了人与自然之间普遍的紧张关系，危及人类生存的根基，使人成为物的奴隶，丧失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的追问能力。因此，建立在工业文明上的消费主义将会随着工业文明的衰落被人们摒弃，取而代之的将是有利于人与自然和谐发展，并建立在生态文明基础上的生态消费。
（三）寻找消费与生态相协调的模式
欧阳志远认为，西方社会的消费主义已经失去了消费活动的本来面目，已经给自然环境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如果我们还不加分辨地学习西方“我消费我存在”的消费理念，必将会破坏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在“技术社会形态”的演变过程中，从渔猎社会到农业社会再到工业社会中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方式可以看出：生产技术必须要按照生态学规律运行才能够持久，未来的社会形态应当是“生态化的生物产业社会”[15]。他提倡通过“负阴而抱阳”的适度消费，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和谐；通过趋同—认同—协同“三部曲”转换人们的消费观念，推广环保标志产品的消费；通过资源集约利用和循环利用的绿色消费模式，推行可持续发展战略。[16]
李新家在《消费经济学》一书中提倡“资源约束型”消费方式。他认为，在消费品发展战略上应该坚持以下原则：（1）人的需要的满足和效益的最大化原则。不管哪一种商品都应满足人的需要，使人们通过消费而得到一定的效益，各种消费品在消费中的构成应该达到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益的要求。（2）对人类社会的进步和个人的发展最有利的原则。应该用这个原则去校正和补充第一条原则。（3）资源最大限度节约原则。通过资源条件的限制，在资源消耗的过程中要特别注意消费的效果。人们通过消费获得的满足并不总是同资源消耗量成正比，在经济生活中确实存在着资源的边际效益递减的现象。[17]
万俊人认为，消费是为了生活，消费行为既不是一种纯粹的满足生理需求的物质消耗行为，也不是简单的经济行为，它与人的生活目的、理想及其实现方式息息相关。最佳的消费方式应是，在符合生活目的要求的基础上，合理高效地消费或利用物质生活资源。适当的消费或最佳的物质资源利用就在于人为自身确定生活标准，也就是合理地确定自己的“生活指数”。[18]
周中之认为消费活动是由两个方面决定的：一是人的经济能力（能不能），二是人的意志和愿望（愿不愿意）。人的意志是受人生观、价值观影响的，消费伦理对调整一个人的消费行为有重要的意义。在建设节约型社会的过程中，消费者在享受消费权利的同时，也应当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1）对生态环境的责任；（2）对预防疾病、搞好公共卫生安全的责任；（3）维护良好社会风气的道德责任。[19]他试图建构当代中国消费伦理规范体系中人与自然和谐、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和谐的两大原则，以及适度消费、绿色消费和科学消费三个规范。[20]他强调：消费伦理观念的变革是推动生态文明建设的基础；只有推动社会成员消费伦理观念变革，才能生态文明建设奠定群众基础；鼓励消费与引导消费相结合，协调生态文明建设与经济建设的发展。[21]
甘绍平主张对超出必要消费之界限的、挥霍性的物质欲望与物质享受做出自愿的限制或放弃。他倡导人们放弃那种既对人的自我实现没有任何意义，又要大量消耗自然资源的消极的、非自主性的消费方式。[22]王玉生等指出，由于人自身存在的二重性和人的需要的综合性与矛盾性，所以对人消费活动的评价是多重的。只有辩证地看待消费的伦理评价和经济评价，才能解决鼓励消费与抑制消费之间的价值悖论。消费伦理冲突和矛盾的解决，需要界定合理性消费的标准。[23]
何小青在《消费伦理研究》一书中指出：（1）通过变革消费方式，提倡适度消费与节约消费；校正发展坐标，提倡生态消费与环保消费；强化全球意识，倡导消费的理性与责任，推行“可持续消费”理念。通过融合“可持续消费”内容的环境教育，培养人们形成与保护和改善环境相协调的道德的、经济的、美学的价值观念。（2）提倡在自然资源使用上考虑代内公平和代际公平的“公平消费”。（3）提倡消费需求水平与生产力发展水平相一致，以地球的承载能力为限度的“适度消费”。（4）提倡有利于保护人类共同消费环境，有利于人的全面发展，有利于人的生活质量提高的“和谐消费”。（5）提倡有利于节约资源，保护生态环境；有利于扩大消费需求，促进经济增长；有利于提高消费质量，促进人的身心健康和全面发展的“科学消费”。[24]
郑红娥通过分析社会转型期内我国居民的消费观念、消费行为和国内外消费环境中出现的问题，提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案——“消费发展观”：将“消费活动仅仅是促进经济发展的主要手段”的观念转变为“消费活动是有利于人性发展、个性的自由和社会的全面进步的主要目的”的观念；转变消费社会的运作机制，由消费社会中的刺激欲望、满足享受的运作机制转变为有助于个性全面发展和社会可持续发展的运作机制。另外，在具体的社会运作中，各国政府必须制定一系列有利于环境可持续发展的配套政策：（1）富国支援穷国，同时穷国根据自身情况走自力更生的发展道路。（2）制定使各产业的发展向低消费方向转化的政策，尤其是使产品的价格能反映它的环境代价。（3）世界各国，特别是发达国家，应该培养一种能够持续无数代人的生活方式的美德。[25]
20世纪90年代，《21世纪行动议程》中的“可持续发展”概念成为生态环境保护学术研究的重点。在《论生态消费与可持续发展》一文中，刘新新指出，应该全面推行生态消费模式，因为生态消费不仅能推动生产的可持续发展，而且能实现社会和人的可持续发展。[26]陈启杰、楼尊推行一种既体现绿色文明又遵循可持续发展原则的消费模式——绿色消费模式，这种消费模式是在一定的社会形态和生产关系下消费者（包含生产性消费者和生活性消费者）同绿色消费资料的结合方式。作为一种理性的消费方式，绿色消费模式需要消费者在承担保护生态环境、减少资源浪费和防止污染等社会责任的前提下考虑自身健康的保护与个人利益的满足。[27]他们从吃、穿、住、用、行五个方面分别探讨了绿色消费模式的具体内容，吃“绿色食品”，穿“绿色衣着”，住“绿色建筑”，用“绿色产品”，使用“绿色交通工具”。张孝德认为，绿色消费是化解环境危机的治本之策，大力倡导和推动绿色消费是生态文明建设的最大原动力。倡导绿色消费，需要从转变价值观、消费观、伦理观开始，把节俭消费和绿色文化纳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进行宣传与践行。[28]有学者提出，针对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对中国“生态社会建设”构成的巨大危害，要采取“解构性”对策和“建构性”对策：要用消费正义观解构奢侈性消费现象；用适度消费观解构超前性消费现象；用节约性消费观解构过度性消费现象；用绿色消费观解构野蛮性消费现象。而“建构性”对策就是发展“非物质增长的经济”。[29]
注释
[1]柳杨青．生态需要内涵研究．江西财经大学学报，2004（1）．
[2]曾坤生．论生态需要与生态消费．生态经济，1999（6）．
[3]尹世杰．论知识经济与生态消费．经济评论，1999（6）．
[4]王俊祥．关于消费生态化的对策思考．河北大学学报，1996（S1）．
[5]邱耕田．生态消费与可持续发展．自然辩证法研究，1999（7）．
[6]卿定文，张菊．建设环境友好型社会呼唤生态消费．消费经济，2006（3）．
[7]王近夏．论生态消费观的建构．中国环境管理，1999（6）．
[8]胡江．生态消费——迈向21世纪的新消费．生态经济，1999（3）．
[9]柏建华．生态消费行为及其制度构建．宁夏党校学报，2005（1）．
[10]李建平．论消费环境与节约型社会．生态经济，2005（12）．
[11]邱耕田．生态消费与可持续发展．自然辩证法研究，1999（7）．
[12]欧阳志远．最后的消费——文明的自毁与补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280．
[13]卢风．论消费主义价值观．道德与文明，2002（6）．
[14]叶启政．启蒙人文精神的历史命运：从生产到消费//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中国社会学：第1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79．
[15]欧阳志远．最后的消费——文明的自毁与补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336．
[16]同[15]349-361．
[17]李新家．消费经济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89．
[18]万俊人．道德之维——现代经济伦理导论．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284．
[19]周中之．消费的自由与消费的社会责任．道德与文明，2007（2）．
[20]周中之．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国消费伦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21]周中之．消费伦理：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支撑．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5）．
[22]甘绍平．论消费伦理——从自我生活的时代谈起．天津社会科学，2000（2）．
[23]王玉生，陈剑旄．关于节约与消费的道德思考．道德文明，2003（1）．
[24]何小青．消费伦理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88-113，214．
[25]郑红娥．社会转型和消费革命——中国城市消费观念的变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315-316．
[26]刘新新．论生态消费与可持续发展．绿色中国，2004（6）．
[27]陈启杰，楼尊．论绿色消费模式．财经研究，2001（9）．
[28]张孝德．绿色消费是化解环境危机的治本之策．人民论坛，2016（7）．
[29]胡建．建设生态文明与克服消费主义．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