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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个朋友来了监狱

现在,方檬和老尕还是好朋友。

尽管老尕已经结婚好几年,而且有了个两三岁的大胖小子,能跟方檬这帮狐朋狗友出来鬼混的次数不多了。

方檬跟老尕是光屁股长大的朋友,两人同岁。方檬读完小学读中学,读完中学上大学,大学毕业就进入监狱做了狱警,不咸不淡地混到28,准备明年就结婚,人生平淡无事。

而老尕的故事就多了。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方檬听老同事们说过,在监狱上班,你会碰见些想象不到的尴尬事,其中一件就是你认识的人来了监狱。

很多同事都碰到过这种情况,有时候是你的亲戚、同学,有时候是债主、情敌,或者就是朋友。

老尕就是方檬在监狱碰到的朋友。

碰到这种情况自然必须按照政策和工作纪律一视同仁,但见了面,仍然会有些不舒服,甚至心理障碍。

老尕,真名叫刘明,是方檬的小学和高中同学,也是警校的校友,两人熟悉得像是左边的屁股认识右边的屁股一样。

“尕”字,念“嘎”,就是“小伢,小孩子”的意思。而“老尕”,在小河城人的嘴巴里,就是“老小孩”“少年老成”的意思。刘明的确有种少年老成的做派。

刘明从小就很“老尕”,方檬印象很深,有一次,小学暑假。两人听说小河城图书馆开了个少年儿童分馆,在镇溪公园旁。这少儿馆有很多连环画,都是市面少有的。两人相约前去。

两人从没有独自走过这么远的路,沿着人民路,从城南走到城北。太阳太毒,两人嗓子冒烟。

“走,坐车去。”老尕忽然说。

方檬吓了一跳,口袋里的钱刚够交个图书证押金的,哪还有钱坐公交车?

方檬还在迟疑,老尕就拦了辆私家车。车主好奇地从车窗探出脑壳来,脑壳是光的,像只乌龟。

“先生,我们迷路了,你能送我们到珍惜公园去吗?我奶奶在那里等我。”老尕突然一口普通话,方檬听得一脸迷茫。

“小屁孩儿,哪有什么珍惜公园?”“老乌龟”司机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你说的是镇溪公园吧。”图书馆所在地就是镇溪公园。

“嗯,好像是的。”老尕一脸真切,但说的还是普通话。

司机白了他们一眼,一晃大脑壳:“上车吧。”

老尕带着方檬上车,一开门,车里就蹿出来好大一股子冷气,两人相互看了看,笑了。

后来,晚饭时候两人从图书馆出来,街上还是暑气逼人。

这时方檬看了看老尕,然后得意地走上前,拦了辆车,司机同样地开了窗,这次是个有头发的司机师傅,不解地看着他。

“先生,你迷了路吗?”话还没说全,方檬脸全红了。“搞什么?”那司机骂道。

老尕笑着拉了下方檬:“师傅,我们看错了人了。”

“滚!”司机开车走了,留下一句,“小鸡巴毛都没长,搞什么?”

方檬脸红得半天没退。那天回家,老尕笑了一路。

从此,自认聪明的方檬认了输,觉得自己比老尕矇[13]。尽管老尕比自己还小了几个月,方檬算是认了大哥。

还有一次,上高中住校那会儿。晚饭后,方檬、老尕还有两三个同学聚在一起,在阳台上抽烟聊天。暮色中,楼下路上,主管生活的辅导员晃着矮胖的身躯来了。

一进门他就说:“你们晓得法轮功不?”辅导员接过学生递过来的烟。

“晓得啊。”方檬答道。其他几个人也说道:“怎么了?”

“中央已经打击了,你们怎么看?”辅导员吸了口烟,斜乜着看着他们。

他们几个都蒙了:“中央打击,怎么看?我们能怎么看?我们是小老百姓哦。”

辅导员倒是没生气,乐呵呵地慈祥又无奈地笑了。

这时老尕说话了:“老师放心咧,我们坚决支持中央惩处不法组织,主动拥护党中央,坚决不和他们掺和。”

方檬他们和辅导员都看着老尕。

辅导员这才满意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什么鬼烟?”然后满意地拍拍老尕的肩膀,“好,老尕说得好,大家都记住,发现什么情况,及时跟我或者保卫处联系。”然后,又看看他们:“晓得保卫处的电话吗?”

老尕指着宿舍门后张贴的醒目标示牌:“晓得咧,那不是号码吗?都背的。”

听到这儿,辅导员转身走了出去。

“老师,慢走。”老尕还在后面招呼。

“你把《新闻联播》都背下来了吧。”方檬笑骂道。

老尕又露出他招牌的笑容:“辅导员也不容易,吃完了饭,也不陪老婆孩子,跑到宿舍,来看我们这几个浑小子,估计是党委的政治任务,要摸清每个宿舍的思想动向,咱们好好说,他也好交差不是?”

大家听了,这才明白过来,又是一顿笑骂。

老尕这厮就是这样善解人意,情商超高。都说老尕这么聪明,应该是得了父亲的遗传。

老尕的老爸是湘西地区警官学院的副校长,主管着学院的基建资产、物业后勤等一大摊子事情,为人精明活络,又谨慎缜密。方檬屋老头也是公安系统的,于是高中毕业后,方檬和老尕一起顺理成章地读了他爸治下的警校。

高中吃散伙饭的那会儿,有人搂着方檬的脖子说,班上有个叫张茜的,也上了警校。

“张茜是谁?”方檬握着啤酒瓶,想了会儿。

张茜其实是个很普通的姑娘,是读初二的时候,从外县城转学过来的。她长相普通,性格也普通,加上刚转学过来,没什么朋友,就更加沉默寡言,躲在墙角里,没人注意。没想到,她也上了警校。

上了大学后,因为是同一级,三个人经常见面。都说,女大十八变。不知不觉之间,方檬感觉到了张茜对他的不寻常,方檬在怀疑:张茜是不是对他有意思?

有时候,在食堂吃饭,张茜会有意坐到方檬旁边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不尴不尬的。吃完了,张茜就会抢着帮方檬洗碗。后来老尕也会坐过来,于是张茜也帮老尕洗碗。三人的饭盒放在一起。

方檬也不介意,有女伢帮忙是难得的福气。那时候警校男多女少,女伢是稀缺资源,狼多肉少,张茜不丑,有人追,方檬觉得有面子。日子久了,大家也当他们两个处了对象。有时候,吃着吃着,张茜的腿就会挨过来,有时候还会把手放在方檬的大腿上面,就像是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面一样,自然妥帖。

方檬怕了。那时他想恋爱,但不想和张茜恋爱,就故意疏远了她。张茜也看出来了,见面就少了。

大一第二学期的时候,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大家去一个度假村打牌吃饭,中间一起走路,路过好几个鱼塘。一路人嘻嘻哈哈的,大家不知道怎么说起来老尕方檬张茜三个,调笑说“三人行在警校”,一些男生不怀好意,邪恶地笑了起来。

方檬觉得无聊也就不理,独自走在前头。身后的男生突然起哄,叫老尕掏出手枪来玩。方檬听到后,吓了一跳,警校的纪律是“练枪不玩枪”,这少年老成的小子怎么把枪都弄了出来。他一回头,才发现老尕手里的那支枪,不是警校的练习枪,而是一把精致的长官枪,应该是他屋老头的。

方檬才松了口气,刚回头就听得“砰”的一声,枪响了。老尕竟然真的放了一枪,对着鱼塘的鱼。

所有人先是一惊,然后一齐起哄:“嗷——”人群里,老尕露出天真的笑,懵懂得很。女生堆里,张茜也白了老尕一眼。

方檬看着鱼塘里荡漾的水纹,朝地上啐了口,骂道:“哈卵。”

此后,两人不怎么玩了。

那时,方檬突然厌倦了公安侦缉,对文学、吉他开始有了强烈的兴趣,甚至和朋友组了个摇滚乐队,玩起音乐来了。

后来,听人说,老尕和张茜处了朋友。方檬不再关心他的朋友和朋友的女友。

大学毕业了,毕业生都有了分配结果。方檬去了小河城监狱做狱警,老尕则是被分配到了小河城红旗门派出所,做了一个普通的公安。谁都知道,这是优秀毕业生刘明的升迁之路的第一站。而张茜的结果看起来最好,作为少数优秀的女警她留在警校做了辅导员。

散伙饭后,几个玩得好的弟兄又约了,拖了两箱啤酒,在校外的草地上,准备喝通宵。酒喝到三分之二的时候,老尕突然告诉方檬想去西藏。

“什么?哪里?”方檬怀疑自己的听力。

“西藏,”老尕又灌了一口大的,“我已经在计划了。”

“哦,”方檬心里暗暗地骂娘,嘴巴里却说,“老子羡慕你,佩服你。”

“方檬,你去不去?去不去?一辈子待在小河城,你不觉得无聊吗?靠屋老头,你能有什么用?”老尕还在号。草地上,手机里,仍然响着科特柯本的曲子,那时候流行Grunge风格。方檬怀疑自己幻听了。

“小学在一小,中学在一中,大学在警校,有卵味?有卵味?!去西藏,走玩[14]哈。”老尕还在梗着脖子号。

方檬去监狱工作,当时心情已经衰到极点,老尕却想拉他去西藏?“你是老尕,你不是文艺青年,你怎么会做这么不靠谱的事情?是不是那个女人把你的脑子搞坏了?”方檬说出了心里话。

“你这么讲张茜!”老尕拧着方檬的衣领子,要打他。

草地上,七七八八的警校毕业生都傻了,忘记了还要劝架,呆呆地看着两个像是斗鸡的好朋友。

“为了个婆娘,你打老子,可以啊!”方檬也梗起了脖子,“打啊,不打,你就是哈卵。”

老尕甩开方檬,突然无声地流出眼泪来,像个委屈的孩子。

方檬看着老尕,第一次觉得自己比老尕还要老尕。

那夜之后,大家毕业,都各自工作。

后来,还是听说,老尕辞去了令人羡慕的公职,去了沿海打工。至于具体原因,不详。再后来老尕回到小河城创业,生意没做几年,最终因为商业诈骗罪入狱。

很多同学都在讲:老尕被一个长得不好看的女人毁了,大好的政治前途没有了,不值得。方檬却不这样看,毕业之后,虽然两人交流甚少,方檬却深知老尕的脾气,现在老尕出狱,有了自己稳定的生意和家庭。而张茜也是结婚生子,幸福美满。

他每次想到有个朋友在监狱的时候,觉得也挺好的,让他感到温暖。以前,他在单位对着学员们训话,看着台下坐着的身穿囚服的人堆里,一个白脑壳微笑的胖子,就是老尕。

看着好朋友坐在下面,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还和朋友坐在家里,抱着啤酒,听着音响里传来的音乐,而这些音乐往往都来自新从商业街纸箱子里扒出来的“打口带”[15]。方檬这时候才想起来,他怎么会和老尕成为朋友的:他们一起看连环画,踢球,改装单车,跟踪暗恋的女生……

有时候看着学员们,方檬会有些恍惚,他熟悉每一个学员的姓名、性格、罪名和刑期,恍惚之间,这些人影都是自己抽象的恶的化身。同事们常说,坐过牢的人,像是哲学家,那自己也可以算哲学家了吧?

现在,方檬和老尕还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