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讲
1925年3月23日
荣格医生:
凡是对分析心理学真心感兴趣的人都会被其所包含的广阔领域震撼到,因此我认为如果我们在讲座的过程中能够获得对这一领域的大概认识,对我们而言将会是很有用的。首先,我将会向你们简要概括我从最初对无意识感兴趣到之后自己的无意识概念的发展过程。像以前的讲座一样,如果你们可以把自己的问题写下来,由我来筛选一些合适的问题进行讨论,将会对我有很大的帮助。
■■■
1896年发生的一些事情成为了我未来生活的推动力。在一个人的生命中,这样的事情总是会出现,也就是说,他的家庭历史绝不是他创造性成就的独一无二的关键所在。使我对心理学开始感兴趣的是一个十五岁半的女孩,我在《论文集》中描述过她,那是这一系列论文的第一部著作。这位女孩有梦游症,她的姐妹发现当她在入睡的状态下,问她问题就能获得非同寻常的答案:换句话说,她被认为是一名灵媒。我对这个情况印象深刻,尽管外在的表现让人困惑,但她的心灵中肯定存在一个看不见的生命,只在恍惚或睡着的状态下出现。一点点的催眠就能够使这位女孩进入恍惚的状态,随后她又能从类似睡着的状态中醒来。在恍惚的过程中,很多人格将会显现;逐渐地,我发现我能够通过暗示唤出某个人格。简而言之,我认为我能对他们施加影响。
当然,我对这些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开始尝试解释它们,但有些事情我也无法做到,因为那时候我才21岁,对这些事情都很无知。但我对自己说,意识的世界背后肯定存在其他的世界,而这个女孩能够接触到这个世界。我开始研究招魂术,但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接着我转向哲学,试图寻找任何与这些奇怪现象有关的线索。
那时候我在学医,对此有很深的兴趣,同时还对哲学很着迷。最终,我在寻找的过程中读到了叔本华和哈特曼的著作。我从叔本华那里学到了一个非常具有启发性的观点。他的基本观点是,存在的驱力是盲目的,作为存在驱力的意志是没有目的的;它仅是“偶然成为创造出世界的创造性意志”。这是他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中的立场。但在《自然界中的意志》(Will in Nature)一书中,他的态度又转到目的论,尽管这一点与他最早的论点截然相反,但可以说这样的事情在一个哲学家身上并不罕见。在后面这部著作中,他假设创造性意志是有方向的,我认同这一观点。之后,我对力比多的想法是,它并非无形的流,相反,它的特点是原型性的。也就是说,力比多绝不是以无形的状态从无意识中出现的,而总是以意象的方式出现的。打个比方,从无意识之矿中开采出的矿石永远是结晶的。
从对叔本华的阅读中,我获得了对自己正在研究的个案的初步的心理学诠释,也就是,我认为人格化应该是力比多形成意象的倾向造成的结果。如果我在这位女孩处于无意识状态时给的是一个特定人物的暗示,那么她就会将这个人表现出来,她给出的答案也会带有所暗示的这个人的特点。在这一点上,我开始确信无意识材料的趋势是以确定的模式流动着的。这也为人格的解体提供了线索。例如,在早发性痴呆(精神分裂)中,心灵中不同的部分在独立地起作用,但不同的部分通常没有什么含糊不清的;患者所听到的声音是不同的个体、特定的人发出的声音,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声音如此真实。同样地,巫师术士一直要为他的“魂”赋予较高水平的个性和个人特质。这时候,我认为鬼是可能存在的。
那时,我早期的无意识思想受到了叔本华和哈特曼的启发。哈特曼的优势是他生活在叔本华之后的年代,因此他能够以更加现代化的方式阐述出叔本华的思想。他假设所谓的世界基础是有创造效力的无意识精神或实体,他称之为无意识,但把它纳入精神中。他在这里所说的“精神”和叔本华所使用的意义不同。叔本华认为精神和盲目的创造意志相对,由于某些难以预见的意外,人类获得了对宇宙的意识镜映,也就是精神。人能够通过精神认识世界的恶,从而刻意地摆脱它,将自己置于创造性意志的对立面。在叔本华的概念中,精神只属于人,与世界基础或无意识的精神无关。根据哈特曼的观点,我认为我们的无意识并非是无意义的,而是包含精神的。在我采取这个立场之后,我发现了很多矛盾的证据,从而变得摇摆不定。我一度认为无意识中一定有某种目的,但我有时又确信什么都没有。
这时候,那位灵媒“结束了”,也就是说,她开始作假,我切断了所有与她的联系。我持续观察了她两年,我完全投身于对她所呈现的复杂现象的研究中,力求与自然科学相协调,但我现在知道我忽略了这种状况中最重要的特质,即我与其的联系。这位女孩已经深深爱上我,我对此相当无知,也对其在她的心理中所起的作用也浑然不知。
在她的恍惚状态中,她为自己塑造了一个非常优越的性格,那是一位精神上无比美好的年长女性,而她在现实中是一位愚蠢又肤浅的女孩。因此,除了“降神”活动,她找不到其他的方式表达自己身上的这种无意识驱力,并将在那里发现到的内容付诸行动。她的家族原本是巴塞尔当地的元老家族之一,现在完全衰落了,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文化上。这位女孩可以被描述为一名“女店员”。当她见到我的时候,她发现我对她渴望的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感兴趣,但命运让她无法体验那种生活。如果我明白自己现在所知道的,我就能理解她力图通过“降神会”将她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但这只能让我看到她开始做一些丑陋事情时的愚蠢一面,即为了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欺骗我们。我只把她视为一名毁坏自己声誉和破坏自己生命中机会的人。但事实上,正是欺骗行为将她强行推回到现实中。她放弃了自己的“灵媒降神会”,她的所有幻想的一面逐渐从存在中淡出。后来她前往巴黎,进入了一间著名的裁缝工作室。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她建立了自己的事业,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做出了格外漂亮的新衣服。在这段时间,我在巴黎见过她,但几乎所有灵媒的体验都已经从她的精神中淡去。后来她染上了肺结核,但不愿承认她真的患上了这个病。在她去世的前几周,她的生命似乎是在不断地退行,最终一直退回两岁的样子,然后她便去世了。
她是一个符合一般心理规律的例子,即为了进入更高的心理发展阶段,人们通常会犯一些很明显的错误,以至于严重到毁灭我们生活的程度。这个女孩的不诚实最终导致的结果是“灵媒降神会”的终止,之后她才能够在现实生活中活出她在无意识中为自己发展出的特征。她首先逐步在精神世界中创造出她在现实世界中想要的东西,但在此之后精神世界必须衰退才能使她摆脱那些超验元素。她的生命就是对立转化原则的一个实例,因为她从身上最邪恶的部分,即她欺骗的意图和弱小愚蠢的总体趋势开始,稳步发展到对立一极,于是她表现出身上最好的一面。
这段时期包含了我所有思想的起源,之后,我发现了尼采。我在24岁的时候阅读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不能理解它,但它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我在它和那位女孩之间感到了一些独特的相似性。当然,我后来发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是来自无意识的作品,是一幅男性应该成为的肖像。如果查拉图斯特拉(主角)进入尼采的现实世界中,而非只停留在他的“精神世界”,理智的尼采将会离开,但尼采没有完成这个使之实现的功绩,这绝非他的大脑能操控的。
在这段时间内,我一直在医学院学习,同时我也一直在阅读哲学著作。当我25岁的时候,我通过了医学的最后考试。我一直想成为内科专家,我对生理化学有浓厚的兴趣,还有机会成为一位名人的研究助理。那时我从未考虑过从事精神病学的工作。其中一个原因是我的父亲是一名神职人员,他和市里的精神病院有联系,又对精神病学十分感兴趣。像所有的儿子一样,我知道无论我父亲喜欢什么都是错的,因此我尽可能小心地避开。我没有读过一本关于精神病学的书,但我在准备最后的考试时开始阅读。当时我得到了一本教材,开始对这个白痴的学科进行研究。那是克拉夫特-艾宾的著作。我对自己说,“任何愚蠢到为这一主题写教科书的人都一定会在序言中自我辩解”,因此我开始看序言。但在我阅读完第一页之后,我已经对它开始感兴趣了;在我阅读完第二页的一半时,我的心跳加速,几乎不能继续读下去。“天啊,”我想,“这正是我想成为的,一名精神科医生。”我在考试中取得了第一,当我告诉所有的朋友我想成为一名精神科医生时,他们都感到无比的吃惊。没有人知道我在克拉夫特-艾宾的书中已经找到了我想要解开的谜题的线索。他们说:“好吧,我们一直认为你是疯了,现在我们知道你的确疯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打算研究精神病人的无意识现象,但那是我的决心。我想要抓住精神的入侵者,这些入侵者使人在他们不应该笑的时候发笑,在不应该哭的时候放声大哭。当我在进行联想测验研究的时候,正是测验揭示的缺陷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仔细记下被试不能完成实验的地方,通过观察,我逐渐发展出了自己的自主情结理论,即自主情结是造成力比多流动阻塞的原因。与此同时,弗洛伊德也发展了他的情结概念。
我在1900年阅读到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Dream Interpretation)。我并没有理解它的重要性,将它置于一旁。后来我在1903年又重新阅读,并发现了它与我自己理论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