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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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纵贯大西洋

起航之前

2017年8月,英国利物浦阿尔伯特码头。

这是全球最辉煌的大港口之一,大航海时代英国船队从这里出发征服世界,1920年徐志摩从这里登岸,生有反骨的披头士乐队从“地穴”酒吧起步,开始席卷全球。如今这家酒吧门口几米高的砖墙上刻满了世界各地到此一唱的音乐后辈的大名。赫然可见毛阿敏、许巍和痛仰乐队。

脑海中浮现出身穿大垫肩礼服的毛阿敏,在《黄色潜水艇》首唱的舞台上唱起:“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披头士乐队接着唱道:“迎着太阳起航,直到绿色海洋,睡掩蓝色波涛,住进黄色潜水艇。”

两首歌同样迷幻。


离开赛还有三天,三亚号第一赛段大使船员翟燕丽从连云港出发,坐了三次飞机、一次大巴,终于到了利物浦阿尔伯特码头。她背一个登山大包,穿着黑色抓绒衣,紧身牛仔裤,粉红色运动鞋。她不化妆没戴首饰,像大学生一样扎着个马尾辫,细长的双眼兴奋得发光,嘴巴抿不住笑,两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跟着人群顺着晃晃悠悠的跳板走向三亚号。

码头上12艘五颜六色的赛船整齐地排成一排,打头的是东道主全身靓粉的利物浦2018号,三亚号静静停在中间的位置。天蓝色的Unicef号颇为引人注意,船头有位女船员正在给一个水手理发。这位Unicef号船员是职业理发师,正抓住起航前的最后机会为船队募捐。10英镑一头,半天收入一百多英镑,另一位金发女郎在旁边帮着收钱,协作“营业”的她俩将一起纵穿南北大西洋。

剪发的速度和效果都非常惊人,“船头理发店”没有镜子,只能根据身边走过人群的表情来猜测效果。不过这些“顾客”们似乎都不太难缠,第一赛段的航行大部分时间在热带,其中包括跨越赤道,34天不能洗澡洗头,发型唯求够短。

一群从未涉足大洋的人驾着船乘着风把世上的异国他乡都走一遍,去往那曾被当作大地尽头的天涯海角,何等疯狂,何等浪漫!

他们在这一天以前的身份是律师、公司总裁、医生、护士、主妇、会计、教师……翟燕丽是一家外企的英文翻译,她工作的公司在连云港加工从丹麦进口的生猪肉,工作餐顿顿红烧肉。

三亚号夹在西雅图号和青岛号中间,甲板上堆着很多超市的空纸箱。几个水手在船头检查缆绳。翟燕丽并不着急和大家打招呼,她想,未来有一个月的时间互相认识。她的兴奋中有点担心,她在参加克利伯之前从没有玩过帆船,赛前一个月的训练,她也不知道还记得多少。

训练港口在克利伯总部戈斯波特,训练分四周,前三周18名大使船员被分成两组,分别使用训练船训练。最后一周合在一起,与船长温蒂一起用三亚号赛船训练。

第一周是适应船上生活,每天训练结束后靠岸。虽然住在船上,但还能享受到岸上的设施,比如抽水马桶和淋浴。

第二周是安全培训及离岸远航,由英国皇家海军的训练师教授海上求生技能,然后离岸航行,每天住在海上。

第三周是进阶培训,主要是训练球帆的使用。

第四周船长温蒂亲自操练,训练结束前,所有队进行两天一夜的英吉利海峡穿越赛,让水手们感受远航。

起航之前

每一周的训练官都会对水手的能力进行评估,最后要经过温蒂船长的考试,以确认具备离岸远航的资格。很多人四周训练未完成就打了退堂鼓,三亚号18名大使船员全部一次性通过了考验。

回到人声鼎沸的利物浦阿尔伯特码头,很多游客在入口处排队等着参观赛船,他们的眼神里全是问号,为什么要环球?为什么?而在船上接待他们的“主人”们,脸上保持着镇定和自信,但没人给得出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为什么?他们怀揣着跨越海洋的梦,坚定或是疑惑,到了这一步都是非去不可。

三亚号的澳大利亚女船长温蒂远远走来,腰身挺拔,步伐轻快。她比一个月前训练时瘦了不少,穿着一件圆领藏蓝航海衫,黑色工装裤,银灰色航海靴,戴副宽边墨镜。刚剪短的金色短发卷曲着指向四面八方。她提着两个空油桶,一步跨上了船,翟燕丽追上去喊了声:“温蒂。”

温蒂回过头咧嘴一乐:“你好,爱丽丝。真高兴又见到你。”

爱丽丝是翟燕丽的英文名,漫游童话仙境的那个爱丽丝。听到头发飞扬的“海中女妖”竟然记得她的名字,爱丽丝心里一暖,伸过手去想握住温蒂的手,可是只抓到了温蒂送过来的胳膊肘。

“每个人只能带20千克上船,不要的东西不能带,否则对别人不公平……凯瑟琳在下面,你问问有什么能帮忙的。报到了没?……去领队服,队服也算在重量里。睡袋和航海服不算重量。多的东西必须扔掉,我可不想船太沉……”

温蒂嘴里絮叨着,人已经爬下了舱口。爱丽丝站在甲板上,近在咫尺的观众们的热情呼喊突然间消失了,桅杆上的各种旗帜被风吹得乱舞,刚保养过的绞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即将带领大家越过大洋的女船长出场了。


严肃的温蒂让爱丽丝更加担心起操作流程,她翻出训练日记,第一篇里她写道:


2017年6月23日,18名大使船员抵达了英国戈斯波特港口。

4点半船员集合报到,我们被分成两组,在两个船上训练。船长和船长助理带我们上船,船长让我们把所有的包放到船舱,然后重点介绍了68英尺训练船的床铺,告诉我们接下来二十多天,这就是家。

我们到厨房写下自己喜欢喝的热饮,选择有咖啡、热巧克力、柠檬姜茶、红茶、绿茶,我写了红茶。船长让我们都回到甲板自我介绍,船长助理做饮品,克利伯的正式培训就在英式下午茶中开始了。

自我介绍之后,船长隆重介绍了训练船上的唯一长期住客“假人Bob”,因为船上大部分是中国人,船长让我们给它起一个中文名字,于是我们决定叫它宝宝。宝宝是训练落水救援时的陪练,从训练的第一天开始,每天至少要把它扔入水中一次,演练救生步骤。

船舱里的灯有两种光,白天用白光,晚上调到红光。开关船舱盖,要大喊“Hatch open(开仓盖)”“Hatch close(关舱盖)”,以免开关时伤到人;上厕所要边用边冲,不然可能会堵住;厨房的燃气罐在船尾,用后必须关紧;以及其他很多航行中必须注意的细节。最后我们把救生衣拿到舱外,逐个吹气又放回舱内,24小时后检测是否有漏气的。这在正式比赛的每次航行前都要做一次。

船舱狭小的空间五脏俱全,满足基本生活所需。因为是赛船,不讲求舒适度,最让我不适的是柴油味很大,睡得很不踏实。

我很早就醒了,走出船舱,发现天下着毛毛雨,阴雨中的码头安静无风,空气中满是海水腥咸的味道,新世界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肚子饿,就着昨天的意大利面酱吃了一片面包。吃饱了发现对于船舱里的柴油味,竟然开始习惯了。吃完橘子,皮儿留着,嫌有味儿就闻一闻,还真有点儿用。

此刻觉得像是在梦中,成为三亚大使船员,参加英国帆船培训,不久的将来还会乘风破浪跨越大洋。现在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学帆船,没有烦心事儿,30岁之前还有这么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我真的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看到这里,爱丽丝心神定了下来,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要起航了!

8月19日,赛前插曲。

正冲着利物浦港的利物浦市政厅,建在一条大路的尽头。典型的大英帝国鼎盛时期建筑,高大的石柱顶着巨大的镶金穹顶,被各种现代的玻璃外墙高楼大厦夹在中间,让人想到威严有故事的祖奶奶。市政府议员开会的大礼堂内,“2017—2018赛季克利伯环球帆船赛”正在这里召开第一赛段起航大会。12个赛队,240名水手,其中包括100名即将环球的全环水手,在这里集结,即将挥别陆地。

罗宾爵士走上发言台:“我很抱歉,第一赛段你们不能上网了。我亲自催了卫星通信公司的所有人,但就是弄不好。我可以把他们负责人的邮箱给你们,咱们一起骂他们。请向你们的家人转达我的歉意,告诉他们你们都很好,只不过要失联一阵子了……”

台下一片哗然……克利伯承诺每人每赛段可以申请共5兆的文字邮件,远洋上网靠海事卫星,虽然速度和拨号上网没多大区别,但聊胜于无,除了向家人朋友报平安,很多人计划每天写博客,到比赛结束后修成“朋友圈网红”。现在没了网络,怎么办?!

没有网络也意味着在之后的一个月里,肩负向世界展示三亚风采的三亚号将无法将海上的精彩历程传回。经过紧急讨论,唯一的解决方案是用接收天气数据的通道传送稿件图片和视频,而这必须经过船长的同意。

杀气腾腾的三亚号船长温蒂·塔克,52岁的澳大利亚女水手,11次参加悉尼—霍巴特帆船赛,澳大利亚帆船运动名人堂成员。她的澳大利亚英语语速奇快,不论说正事还是说笑话都像在发脾气。掌舵的时候她常常紧皱眉头咬牙切齿,而那只是她的“掌舵脸”,她若真发起脾气来,活像“雷神电母”现世。

对于好战好胜的温蒂船长来说,和比赛无关的一切都是累赘。三亚号是12支队伍中唯一一支配备全程媒体船员的船队,等于始终比其他船队多带一个人和20千克的设备。

媒体船员在温蒂眼中,平日等吃等睡,发生紧急情况还要碍手碍脚地拍摄。她第二次参加克利伯是奔着冠军来的,凭什么一上来就平白无故比其他船多负重这么多?

何况媒体船员每天都会发回独立报道,航行中的战术真相,她可不想让其他船队知道。

“媒体船员必须有。”三亚组委会寸步不让加软磨硬泡,“我们相信温蒂船长高超的航海能力,哪怕比别的船多负重也能获得好成绩。媒体船员很有经验,他可崇拜你了,一定要见证女性首次获得环球比赛冠军。”

一年后,三亚号成为“2017—2018赛季克利伯环球帆船赛”冠军,温蒂船长和三亚号一起留名世界航海史,三亚号那些传播到世界各地的视频、图片和文字故事,成为全体船员美好的回忆。

一切都像是罗宾爵士为三亚号颁奖时所说的:媒体船员是最好的安排。

第一赛段 利物浦—埃斯特角城

第一赛段从英国利物浦出发,穿过南北大西洋和赤道,最终抵达南美洲乌拉圭埃斯特角城,历时34天,三亚号实际航行6909海里。这一赛段的航线是2017—2018赛季新设的,为克利伯历史上最长的赛段。

起航仪式,各队依次走下码头,三亚号宝石蓝色的队服上鲜红的国旗闪着光,爱丽丝笑得眼睛眯成线,举着队旗走在最前头。瘦瘦小小的黄皮肤黑头发女孩,后面跟着的各种颜色头发的水手也在笑,未经风浪的脸白皙忐忑。

轮到三亚号解缆,白色的船身上,彩虹色的“Sanya”字形被设计成了凤凰的样子,线条从船头流淌到船尾。甲板上的水手穿着蓝色队服,黑帽黑短裤。主帆吱吱嘎嘎地升起,上面鲜红的大国旗展开。11个月后,这面国旗将再次回到这里,带着环球的荣耀。

起航的阿尔伯特码头紧挨利物浦河,见证了英国航运业的百年兴衰,当年各种货物在这里分包,通过运河和火车运到英国各地。

亲友团租船跟在舷边,几十个人高喊着水手的名字。52岁的麦克·风站在船尾冲着观众挥着手,红了眼眶,突然开玩笑说:“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他借着一笑,偷偷把眼泪流了下来。

温暖泪光中,温蒂一声大吼:“没事的去前面压舷!”大家吓了一跳。

“你们二十几个人加一起两三吨重,对船速度影响很大!从现在开始,醒着就要把自己的重量放在该放的地方。甲板上值班,不许坐在中舱,风大到上风压舷,风小到下风压舷,尽量靠近桅杆,船尾永远不许超过两个人。”

在温蒂的吼声中船上一通忙活,岸上不明所以的人们掌声不断。人群里有给亲友送行的,有纯来看热闹的。其中有一个利物浦当地女医生安妮,威风凛凛的温蒂让她钦佩不已,当场报名受训,6个月后,她赶在太平洋赛段之前,加入了三亚号。

坐在船头的爱丽丝没听见船长的话,赶紧问两边水手:“船长说啥?”

“我也没听清……把体重放在该放的位置?”金兰丽慢悠悠地回答。三亚号环球航行就这样有些手忙脚乱地开始了。

温蒂掌舵

金兰丽,全环水手,50岁,来自苏格兰,她短发灰白,身材修长,眉目清秀,温言细语。她被选中成了克利伯宣传大海报里的“女明星”,每个码头都竖着她奋力拉绳索的巨大照片,鼓励着和她一样或许不再年轻但仍然内心狂野的人们卸掉心防去环球航海。

船上聊天,大家最爱打听的就是彼此来克利伯的初衷。金兰丽说:“船?我从没玩过帆船!海?我可能会晕船!运动?我不太爱运动!那我为啥来?我也不知道……我爸爸在世的时候特别佩服罗宾,他一直说要去环球航行……我刚关了我的画廊,也要离婚了,中年危机……没有比这时候更适合来一场远航的了。”

来挑战这场远航的很多人,或是在寻找,或是在躲避。要躲的都清清楚楚在那儿,要找的却谁也不知道在哪儿。理想带在心里还是留在了远方,静下心来才知道。不迷惑的人妄自幸福着,迷惑的人谁都帮不上忙。最怕环球一年下来依旧混混沌沌,自己和别人的心思混在一起,成就了半天的梦想,却并不全属于自己。

离开所有家人朋友、温暖的房间、干净的衣服和足够的食物,离开已知的世俗“幸福”和生活“必需”,由奢入俭,“反幸福”寻找“新人生”。当衣食住行一切都混乱无序的时候,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一群业余的人做一场疯狂的事。逃出人设?上山下海,非孤胆试炼一场不可。

8月22日,三亚号驶出了英吉利海峡,转过法国布雷斯特海角,正式进入大西洋。1880年的这一天,北洋水师学堂建立,船上课程包括“大炮、洋枪、刀剑、操法、药弹利弊、上桅接线、用帆诸法”。

帆船和火炮,让欧洲把全世界翻腾个遍。“日不落”大英帝国子民如今更是走到哪儿都一副“祖先到过”的富N代土豪气。

2015年,郭川船长曾开车载着即将挑战北冰洋的大主帆来到布雷斯特,绞尽脑汁寻找更便宜的修帆方法。三亚号媒体船员明浩当时就在那辆车上。一年后的2016年,明浩和郭川船长一起把船送到旧金山,郭川开始了挑战,却失踪在太平洋里。

“人为什么要远航?”这个问题时时在明浩脑中响起。他在日记里写道:


(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郭川船长是一位不甘于平凡的冒险家,生于青岛长于北京的四川人,曾经拥有旁人看来非常顺遂的人生,从学霸到稳定的事业单位科研人员,到国企的高薪高管,然而稳定庸常的生活不能令他满足,总有一个声音召唤他去追寻挑战,他潜水、跳伞、玩皮划艇……直到在香港偶遇帆船。帆船远航,这么复杂,这么艰苦,航行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就像人生老是没有答案。郭川曾说自己性格就是这样,不够难的事情没兴趣,不好玩的事情做不久。

在茫茫大洋上独自航行,船长,这到底有多好玩?


温蒂赛前布置:第一赛段前半程三亚号的策略很简单,盯紧Unicef号。

Unicef号船长鲍勃有超过30次跨越大西洋的经验,起航时Unicef号正好在三亚号附近,两艘船齐头并进,三亚号处于下风,掌舵的温蒂不停向上风抢着速度,两艘船越靠越近。鲍勃看到老朋友心情不错,冲着温蒂大喊:“午饭吃啥?”温蒂戴着黑框老花镜,闻声头都没歪大喊一句:“你的浪影响我的船速了!”把正打招呼的两船水手吓了一跳。

三亚号借机超过Unicef号冲出了起航线。Unicef号水手们无声地问:“34天的比赛……需要抢这一下吗?”三亚号水手们更是心下念叨:“不是要跟着Unicef号吗?”

天刚擦黑,身后的Unicef号突然换上了球帆,转向岸边航行。正在倒班休息的温蒂闻报大喊换帆、转向。等到换完帆天也黑了,Unicef号不见了踪影。导航电脑上,船只电子识别系统显示出30海里内的船。Unicef号、西雅图号和三亚号航向相同。

西雅图号女船长妮妮刚满23岁,是克利伯最年轻的船长,两次跨大西洋最佳年轻水手奖获得者。金发蓝睛,翘翘的鼻头,笑起来嘴角扬起两个酒窝,圈粉无数。也不知是她实在太强,还是女生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自从她出现在三亚号身侧开始,温蒂就不太管Unicef号了。

妮妮(左)和温蒂

“她换舷了!准备换舷!”对其他船温蒂一般称呼船号或者舵手的名字,只有当西雅图号靠近时,温蒂才会急三火四地喊“她”!

同舟共济

球帆鼓鼓地在船头扯着船破浪而行,天气预报说将有很长一段时间持续向南的顺风。西雅图号乖乖地在身边航行着,至少今晚不用折腾换帆了。


起航第四天,比斯开湾。

天刚亮就收到克利伯总部发来的消息,绿色国际号船长右手虎口被缭绳割伤,伤势相当严重。

事发时是风高浪急的深夜11点,比斯开湾的海水疯狂嘶吼着。绿色国际号升球帆,多余的缭绳没有收好,缠在了一起。正在指挥换帆的船长戴夫,没有多想就抓住缭绳。突然一阵狂风吹来,球帆瞬间打开,缭绳一下子被带出去十几米。能拉住几十吨重量的缭绳被绷得像钢铁般坚硬,粗糙的绳皮磨穿了手的皮肤,沿着虎口像锯子一样锯了下去……

戴夫事后回忆,他的手像是豆腐碰到了钢丝,还没觉察到疼,整个大拇指和手掌就只剩一条皮连着。

幸亏绿色国际号上有一位水手迈尔斯是神经外科医生,他和岸上的医疗专家都认为,要想挽救船长的右手,必须在12个小时内把断指接上。出事地点离最近的葡萄牙海岸450海里,按照天气情况,开船最快也要两天才能抵达。葡萄牙海岸警卫队的军用直升机SA330可以在6个小时内往返450海里。

但风高浪急,漆黑的夜海上,直升机无法救援。

船队在总部的电话指挥下连夜降了所有的船帆,开足马力向着葡萄牙狂奔。代理船长代替船长指挥,离绿色国际号最近的利物浦2018号待命支援。每个船队都有两名水手被训练做代理船长,在船长不能工作时带领船队前进。

时间在流逝,迈尔斯昨夜在颠簸的船舱里给断指做了止血、固定、包扎,船长戴夫躺在那儿看着10天前还从没远航过的医生、学生、办公室职员,为他的手指驾船狂奔。

一夜咆哮后,海浪在清晨平息了下来。大西洋升起一轮橙红色的太阳,照亮了天际线。天上云彩不少,能见度很好。葡萄牙海岸警卫队派出的固定翼飞机天刚亮就飞来确认了船只位置,检查了水域的天气情况。救援直升机随后赶到了。

不可能直接从帆船上吊人离开,摇晃的桅杆和支索有可能挂住直升机吊索从而变成更大的灾难。只能让伤者跳入水中,再尝试从海里把人吊起来。因此绿色国际号上的业余水手们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挑战:如果直升机救援失败,如何把一只手支离破碎的戴夫从水里救回船上?

每个合格的克利伯水手都练习过最少20次海洋救援,经过简单安排,救援水手、瞭望水手、辅助救援、大嗓门的传令水手、把伤员吊出水面的强壮绞盘手、准备吊起救援水手的第二绞盘手、准备向过往船只求救的通信官……全体就位。一旦直升机营救失败,这一套练了多次的海洋救生机制就将启动。

每个岗位的人都清楚自己和别人的任务,紧张的气氛里,所有的水手都意识到,自己和身边的人同样值得信任。同舟共济,才能跨过这片海洋!

戴夫举着包得像个枕头一样的手,穿着干式航海服跨进了水里。能成为环球船长是他一生的梦想,漂在水上看着队员们焦虑的脸,他心中生出一种背叛了船队的感觉。他始终微笑着,让船员看清他的放松,这是他能为船队做的最后努力。

最终,海岸救援队戴着脚蹼的救生员,把戴夫用担架吊上了直升机,然后迅速向着葡萄牙奔去。

船长安全获救,绿色国际号上一名职业水手也没有了,然而船员们经过讨论决定继续用帆航行。毕竟发动机开到最大也只能产生8节节,国际通用的航海速度单位。每小时航行1海里(约合1.852千米)称为1节。海水流速和鱼雷速度也多按节计算,也用于风及洋流的速度。的速度,而按照当时的风力,70尺克利伯赛船轻松就可以达到10节以上的巡航速度。40小时后,绿色国际号的业余船员们成功地把船开到了葡萄牙。组委会以船长失误为由,给了绿色国际号长达52小时的补时,并委派赛事副竞赛官、上届赛事亚军丹尼尔成为代理新船长。他的任务是稳定军心,把船队顺利带去乌拉圭。

400海里外,三亚号和西雅图号亲密的鏖战也不得不暂停,因为我们都撞风洞了。

风洞,风洞,风洞——这是个伴随三亚号一整年,令人抓耳挠腮又毫无办法,来得毫无征兆,让人无处可逃的家伙。风洞是气象系统的高气压中心,风洞里没有风也没有云,靠风航行的帆船进入风洞就像是进入速度的黑洞,风洞里的帆船,随海水起伏微微荡漾,原地打转或随洋流乱漂,每个人都只能傻傻盯着海面,等风来。这时无论海水多蓝,海豚和海鸟多活泼,水手们的心中都只有绝望和焦急。

原地打转二十多个小时后,三亚号才终于抓住一阵微风逃出风洞。而这时三亚号的排名已经从第一掉到第七,西雅图号变成第六。走远海的青岛号、大不列颠号和勇往直前号则后来居上冲到了前三的位置。

撞风洞而导致名次改变的一幕在环球航行中出现了不下20次,这本书里只挑选了两三次噬骨销魂的经历,絮叨叨描述那份无奈。


落后让温蒂船长急躁起来,在赛前她曾给所有人发邮件,希望大家多担待她的坏脾气,此刻只见温蒂手扶舵盘,指点风云,一头金发散开,吼声盖住了风浪。

“拉!用吃奶的劲儿拉!”

“干你自己的活!”

“不干活的人回来!”

“愤怒的温蒂”建立了唯我独尊的管理模式,事实证明这对于维护水手安全和取得好成绩很有效。但温蒂“虎妈”式的管理方式不是谁都能学的。

第一,温蒂作为资深教官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在完成了上一届环球后,她对于新手在克利伯70赛船上常犯的错误有足够的了解,甚至能在做动作之前就纠正水手。

第二,温蒂的远航经验丰富,对赛况的预判准确,遇到问题提出的解决方案非常高效。有帆船经验的水手都对温蒂非常信服,而缺少航海经验的水手会学习有经验水手的行为。

第三,温蒂不停强调在同样航行条件下争取领先。素不相识、性格各异的水手们组队参加比赛,“争先”成为最容易理解的团队精神,取得好成绩后更加强了船员对“争先”精神的认同。

第四,生活上温蒂事事亲力亲为,以身作则。她常说:“没有任何工作能等一会儿再做。”作为船长,温蒂是清理舱底积水和厕所污渍最多的人。


船长的严格可以找到无数理由来解释,但船上很多人在本职工作里就是管理者的角色,突然转换到“完全服从船长”的模式还是很难适应,怨气慢慢累积,为开篇的那一幕埋下了隐患。对于三亚大使船员们来说,毕竟母语不是英语,温蒂“暴吼式”的指令格外增添了适应船上生活的难度。


起航前,翟燕丽在船上接待观众来访。这位看上去瘦弱的小姑娘让大家很好奇。

“你怎么会想做这么难的事啊?”

“不难的事不值得去做。”小姑娘有大骨气。

瘦有好处,别人挤不上去的床位爱丽丝睡着还绰绰有余。船友们更被她弱不禁风的表象“蒙蔽”,都时不时凑上来关照两句。结果不出十天,谁家几口人,都做什么工作,爱丽丝都打听得清清楚楚。自认为万人迷的俄罗斯小伙儿迪马主动凑过去“争宠”:“爱丽丝,你在船上最好的朋友是谁啊?”

没经验的水手从绞盘手做起,边做苦力边学习,风浪小了才轮得着练习掌舵,风浪大了由几个经验丰富的老水手执掌。很多人对掌控这艘70尺大船不太自信,但爱丽丝可不想跨赤道又跨大西洋却只是个没在大风浪掌过舵的“冒牌跨洋水手”。

怎么从一堆自以为技术高明的大男人手中抢到舵盘呢?小姑娘有办法,人多手杂的时候,爱丽丝先躲在温蒂旁边看,温蒂的话她听得最清楚,需要补位时她反应最快。几次下来她不用温蒂提醒就能发现问题,温蒂常大吼着称赞她:“有眼力见儿!”于是爱丽丝见缝插针私聊温蒂:“下次教我掌舵吧。”

机会终于来了。这一天船在大顶风中颠簸行驶,几个水手把船开得梆梆乱震,值班做饭的麦克·风边做饭边咬牙切齿地嘟囔:“太顶风了!主帆太紧了!”他一直按着锅,防止锅里的东西撒得到处都是。每次震动都会让船失速,好舵手该尽量让船顺畅地前进。

突然船停止了震动,麦克·风回过神来,探头惊呼:“舵位居然是空的?!我们有自动舵吗?”娇小的爱丽丝被防浪架挡在后面,不注意根本看不见。

“爱丽丝掌舵和她人一样温柔。”迪马称赞道。

饭做好了,操作台上排开22个饭碗,碗里盛着这一天的午餐:五六块煮土豆和几段煎香肠,吃素的温蒂是土豆和豆腐干。每人分到的饭少得可怜,但煎肉的香气弥漫开来,还是让水手们充满了期待。突然,船头翘了起来,紧接着整个船身像是失重般飘了起来。在厨房操作台边的几个人马上扑向刚盛好的饭碗,用胳膊、胸口压住尽量多的碗。

乓!一声巨响,船砸回水面上。前后不过一瞬间,却被内心的惊惧拉长成了慢动作。迪马熟练地把操作台上的香肠拣到嘴里。

麦克·风伸头一看,汤姆·猫猫换下来爱丽丝,两眼放光地站在舵位后面,神采飞扬,一副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架势。

格林问爱丽丝:“感觉怎么样?”

“太好玩了,船长一直在教我,鼓励我多练习。”

“你可真行,这么大的浪我都不敢去。”格林摸摸脑袋说。

“哈哈,谁信你有不敢做的事情啊?”爱丽丝早套出了格林的陈年糗事。


家族修车店老板兼汽车修理师格林,英国人,52岁,身材矮而结实。年轻时曾经是竞速划水项目英国国家队队员。竞速划水,就是运动员脚踩一个滑板,被摩托艇以180千米的时速拖着在水面上比快,最多时30条船一起出发,是世界上最危险刺激的运动之一。

1999年夏天,34岁的格林正在卡车修理厂干活,突然接到国家队的电话,有一场在美国举行的重要比赛,需要格林以第一替补身份参赛。

消息来得突然,那时格林的二女儿刚出生一个月,心痒难耐想要比赛的格林心里清楚,老婆肯定不会同意他丢下产妇和幼女一个人去美国比赛……但是不去怎么行。年轻的格林有办法,那就是——

“不告诉老婆。”

格林家都没回,直接从工厂去了机场。

比赛如格林预计的一样嗨翻天,不过比赛结果他并不记得了,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把关于比赛的一切记忆都冲刷掉了……

美国比赛结束后格林回到英国,出租车刚在路口转过弯,只看到家的方向浓烟滚滚。心虚的格林下车一看,好家伙,老婆把家里所有属于他的东西,衣服、鞋子、牙刷、足球……全都扔到了门口的汽油桶里,算好他回来的时间,一把火全烧了。

格林没能得到老婆的谅解,只好离婚。已经有两个孩子的格林、玛丽夫妇分工照顾孩子,白天格林带孩子去修理厂,晚上从学校下班的老师玛丽再把孩子接回家。

这样过了一年,天天见面的两个人旧情复燃,19岁结婚,34岁离婚的他们又决定复婚。

又结又离纠缠33年,2016年的圣诞节,当年为格林擅自离家生气离婚的玛丽送给格林的礼物是克利伯环球帆船赛的前三站船票。

小个子暴脾气又不差钱的格林发起火来:“又想踢我出家门?!”一气之下买了环球船票。

在三亚号上漂洋过海的一年里,常常有人一脸坏笑地问格林:“你老婆为啥送你这样的礼物啊?”他挑挑眉毛摸摸头:“玛丽说我该多看看世界。”

爱丽丝学掌舵

19岁到52岁,没换过老婆,没换过居住的城市,没换过工作,也没换过支持的球队的格林,就这么突然被发配到一艘23米长的船上一整年。

心灵手巧的格林是我们船上的“工程师”,负责修理各种坏掉的设备,不过他却是个电脑盲,对一切“智能”设备一窍不通,他晃了晃苹果手机说:“我不会发短信,但我从不关机。家族生意,你的名字就是公司的名字,我的客户有四千多,我认识他们每一个人,他们遇到任何麻烦都会24小时打电话给我,哪怕有时候根本就不关我们的事,我也会帮他们弄好。关键得让他们觉得我够可靠可信。”

格林出发前亲自跟每个客户打招呼说要离开一年,结果这些多年的客户、朋友们为即将失联的格林准备了一份大礼——

格林拿出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写给他的信,五颜六色足有上百封,有的上面还有带戳的火蜡封印。

格林有点害羞地抽出一封粉红色的卡片,上面是漂亮的手写体,粗汉格林甜笑着说:“我们的年代都是写信的。”

航行寂寞的时候,想家的时候,遭遇风洞无抓无挠的时候,格林就会从他的大塑料袋里掏出一封信来。有一天格林掏出一张从书上剪下来的纸,说的是当年可口可乐进中国时,公司名字被翻译成“口渴口辣”的故事。格林说:“他们知道我不会聊天,让我带着,和中国人找话题,你看看这上面说的是不是真的?”

都说写信给你的人最长情,有什么记忆比得上那一大兜子纸信?


航行第八天,大西洋变脸了,海变成铅灰色,天空中的云层层叠叠,慢慢亮起来又慢慢暗下去,没有日出,没有日落。

风浪来了!船向左歪到足有40度,上厕所惊险得很,要用胳膊撑住墙才不会滑倒。三亚号有两个厕所,在船的中部,休息区的两边。每个厕所只有简易衣柜那么大,一个拉链的布帘子当门,完全不隔音。一个马桶,一个洗手池。水龙头没有淡水,洗脸冲马桶都是用脚踩水泵,从海里直接抽水上来。

风浪之中上厕所风险很大,因为歪得太厉害,船底进水口时不时离开水面,水抽得断断续续。把水泵一通狠踩,只见马桶里水越来越多,跟着船一起摇晃,但因为角度太歪,就是下不去……水面和马桶沿越来越近,和命运赛跑的人在厕所里玩了命一样踩着抽水阀,厕所内外的人都揪着心。终于,马桶轰轰冲下去的一瞬间,厕所里传出赌徒中了彩票般的低吼:

“Yes!”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咆哮的大洋里,有个水手在上厕所。他坐在马桶圈上,双腿因为用力稳住身体而紧张,括约肌跟着也紧紧夹住。他坐了很久也解决不了问题,马桶圈都黏在了屁股上。

突然,船迎头撞上一个大浪,被瞬间举起四五米,又马上垂直拍了下来。这个可怜的便秘水手和马桶圈一起飞起,又一起坐下去。只听一声惨叫,他的敏感部位被夹在了马桶圈和马桶中间。

自从20年前船长温蒂听说了这个著名的惨剧之后,她的船上就再也没出现过马桶圈。


温蒂船长做了一张排名表,上面有12个塑料片小船,贴在休息区,三亚是红色,其他船是蓝色。每次在休息区吃饭,举起饭碗,红红蓝蓝的纸片船都像活了一样在余光里晃啊晃,顿顿吃不踏实。领先时紧张,落后则闹心。

如果可能的话,温蒂会给每个人的床上都贴一个这样的表。在这个金发飞舞的澳大利亚人眼中,水手的潜力就像牙膏,使劲挤总会有的。

真的水手和很多人一样,也许来到世上就是为了挑衅生活。家庭幸福,工作顺利,儿女成群,有鲜花的阳台,有西瓜的炎夏……一切看似美好如画,但却令有些人隐隐恐惧,不断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人寿保险电视广告,在实现属于他人的梦想。

身处都市的他们只听得到远方的召唤,堵车时摇下车窗感受到的是高山的夜风,加班时空调房听到的是海的喘息。他们好像只能把借来的舒服和幸福悉数还回去,抛下一切即将或者已经到手的稳妥的“成就”,把自己交给蛮荒天地。走到脚起泡,吹到脸麻木,站在峰巅,漂在海心,物非人是,则味道也对,声响也对。此情此景,终究无法与人分享。

克利伯给了很多人一个到绝境去的机会。环球一圈的报名费需要人民币60万元左右,这是60岁的退休医院财务审计、“政委”凯瑟琳一生的积蓄。

凯瑟琳个子不高,左膝盖外弯,走路需要带着支撑架。灰白的短发衬着一双红红的眼睛,像一个时刻担心孩子的伤心母亲。事实上她没有孩子,相处半生仍相处不来的老公前年终于去世了,她马上决定退休、环球,在海上她的愿望是“变成一个管理者”。

半辈子的财务审计工作,让她成了挑错误的高手。看着别人总在犯错的边缘,从不犯错的她非常焦虑。

人生遇到无能为力的坎儿,期待海能盛下一切,成为救命稻草。可是陆地上做不到的事,海上能做到么?这样的“政委”又会和向往浪漫的水手们擦出怎样的火花呢?

全程结束后,凯瑟琳和相处一年的媒体船员明浩道别:

“我们撑下来了。”

“真的做到了。”

“我们没法喜欢上彼此……”话痨明浩克制着激动,想借酒劲儿和这个盯了他一路的人掏一回心窝子。

“但我们像家人一样爱着彼此。”“政委”马上纠正了明浩刚开始的错误表达。

媒体船员一时语滞。一年的朝夕相处,不喜欢还要互相支持依赖,也许真是家人的样子?

“……但我们熬了过来,一起成长了。”

凯瑟琳红红的眼睛闪烁了起来,“是的,我成长了好多,感谢你,让我知道了那么多不一样的想法。”

两人僵硬地拥抱在一起。

和不喜欢的人关在一起一年,这是充满挑战的体验。待闭关结束,那些潜移默化的改变和领悟,将是一生的财富。

风浪里,升帆拉缭绳的“政委”,稳扎马步,紧攥摇把,狠狠盯着前帆,好像她升的不是帆,是日月,不容错失毫厘。船长一声令下,她扯着高八度嗓子大喊着“Go!Go!Go!”


大家凑钱买的微型小冰箱放在船长床边,内胆和微波炉差不多大,被八千克鸡肉和四大盒黄油塞得满满当当。对于航行的策略判断信手拈来的温蒂船长,作为冰箱管理员却非常不靠谱。人们走过温蒂的吊床,总是隐隐闻到蛋白质腐烂的臭味,大家一开始以为是她那双第二次环球的航海靴的味道,不敢言语,但后来才发现是冰箱设错了温度,化冻了的鸡胸正在“暖箱”里默默发芽……速冻回去也来不及了,直到黄油都隐隐有了鸡屎味,大家才狠心把三大袋鸡肉倒进大海。于是这段航程剩下的四个礼拜除了些干香肠,就只能跟着素食者船长吃素了。

想要电视广告里那种丰衣足食的生活就别来远航了。眼前是无边天海,心中是对陆地的期待,胃中则常常是干干净净的一个“空”字。

船上的食材都是出发前精确计算好的,每天的菜单都有既定计划,食材按照每日所需包好贴好标签。船员轮流负责做饭,船上的这个职位叫“当妈”,负责全天的饮食,力争喂饱全船的“饿鬼”。

船上的午餐和晚餐都很简单,大锅煮为主。因为船上西方人多,所以菜谱也多是西餐。土豆,意大利面,非洲小米,地瓜等。每隔几天会来一次“盖浇饭”,算是中国元素。煮米饭的方法可谓暴殄天物:大米加满锅冷水,煮开15分钟后把充满米之精华的米汤倒掉。盖浇的东西本来是鸡肉配上罐头马蹄、罐头甜玉米、罐头竹笋等,但因为鸡肉已经拿去喂鱼,这道主角缺席的菜就全按照当值水手个人理解,做得时甜时咸。

“当妈”的人需要最早起床,根据大家的需要准备早饭。然后早午两次持续几个小时,在闷热的舱内切洋葱、切土豆、煮小米,每顿饭之后还要洗洗刷刷。船上的人们在岸上多是养尊处优的“白领”“金领”“银领”,相当多的人在家从来不做饭,所以状况频出。工程师格林有一次把煮好的土豆倒进了洗碗的脏水里,结果大家只能拿各种能量棒充饥。

汤姆·猫猫做了“没有鸡肉的鸡肉饭”,满头大汗地问爱丽丝:“是不是和在中国吃的一样?”

爱丽丝捧着湿答答的夹生饭,尽量含蓄地回答:“不太一样……我们不这么做米饭。”

“因为……我们做的是新加坡米饭。”

“……好吧……你做的饭你说了算。”

这天轮到爱丽丝做饭,午饭是煮土豆配煎腊肠,做起来不难。饭后她边拿海水洗碗边看烤面包指南:1.5千克面粉配18克酵母,600毫升温水揉成团,盖上湿布发10分钟,再揉一次,放到涂过油的烤盒里发20~30分钟,烤箱6挡250摄氏度烤20分钟。

好像怕水手不够忙,罗宾爵士给克利伯定下的一个传统是每天下午鲜做面包,以作为船员们第二天的早餐。

每每太阳缓缓落下海平面,恰是面包出炉之时。一开炉门,每天海水刷牙的人们会被来自土地的浓烈麦香熏得一惊。香气升到甲板上,闻者眼迷心慌;香气流到睡眠区,闻者梦里断肠。但馋是没有用的,这是给第二天早晨吃的,每每想到此处都觉得,海平面上的半个太阳长得好像个刚出炉的面包啊。切一片,抹个“老干妈”该多好啊。

爱丽丝捧着人生的第一个面包,幸福满满,胡言乱语,誓要回国开西餐厅。


航行第10天,进入热带了,人们在吊床上热得四仰八叉。

男水手脱得只剩三角裤呼呼大睡。化纤床单趴着闻得到淡淡的苦咖啡雪糕味。冰凉的雪糕,脆皮冻得硬邦邦的,满满的奶香,浓浓的甜蜜,一根根吃着满足无比。

虽然很清楚这实际是7天没洗澡的体味,但仍让人陶醉。

爱丽丝后背抵在舱壁上,玻璃纤维传来海水的凉意,也传来海水擦过船舷的声音,刚上船时闻到柴油味就会失眠的爱丽丝一下子就睡着了。10分钟后甲板上大喊换舷。两面大帆都要换到另一边,空旷的船舱像个大音响,绞盘和绳索的吱吱嘎嘎声被放大了无数倍,但没一个水手被吵醒。船平了一秒钟后迅速倒向另一侧,原本在身子下面压着的舱壁变成了头顶天花板,本来舒服倚着冰凉墙壁的爱丽丝滚到了湿腻腻的蓝色防护布上。她已经醒了,紧皱着眉头仍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她伸手从床头摸到一个绳头,在手上绕了两圈后使劲一拉,床的外沿被她拉起来了几厘米,床平了许多。她又在手上多绕了几圈绳子,再一拉,船恰巧一颠,她手里的绳子被拽了回去,刚拉起来的床摔回原样,她被防护布兜住,手被绳子勒得生疼,但她始终没有睁眼,摸索着把床又升起来几厘米,瞬间睡了回去。

准备降帆

中午11点半温蒂开午餐会,先是通报战况。一直和三亚号在东线纠缠的西雅图号球帆撕开了大洞,佳明航电号撞到了一根浮在海上的40米长橡胶绳,纳斯达克号球帆在前支索上卷了6个小时才摆脱开。利物浦2018号抓住一个半夜从冰箱偷煮鸡蛋吃的水手,惩罚措施是让他24小时内一个口袋揣一个生鸡蛋,不准弄破了!

除了没鸡肉吃,三亚号还算平安,远航竞赛的老话:没有故事就是最好的故事。

远处夕阳渐落,海气生云,远远近近千层不止,高高低低变化莫测。随风来往如万马奔腾,一泻千里,转瞬间又似崇山峻岭凭空而起。把生在内陆的爱丽丝看得瞠目结舌。

而海边长大的孩子,对海的另一边总是充满好奇。《北京人在纽约》最火的时候,少年望着大海,问老师,坐船多久能去美国?老师哈哈一笑:好好学习,长大买飞机票一天就到了。

多么合理又催人奋进的答案!

可总有些人,坐着飞机看遍世间繁华之后,总想要乘着风,破着浪,吃着没有鸡肉的鸡肉饭,去环球旅行。雪山峰巅的融雪,茂林深谷的涌泉,北海莲池一滴朝露,最终都要汇到海里。越活就有越多想不明白的事,非得到这无尽的大海上来想想。

举头环顾四方五色,从赤橙到靛蓝,自然流转,脚下航船被映得虹彩非常。风催船进,破开海面,水波染着霞光远远荡开直抵天边,与最后一抹余晖共隐于海平线上。此情此景,听海鼓浪拍船而歌,邀月掌舵观帆自得。

爱丽丝眼中湿润,念叨着:何等幸运,浪到此方。


船长病了,不发热但是失声、头痛。头痛可能是哑了不能大叫,憋的。

很多人也不舒服。前甲板手汤姆·猫猫连续两天没上甲板工作。

汤姆得花名猫猫,是因为金发金胡子的他像只猫一样毛茸茸的,作为前甲板水手,他能像猫一样灵活地上蹿下跳,做完事他能最快速度在甲板上呼呼噜噜地睡着。而且《猫和老鼠》里面的猫就叫汤姆。

汤姆·猫猫是英国约克夏内陆一个音响设备公司合伙人,从来没航过海。他想在30岁前做一些自己没做过的事,“成为环球水手应该能在我们村找到媳妇了吧。”

汤姆·猫猫人很聪明,说话搞笑,花样百出。起航前温蒂的煞气把别人吓得哆哆嗦嗦,汤姆却拿个废线头做了一个温蒂头发飞扬的人偶贴在了仪表盘上,逗得温蒂哈哈大笑,让气氛轻松了不少。

有天早上汤姆发现自己屁股上长了湿疹,船上没有镜子看不到具体情况,摸上去疙疙瘩瘩一片,痒痒的。挠了一番后变成沙沙地疼。他换了内裤就上甲板换帆去了,一个浪打来从头到脚湿了个透。太阳很好,等到下班,体温差不多把衣服都烘干了,他大大咧咧地回床睡觉。过了两天,屁股疼起来,火烧火燎地沾不了凳子,他趴在床上疼得喵喵叫。

负责医疗的英国人老周,人狠话不多。一米九三的大个子,长了个华山天险般的大鼻子,抬起头来鼻尖到地得有两米多。他过来一看,汤姆的屁股上两边都红了一大片,局部隐隐有些发黑。皮没破,体温也不高。

老周拿来医疗箱,用治疗皮肤的乳膏把汤姆屁股厚厚抹了一层,汤姆疼得龇牙咧嘴,嘴上还不忘了贫,“我的屁股性感吗?”老周鼻孔一张,哼了一声,“你没听过皮肤溃烂导致截肢的故事么?”

“我是屁股疼,截肢那不是下半截都没了?”

船一颠,老周手里的棉棒重重地戳在了汤姆的痛处。

“喵……”


航行第12天,全程第一个要争取的附加分出现了。每一站都有两个获得附加分的机会,海洋竞速跑后面再介绍,这里先说得分门。前三名通过得分门的船队有附加分,剩下的船队没分。此刻走外海的青岛号和大不列颠号基本锁定了前两名,三亚号暂列第五。天气情况对近岸的船队不利,但只要温蒂还是船长,她就不会放弃任何一点争先的机会,哪怕她正病歪歪的。

整个下午风和日丽。傍晚时分,太阳从云彩下沉入海底,云和海像是上下眼睑,夹着个金色的眼珠。头疼的温蒂决定给自己放个假,睡个整夜觉恢复体力。入夜后云层越来越厚,盖住了所有星星,海面开始起雾,能见度很低,简直像是海妖做法的道场。没过多久瞬间风力加大到30节,狂风吹散浓雾,把船吹得飞起来。连续几个大浪把船抛得乱响,温蒂睡不住了,拉开毯子,跳起来就往外走,原来睡了半天的她连航海裤都没脱。

“三级缩帆!”温蒂哑着嗓子说,像是漏气的气筒。

而三亚号环球的第一难还是来了!

哑嗓子的温蒂还没爬到舵位,狂风就吹起来了,大前帆被风吹得鼓鼓的,拉着船倒向水面,船也跟着跑偏,舵手很难保持船的前进方向,必须换小一号的帆,不然越跑越偏。船头隐约看到雨云,船长哑着嗓子喊着:“换帆!”

雷飑(biāo),英文是thunder squall,指由对流旺盛的积雨云引起的伴有闪电雷鸣和强降水的局地风暴。雷飑无法预测,经常表现为一团孤零零漂浮的云彩。标志是云层厚度大于云层和海的距离。帆船闯入雷飑要小心应付,一不小心就是撕破帆甚至折断桅杆这种大麻烦。

俄罗斯战斗民族水手迪马曾经抱怨过:“没有雷飑算什么热带啊。没见过雷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跨过大洋。”大家撇撇嘴,对战斗民族的烦恼不敢苟同。有几个按照迷信习惯敲了敲木头,坏的不灵好的灵,让我们远离雷飑一路顺利下去吧。

浪高了起来,船被不断提起又扔回水面,船头扎入水中,挑起一片片碎浪花,漫过前甲板。湿漉漉的几个人摸着黑连拖带拉,带着帆往船头爬过去。

大个头老周充做前甲板手,他锁好安全绳,攀上船头开始降帆。船长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船在二十几节的迎风里保持了11节船速。

降帆还算顺利,但小前帆升到一半,一个浪打来,船头重重一顿,把所有人震倒,前帆一下子抖开,瞬间被风兜起来。用来把帆固定在前支索上的黄铜金属扣在空中像流星锤一样乱飞,缭绳疯狂地抽打着内支索帆,哗啦啦地增加着声势。船长一见不妙,撕扯着喊:

“降帆!抓住下帆边!”

帆边在船上空五六米的空中狂甩,怎么抓啊?前甲板傻了眼。前甲板的法国水手阿奔和老周都被狂舞的黄铜帆扣逼退了。另外的人紧紧抓住后帆角,和落在水里的一大半前帆较着劲,一筹莫展。

“你们几个熊包让开!”船长冲了上来!只见她一手抓住护栏,另一只手伸出去一通挥舞,绕开了狂舞的金闪闪黄铜锁扣抓住了下帆边。

“跟着我拉!”船长哑喊着。

水手们手上的老茧被刚才一通折腾泡得发白,法国人阿奔第一个挪到船长旁边,嘴唇上下咧开,咬着牙,用力捏住能碰到的一切!

“一!二!三!拉!”不知道这种原始的三一节奏呼号到底有什么魔力,总之小前帆一点点回到了甲板上。

不过麻烦远没结束,有三个铜锁扣被拉变了形,铜锁扣小指粗细,一斤多一个,被风浪生生掰弯了90度。整面帆卡在支索上,想把帆拆下来只能用钢锯把铜扣锯开。

哪怕在设备齐全的操作台上用电锯切金属也要万分小心,何况在颠簸的大西洋上。

老周和阿奔在船头奋力锯着,他俩的光头上上下下,背景一会儿是星光一会儿是海浪。锯子不断被颠开,刃口在头灯照射下寒光闪闪,呼应着船尾温蒂通红见亮的双眼。温蒂上一届比赛带队完成环球,知道这些业余水手刚开始操作专业赛船问题会很多。她必须找到办法不断激励水手们学习成长,来应对即将到来的南大洋和北太平洋。

花了10分钟才换好了锁扣,老周和阿奔从脚湿到了头。“重新升帆!”没想到刚升了一半,帆突然掉了下来。温蒂气急败坏地看着半空中晃着的升帆绳,“往上拉到顶,别缠了支索!换另一根升帆绳!快点!……别计较谁打的结了,恢复速度!”

这么两个小时折腾下来,换好了帆,雷飑也差不多过去了。

温蒂睡意全无,待在甲板上继续掌舵。没有月光的黑夜,平静下来的海和天都失去了细节,温蒂两手腕像弹钢琴一样压下捏住舵盘,轻描淡写地揉着,把三十几节的风化作绕指柔,太极一般的气韵流转到船上,身后的舵片划开海,声音像高手打出的低音鼓,不急不缓,船在这鼓点里摇摆,一眼一板。

温蒂曾和一个盲人舵手一起航行。

“他靠感觉吹在脸上的风来掌舵。就像和船一起在风中穿行,没有任何滞涩。耳朵好像帆的延伸,一起听着风。”

我想象那盲人舵手站上舵位的一刻,全船人都不说多余的话,让他和船合为一体。船变成张开翅膀的大鸟,帆也好像活过来一样自己在风中摆动。如果给那舵手画笔,他一定能画出风的样子吧。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晨,折腾了一夜的温蒂只剩嗓子哑,头不疼了。


航行第18天,赤道越来越近,风越来越小。快到赤道无风带了。

一直癫狂无比的赛船如今慢得沉闷。海天如无边巨墙,端坐甲板如面壁冥想。克利伯远航这种闭关,缺点是出关有定日,不论想通想不通,到岸又是花红酒绿一场。优点是想不通还有下一赛段可以继续想。

赤道附近的天蓝得和海一样,船走得不紧不慢。掌舵的人要时不时揉揉脸保持清醒,阳光在云彩里出出进进,白天一个6小时的班就在几大罐凉水和魔术一样不停出现的各种软糖里度过去了。

夕阳从右舷缓缓降下海面,该换班了。爱丽丝站起身来一回头,发现身后的左舷刚升起一轮银亮的圆月。大西洋正中,一目苍穹,日月同空,如此美景让一天的疲劳瞬间化成了自豪,睡意暂去,抓一把软糖坐下继续看天。

海上看明月有完全不同于陆上的体验,特别是无风带云淡风轻,一切尽收眼底。月亮越升越大,似月兔似桂树的月影好像活了一般,倒在海面上化成一条长长的光带,波浪一漾一漾把光带荡长,从月下直伸到船底,铺成一条通向海尽头的路。没有任何人造的光,月亮变成路灯,引诱远航的人放弃航线,改向月的方向。

看着看着人就睡着了,这一觉没有梦,只有无尽的放松。好像一睡下去就醒了,眼睛像在盐水里洗过般清爽,夜风吹净了一天的汗馊。月亮已经到了桅杆后面,热闹的星星占据了刚才月亮形单影只的夜空。人们看着北斗星,向天比比画画:

那是大熊座,big bear !


航行第20天,导航电脑上,纬度从“北”变成“0”再变成“南”,经过这一刻的水手们就成为“跨赤道水手”。传说中每个越过赤道的人都必须向海王承认三个自己的罪行,然后接受海王的惩罚。最后用带有魔力的大西洋赤道水洗净被惩罚过的自己,得享跨赤道水手的荣耀,被封做Shellback,意思是“靠得住”。

通常会由一名经历过赤道的老水手扮演海王,起劲儿折腾新水手。起航前温蒂船长特地买了道具,准备亲自扮演海神。

结果过赤道后的十多天里,天天新状况新花样,忙得天旋地转,完全没时间庆祝。

球帆

先说个重要知识点,trade wind,信风,季风,贸易风,叫法略不同,字面意思大概是,有助商贸,有季节性,可预测度高。《韦式大学词典》解释,信风的原文来自古英语,原词是“track wind”,指的是一条“风的走廊”,翻译成中文应该是一条“顺风之路”。

像加勒比海盗船那样的多桅杆帆船基本靠顺风航行,迎风时最大航行角度不过60度,就像如果风从北来,从三亚出发去北京,得先瞄准西藏,再转向浙江。发现信风规律后,才有了改变世界格局的大航海时代,从欧洲向世界送去了麦哲伦、哥伦布、库克等界定过大洲的名字。

最著名的信风之一就是北大西洋向南大西洋的信风。三亚号借助这股风,用球帆平稳高速地从欧洲冲向南美。

第二个知识点就是球帆,这是帆中的异端。用得好船跑得比风快,用不好桅倒船翻。比赛结束后回看所有的赛队,大麻烦基本上都发生在使用球帆时。

温蒂絮絮叨叨说起球帆,像在说一个逃不开的梦魇。“如果舵手跑错了方向,任何人都有责任提醒他,你觉得我错了也要告诉我!我不想听到任何人事后说:如果我当时提醒了就好了!不明白就问。没有丢脸的问题,只有丢脸的事故。

“飞球帆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舵手要两只手掌舵,这是一艘33吨的船,没人一只手能控制得了!任何人都不准跟舵手聊天。缭手要一直看着帆,摇把手要时刻准备摇……有任何疑问,不论什么疑问,问!”

恐吓式的指导让大家不分昼夜,觑着眼,点着灯,手搭凉棚,千姿百态地盯着绳结帆索。正在飞舞的是二号球帆,它和一号球帆面积一样大,但形状更适合顺风行驶,材质也更结实可靠。

麻烦总是在天擦黑的时候到来,闲不住的迪马突然发现桅杆顶有线头在飞舞:“……不正常!我看还是叫温蒂起来看看吧!”

组长麦克•风说:“10分钟前刚叫她一回。让她歇会儿吧。”

迪马说:“那万一呢?……我拿手机拍一张给她看看。”

躺在床上看海图的温蒂只看了一眼照片,就喊叫着跑了出去:

“绳圈磨损!准备降帆!”

降下来一看,球帆升帆绳上的绳圈已经磨穿了一半。所有人一阵后怕,要是晚一步,球帆落水,把几百平方米兜着水的帆布往甲板上拽……想都不敢想!

二号球帆迅速降下来,暂时塞进水手卧舱里,三号球帆紧接着挂好,船长一声令下:“升!”

升到一半,所有人傻了眼,球帆上半段顺时针拧了一圈,下半段逆时针拧了一圈,中间绞了个结!

船长在舵位,视线被主帆挡了个严实,“又怎么啦?”

俄罗斯战斗民族水手迪马,司职前甲板手,坐在甲板上看着天摊着手。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这小子从起航就絮叨不够难,到海王真发威他就傻了!

水手们不知道怎么回答船长的问题,迪马心里想着:“总不能把三号球帆也降了吧,没得用了啊。”

水手们胡乱扯扯拉拉一通,球帆被风吹成了一个大兜,像风车般咕噜噜转起来,越转越小,彻底变成一根长麻花。

没辙了,降帆吧!上次从水里捞,这次从空中捞,又是一番连扑带拽,总算有惊无险把帆收回了甲板。此刻,整个三亚号舱里花花白,甲板白花花,全是帆。

“二号球帆修好没有,拿上来升!”温蒂的声音像是用牙撕开了一块棉布,又像两个泡沫盒在摩擦。

球帆急降的时候,缭绳像鞭子一样抽着甲板,舱下响得像过年放鞭炮,刚躺下的上一班水手被吵得不得安宁。听见船长发话不由抬起迷茫的眼:刚降下来怎么又要升?!

“把睡觉的都叫起来叠帆!”舱里乱成一团,怀里是帆,脚下是帆,头上又送下来一张帆。白花花水淋淋噗噗啪啪热闹壮观!湿热的舱内各种颜色云蒸霞蔚,人和帆卷成一团。

赤道果然不简单,海王啊!我们服了!


航行第22天,三亚号凌晨6点摸黑换了大球帆,顺风而下,写着“Sanya”的球帆鼓囊囊地飞在船头!

“看来是个不错的祭海王的日子。”温蒂想。她实在不舍得不用特地准备的扮海王行头,但也不想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唬人女霸王人设因为贪玩功亏一篑。

上午的时候,趁着值班的在忙,换班的在睡,温蒂在舱下面偷偷装扮起来。水手的罪过已经誊清,惩罚用的一锅黏糊糊的东西也已经煮好放凉,温蒂暗自准备着台词。

“一定要严肃、恶心地惩罚你们!大西洋要清算你们的罪过!迪马你第一个,你的罪过是吃太多,话太多……”

大航海的时代,赤道附近的多变气候是远航者的梦魇,只有跟着有经验的水手过赤道才能全身而回。老水手哪肯轻易把活计分给年轻人,设计了过赤道祭祀海王这样的仪式,以海王的名义对新人进行嘲弄和戏耍,新水手要向海王承认自己三个罪过。直到今天,不论是军舰还是渔船,海王庆典仍是大西洋两岸水手最重要的事之一,军队里格外重视这项仪式,新水手经常有人被剃了眉毛,有人被按住在屁股上文了潦草的乌龟。不论怎样折腾,都没有人会真的生气,因为这些折腾着你的人承认了你腰杆子够硬,扛得起大西洋的风浪。

温蒂藏不住的一脸坏笑已经昭然若揭,舱里的人们偷偷地换上脏衣服,准备着即将到来的“恶心”惩罚。

“乓”一声大响,船抖了一下。

甲板一静,人们竖耳听了一阵,舱内一片平静。顺风行驶,风向每一摆,球帆缭绳就会抽在横杆上发出一声大响。但紧接着听到甲板上一通乱跑,隐约夹着值班班长一句大喊。

“升帆索掉了!”

船长大喊:“全员上甲板!”

人们套上救生衣就往外冲,刚出舱门就看见船长已和几个人坐在右舷护栏前,从水里往上拽着白花花的球帆,几百平方米的帆大部分拖在水里,坠在船后,随着波浪把船带得左摇右摆。捞上来的帆不足十分之一,新上来的水手在舷边排开,手探出护栏,试图在半空中抓住随海浪高高低低的帆边。船长大喊:“一、二、三,拉啊!!”一排人咬牙往怀里拽着湿滑的帆。

有了上次前帆落水的经验,人们从下帆沿拉起,借着人多,不到十分钟,球帆已经全部被拖回了甲板。船长喊一声“仔细检查一下,拿三号球帆”,便自己爬到船头去绑新球帆。

桅杆顶能隐约看到球帆上角链接的金属扣崩开了,升帆索好像还连着。如果是升帆索断了,就要从上到下重新穿一根。

手忙脚乱祸不单行,球帆升到一半,左右舷球缭又绞在了一起。温蒂下令:“继续升!”

航行了二十多天的船员对船长的风格已经很熟悉,对她的经验也很信任,船长说升就升吧!球帆顺利升到位,船速提了起来,目测球缭只是一根绕住了另一根,不算麻烦。

“大家做得好,拯救得很快。”温蒂居然少见地露出笑容。温蒂属于那种越大的麻烦越扛得住,反而那些无心之失的小事能让她跳个半天。

身后“哎呀”一声,回头一看,老周仗着胳膊长,试图用船钩解开缠绕的球缭。塑料的杆子经不起他三拉两拉,断了。

船长笑还在脸上,撇了撇嘴,这都不算事,“前甲板手迪马准备爬缭绳吧!”

“啊呀!”身后有人一声大吼,“通通通”冲下了甲板。

“又怎么啦!”

“面包在烤箱里烤过头了!”厨师在舱里大喊。

“看来海王的考验还没完!”温蒂船长想起来海王的事了,笑容僵在了脸上。

等到理顺了缭绳,修好了升帆索,已经下午2点了。累得头昏脑涨饿得饥肠辘辘的人们你看我我看你,这是计划好的惩罚吗?要不那一锅准备抹在人身上的、黏糊糊臭烘烘的东西拿来吃了吧……

三亚号的过赤道大典,看来还得往后拖了。


航行了5200海里后,三亚号和终点线之间只剩下了西雅图号。没想到一上来就能冲击领奖台,温蒂的怒吼听起来不那么刺耳了。但是温蒂真心不喜欢西雅图号挡在身前啊,她坐在甲板上盯着帆,不停地摘下墨镜戴上墨镜,不时问自己:“怎么会比她慢呢?”

突然西雅图号慢了下来,而且又改航线,开始绕远,三亚号和她的距离迅速缩小。船长日记里妮妮写道:“我们竟然把第三面球帆也搞坏了,坏得太严重,船上没有办法修理。这全是我的责任……”

三角形的球帆材质轻薄,面积巨大,过载或者碰到船上凸起的零件,很容易撕出大口子或者整个撕烂。风况正好,所有的船都借助球帆直冲终点时,西雅图号只能使用大前帆折线航行,不但速度变慢,而且也要多走很多距离。

想取得远洋比赛胜利,不能一味追求速度,只有对人和设备合理使用才能保证完成比赛。这点,已经环球一次的温蒂再清楚不过。

当地时间9月21日13时46分,没有任何损伤的三亚号领先第二名9个小时第一个冲过乌拉圭埃斯特角城的终点线。这是克利伯环球帆船赛本赛季第一个停靠站,乌拉圭的海上门户埃斯特角城,直译为“东方之角”,因为第一次抵达这里的西班牙人以为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东方海角。这也是大赛第一次来到乌拉圭,三亚号抵港的时候正好是下班时间,一千米长的海堤上站满了人。中国船队、女船长、第一名,整个城市的目光被吸引了。马尔多纳多省省长恩里克亲自迎接到码头,和身边的人一遍遍高喊着“Sanya”的名字。

Sanya对于外国人来说还真是没有发音上的障碍啊。

三亚赛船和队旗吸引了络绎不绝的游客争相驻足拍照

乌拉圭马尔多纳多省省长恩里克在市政厅办公室亲切接见三亚代表,共话城市发展与合作

第一名抵达的三亚号成了乌拉圭的明星,埃斯特角城的主人们拿出了拉美人的热情,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了丰富的活动,烤肉大餐,红酒庄品酒,拜访当地名胜……

但三亚号水手们的心还悬着,因为更换了船长,接受了52小时补时的绿色国际号还没有抵达,只要他们总用时少于三亚,冠军旗就会被他们夺去。

抵达码头的第二天,三亚号全体回到船上进行大扫除,每一块地板都被拆下来清洗,船上每一个角落都被清洁。未来几天里,每一个绞盘、每一根支索都要做保养,因为三亚号下一程起,就要直面咆哮西风带。温蒂曾经这么介绍第二程和第三程:“40节的风,四五米的浪,比起来第一程就像度假。”

大扫除结束后,天色也暗了下来,撕裂了三面球帆的西雅图号终于抵港了。妮妮和水手们的脸色很暗,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无比疲惫。他们把船停好,办完登岸手续,穿着航海服走进了游艇会旁边的白鲸酒吧。酒吧外微醺的水手们兴奋地拍起手来,妮妮他们微微点头,脚步没停,航海靴带起一阵冷风。妮妮赛后回忆:“第一程结束后,我陷入深深的自责和自我怀疑中,我是否合适做环球船长呢?”

妮妮从确定成为船长的第一天起就是赛会的明星,她是英国本土女水手,赛史上最年轻的船长,如果她获胜,将是最年轻的带队环球冠军船长,也是第一个带队获得环球冠军的女性。

在乌拉圭和妮妮同住一间房的温蒂同样有可能获得首位环球冠军女船长的称号。她和妮妮分享了自己当年第一次环球航行的故事:第六赛段跨太平洋时,船被海浪击中,整个舵盘和防浪架都被击毁,温蒂受伤,头部缝了十几针,不得已放弃了那一站比赛。“环球比赛刚刚开始,后面一切都还有可能。”温蒂安慰她说。

在朋友的鼓励和队员的支持下,妮妮脸上又有了笑容。这时绿色国际号也冲线了,他们只比三亚号多用了42个小时,减去52个小时补时,以10个小时的优势从三亚号手中夺走了冠军。

被夺走冠军的水手们抱怨着判罚的诸多不合理:绿色国际号航行时的风力条件要远好于其他赛队,尤其是无风带的范围很小,补时是否给得太长了?但补时是在三个星期前就已经决定了的,当时没有人有异议,此刻水手们只能选择尊重裁判。

人永远无法预测大西洋要刮什么风,水手能做的,只是把所有细节做到最好。而更加重要的是,绿色国际号的业余水手们成功地保住了船长的手指,他们的勇敢配得上这样的荣誉。


尘埃落定后,三亚号开始了下一赛段的准备。每一个经停站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补给,爱丽丝参与了补给,她日记里写道:


我志愿帮助采购食物,20人18天的食物,要照顾到特殊的个人饮食偏好,比如其中有素食主义者、不食猪肉的人、对花生过敏的人。

食谱都写好了,每顿饭的食材及用量都一清二楚。除去上一站剩下的食材,我们把各种需要的总量罗列在纸上,在当地志愿者的帮助下直奔超市。面包粉、芝士、意大利面、水果、蔬菜、牛奶、谷物、浓缩果汁、巧克力、饼干、薯片、香肠、肉丸子、大米、鸡肉、培根及各种酱料,考虑荤素搭配,能量热量营养供给,方方面面都要想到。克利伯预算有限,每人每天3英镑,在乌拉圭这种物价高昂的地方真是捉襟见肘。我们购买的东西都是大批量价格实惠,林林总总,装了满满三推车,列清单,采购食物,一共1000多英镑的食物,第一次在超市买这么多东西,惊讶兴奋又过瘾。采购是三亚号之旅教会我的新技能!

采购完食物,我们把食物分类放置在船上各个小柜子里,并做了个表格,一目了然,方便值班做饭时找食材。第一程要准备24个人36天的食物,食材多到超出想象,三亚号的收纳能力真是不得了。

采购食物这件事,让我对明年的环澳之旅充满期待。今年3月份我申请了澳大利亚打工度假签证,准备给自己一年时间,体验下国外生活。男朋友受我影响,也申请了。于是我们做了个小计划,去了之后买辆camping van(小型房车),环澳打工旅行,吃住都可以在车上,不仅节省生活开支,也获得了行动自由。钱不够用了,就去农场或其他地方工作一两个月,然后继续。环澳完成,把车卖了,再去新西兰看一看。

你问我人生的计划,我没有。我烤着生命之火,只想它能火光纯粹,远离功利。


10天休整一晃即过。12支船队再次按照计划启程,挑战南纬40度,咆哮西风带。

第二赛段 埃斯特角城—开普敦

第二赛段从南美洲乌拉圭埃斯特角城出发,横穿南大西洋,抵达南非开普敦。历时15天,三亚号实际航行3994海里。

从这一站开始,赛队将有连续三站处于咆哮西风带的40节狂风区笼罩下。

新大使船员郝东敏和张新民来到乌拉圭,他们和几名只跑第二赛段的水手们做了一天的复习航行后,换下了完成比赛的大使船员们。

第二赛段媒体船员王波也赶到了乌拉圭,他是中国领先的帆船社交媒体——《赛领》的主编,中国最活跃的帆船摄影师。国内大部分玩帆船的人都认识他。刚到乌拉圭,他就撞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中国著名帆船旅行家——林静。

王波在起航日记里记录下了这一场在世界另一端偶遇帆友的故事。


中午12点,终于等到开赛的信号,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南美人民热情的呼喊交混在一起,让这短暂的别离掺杂了一丝奇妙的感觉。

我正和明浩在码头整理东西,忽然听到看台有人喊我名字,一抬头看到林静。她和丈夫一同驾船环球,刚好路过乌拉圭。听到船队起航的消息便开车来看热闹,没想到遇到了我们。

静姐说这里很少看到中国人,一眼就认出我了。静姐问我准备好了么,我笑笑:3600海里还好,十几天转眼就到。静姐马上严肃道:不可掉以轻心,千万记住,无论多难一定要咬牙挺过去。

没想到出发还不到一天,静姐这句话就应验了。南大西洋可不分你是职业还是业余,大浪一样劈头盖过来,大风一样呼啸而过。起航的时候平均风力达到19节,阵风更是到了30节,所有船队缩二级主帆起航,依然抵挡不住阵风将船打到几乎90度侧倾。

突然吹来一股强大阵风,横杆被打到几乎插进水面,海水将下风舵上的温蒂淹没,只剩下头部露在外面咆哮着。跟随我们拍摄的小艇几乎脱离海面,被大风一吹,似在进行空中悬停表演。不知在上面的明浩做何感想。

绕过第三个标点,我们驶向大洋,落后的Unicef号趁着转向第一个升起全主帆。在20多节的风力下,这一举动近乎疯狂,但效果显著,转入顺风后即刻迎头赶上,追至第二。温蒂不甘示弱,马上命令再升一级主帆,由顺风转入横风,两个摇把联动,三亚号主帆上的鲜红大国旗完全伸展开。带着多一级主帆的优势,三亚号与西雅图号、Unicef号领先驶出埃斯特角近海,向开普敦奔去。

起航两小时后转入正式值班模式,右舷组先行休息,晚上6点再接班。顺风滑浪下,三亚号一度跑出了20节的对地速度,温蒂跟着不断飙升的船速兴奋地喊起来。但摇晃的船身已经开始把人摇晕。

晃晃悠悠,在船上连站稳都是问题,爬上床铺睡觉都是考验。思维全是碎片,航海奥义正如静姐所说:只在咬牙坚持。

兴风作浪,大西洋,你这见面礼有点大。


重新出发那天,全程水手们刚看到船,第一赛段那些吃不饱睡不好,湿热、阴冷、头晕眼花,所有难受的记忆,同时回到了身上。繁星、夕阳、层云、大浪,美景虽然也记得起来,却和电影、明信片上的记忆混在一起。

美景是相似的,有无数高手描写过了,浪涌却如此不同,经历的时候咬牙切齿,回忆起来张口结舌。在乌拉圭,人们问起远航的感受,也总是最先好奇那些船上的日常,可有空调、冰箱、抽水马桶?每日饮食如何?

而真正热爱大海的人心存风浪,陆地上的人好奇的那些吃喝拉撒生活“小事”,并不是他们心中海的魅力和真相所在。

水手日记里写道:等到起锚解缆,和陆地断了联系,慌张的心慢慢镇定下来,身体和思绪都进入航行模式,脚下的船像远方的家一样熟悉,出海像在草地上打个滚一样随意,原来大西洋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水手。

不过“环球风浪”这出大戏才刚刚拉开大幕一角。


南大洋,南极的冷空气一路北上,在南纬40度附近撞上南下的热空气,形成强风,被地球自转甩成长年不断的“咆哮西风”,所以又叫“狂暴40”“咆哮西风带”。风速轻易可达40节,浪随随便便就有四五米,咆哮着撞击船舷,发出要毁灭一切的吼声,震撼着水手的心。

咆哮西风是寻路向东远航最好的助力。风把三十几吨重的大船从几米高的浪上吹得一跃而下,滑出几百米,浪撵上来再助推几百米,速度一快再快,水花不停从船头飞起来,一次次把人打湿。真正的水手会和船一起嘶吼:“冲浪咯!”

咆哮西风带

值班组长James Wrightson很喜欢三亚大使给他取的中文名字“金柏森”。他家就在克利伯总部英国戈港附近,从小听着罗宾的故事长大。

“从懂事起我就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完成环球航行。只是没想到花了这么长时间才下定决心。”

金柏森在小儿子上大学的那一年和妻子离了婚。

“不知道离婚和环球哪个决定更难下。”

金柏森不算强壮,细长的小臂和手指更适合拿画笔。他的床在绞盘正下方,是全船最吵的铺位,这让他睡得很不好,胃口也很差,航行下来瘦了不少。但他精神始终不错,船上生活比在岸上舒心得多,他的本职工作是广告美术指导,这几年客户越来越年轻,只想听宏大刺激的广告词儿,而他的巧思和想要追求的微妙之美越来越没有市场。和结婚多年的妻子也好像激情不再,他常常一个人在英吉利海峡航行,觉得同船渡比共枕眠更让他轻松。

海上夕阳

金柏森念叨了大半辈子的环球梦想被南大洋拍碎了。

离开乌拉圭的第二天,吹起了三十多节的东北风,海潮却逆向往西,船在两股力量的较量中被甩来甩去,颠簸得非常厉害。金柏森坐在上风压舷,突然一个浪从身后击中了他,水巨大的力量击得他向前猛地趴去,左肩狠狠撞到金属绞盘。然后他被安全绳拉住,摔到地上。肩膀当场肿了起来,到了傍晚疼痛加剧,金柏森吃了止疼药,侧躺在床上,弯着腿,膝盖和脚各抵住一侧的墙,聊以减少船震动带来的疼痛。他的左肩被绷带牢牢绑在身上,让他呼吸不畅,慢慢地他攒了一肚子的气,要把自己气炸了。

暂时终止比赛是很正常的,实际上另一条赛船PSP物流号在同一天掉头驶回了乌拉圭。他们撞到了鲸鱼,舵被撞弯120度,扎进了船体,鲸鱼带着血逃进深海,下落不明。金柏森受伤时船离乌拉圭还不远,如果终止比赛掉头,只要24小时他就能躺在乌拉圭的现代化医院里接受全面检查。

可是金柏森不想回乌拉圭,那样三亚号基本上就放弃总冠军的争夺了。而且如果被送去医院发现只是挫伤,因此葬送了环球梦想,在儿子们面前,他就成了一个照顾不好自己、大惊小怪的父亲。作为代理船长、值班组长,金柏森用荣誉之心战胜了疼痛,他决定忍忍再说。

然而他的情况并没有变好,疼痛没有减轻,整整12天,金柏森没有再上过甲板,不过每次换班他都坚持起来,和组里的水手们聊两句。“他们是我的组员,我必须要给他们支持,送他们上甲板的时候就像看着孩子去上学。”他强调着自己的组长身份,想办法证明自己有用,而不仅仅是“躺过”了南大洋。

这一站的三亚大使船员张新民和工程师格林一样,他参加克利伯也是他夫人的主意。张新民49岁,爱跑步,喜欢打高尔夫球,这些独自一人琢磨的运动恰好能满足他钻研的乐趣。他的夫人想让他和人多接触,打开更大的世界。克利伯这种十几天和一群陌生人朝夕相处跨大西洋的挑战,刚好满足他夫人的愿望。

新民哥的变化在培训月就很明显了,一开始他安静腼腆,和人说话声音轻得很。四个星期培训结束后,他和小他20多岁的满江举杯同歌,海洋当真带给了他不一样的心境。张新民在南大西洋上发回了日记:


时间就在轮班中流逝,不变的是南大洋的水天一色。每天的午餐时间是所有船员难得的相聚,这时候船长就会向大家通报赛况,各个参赛船只的位置和排名,世界主要新闻简报,以及三亚新奇世界半山半岛号的战术安排。当然,有时候会讲些笑话,问几个类似脑筋急转弯的智力问题,活跃下气氛。

每天值班时工作并不多,大多数时间里,大家或坐或躺在甲板上,聊天或者沉思。浪大的时候,身体随着船体的晃动而摆动。一个大浪砸过来,海水从后背压顶而过,大家齐刷刷晃晃脑袋,抖落海水,又低下头继续呆坐。这就是大使船员的工作,单调、辛苦,但奇怪的是,习惯了以后,很享受。

昨天值班时看见了鲸鱼,真是惊奇。当时我正坐在甲板上值班,猛然听到舵手麦克·风大喊:“右舷有鲸鱼!”转头看去,一只巨大的鲸鱼的尾部正划入水中,激起白色的浪花,然后就不见了。紧接着,又一头鲸鱼的上半身越出水面,顷刻又激起白色的浪海,也不见了踪影。惊呼声中,在船下休息的船员也急忙上甲板,当然,他们只看到朵朵浪花。这也算是海洋对我们的赏赐吧。


鲸鱼带来的兴奋没持续多久,海浪就大了起来。“没有到不了的世界,没有追不到的姑娘。姑娘心中的远方,是水手背后的故乡。”船舱里有人放着流行歌曲,突然一个大浪打来,蓝牙音箱摔倒在地上,沙沙几声,音箱坏了。

媒体船员王波写下了自己遇到的那夜风浪。


夜里2点,挣扎着爬起来,把能穿的衣服都套在里面,挤出舱口发现下雨了,实在不是一个好天气。所有岗位刚刚就位,一个阵风毫无征兆将船打斜,刚睡醒的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横杆已经拖在水中划行,侧倾近80度。上风舷的人脚失去了支撑,用手紧紧抓住护栏,防止自己坠落。悬空的脚下就是船身划起的白浪,说不紧张就有点装了。

组长麦克·风大喊松斜拉器,松主帆缭绳。但无奈操作主缭的妮可自己都双脚打滑,双手抱着绞盘,哪里能腾出手去工作。

右舷大半淹没在水中,船身依然快速前行,球帆一阵阵拍打,让人担心随时会爆帆。温蒂尖锐的声音从船舱里传来,喊话内容一样是快松斜拉器,快松主帆,转眼间她已经爬上舱口,死死抵住楼梯,勉强稳住自己。滑轨前面的迪马混乱中扑到舵前,伸手拉住掉在半空中的妮可,妮可腾出手,一把将主缭扯下绞盘,船身一抖,奥利弗趁机拉开斜拉器绳索,主帆顺势往外倒去,然而主缭没松多少就卡住了,回正了一点的船身再次没进海水中,球帆拍打得愈加厉害。耳旁狂风呼啸,指挥声此起彼伏。

温蒂已经爬到中舱,三下两下解决了混乱的主缭,船身扶正,进入正常航行状态。接下来大家不敢掉以轻心,每个岗位都有水手把守,我也被安排在前面照亮球帆,几个小时不敢挪窝,一直仰头盯着球帆,任由冷冷的冰雨拍打着脸,几次困到要闭上眼,都被身后的海一浪拍醒。

3点多,天已蒙蒙亮,舵手示意我关灯休息一下,我转身想把灯递给舱口的金兰丽,一伸手才发现手已冻僵,大海航行无夏天,永远没错。

一夜奔袭百余海里,无比想念三亚的温暖,谁能外卖一碗陵水酸粉陵水酸粉,海南省的一种特色小吃。,我出50美元。


南大洋的疯狂颠碎了水手们的骄傲,也让温蒂有点心慌。没过几天,张新民也被浪打翻,手腕受伤。温蒂决定采取保守航行的策略,缺兵少将的三亚号最终只以第七名抵达了开普敦。


第一站冠军绿色国际号在第二站换上了“大只佬”安迪做船长。安迪一米八五的大个子,长得像微微发福的史泰龙,他不笑不说话,轻言细语,和勇猛的外形反差很大。他是三亚号训练时第二周A队的训练官,记得有一天训练抛锚过夜,上了三个水手也没能把30千克重的铁锚从左摇右晃的舱室里拿出来,安迪船长等得不耐烦,一个人笑眯眯地过去,轻描淡写地把锚拎了出来。第二天他带着刚刚熟悉了赛船的水手们穿过英吉利海峡去法国打了个转,船上的航海新人们吐倒了一大片。而同时训练的B组,教练认为风浪太大,找了个港口避风。足见大块头安迪胆子之大。

敢想敢干的安迪临危受命,带领绿色国际号比试第二赛段,竟然又为船队获得了一个第一名。如果说绿色国际号第一站因为船长受伤,获得补时战胜三亚号有运气成分的话,这一站比赛他们是实打实的获胜。两站全胜让绿色国际号变成了夺冠大热门。

开普敦美景

金柏森的伤势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肩膀脱臼,错位时间过长,开普敦的医生建议他马上手术,他的环球旅程肯定要暂时搁置了。儿子们听说他要回家非常高兴,整个社区都在讨论他们的父亲。在开普敦结束比赛的英国水手珍妮花会和他一起回英国,金柏森用意志克服了疼痛,这在珍妮花看来特别有魅力。突然间,金柏森久违的家庭幸福又回来了。

每一个越过大洋的人都明白,谁也没有征服海洋,只是让海洋重塑了一个自己。

撞了鲸鱼的PSP物流号在起航前一天早上才抵达开普敦,部分船员质疑船长的进取心,要求组委会安排更强的船长带领船队取得好成绩。船长罗伊决定辞职。

温蒂可能是船长中最积极的了,她带人把所有的帆都拆下来检查了一遍,把起航的计划跟水手们絮絮叨叨布置了两次。第三程是从南非回澳大利亚,温蒂不想任何人在她前面踏上家乡的土地。

三亚号大帆船上七彩的喷绘引人瞩目,设计灵感来自三亚傍晚的彩霞。自诞生之日起,三亚号就是三亚在海上的一张名片,向全世界展示三亚“乘风天涯”的海洋梦。

三亚组委会派出的岸队从利物浦起航开始,一站站追着三亚号安排到达站的宣传活动。经过培训月、英国利物浦、乌拉圭埃斯特角城的磨合,当三亚组委会的代表李蒙、陈星、刘嘉鹏抵达南非开普敦时,平均不到30岁的他们已经成为借助克利伯环球帆船赛推广城市形象的行家里手,他们把三亚号的推广活动安排得满满当当。

三亚号在开普敦承接了公共开放日的工作,这是向民众推广三亚旅游的最好机会。新上任的三亚号大使船员辛玥、刘峰放下行李就承担起导游的身份,向来访的客人介绍着三亚的故事。

岸队还带来了三亚号后援团制服,只要15英镑就可以买到一件有三亚号和克利伯环球标志的认证航海衫,所有卖得的款项都直接捐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向世界展现三亚的温暖。

三亚号组委会和大使船员在开普敦大学宣讲

刚刚结束比赛的张新民和即将开始比赛的刘峰,在开普敦大学向师生作了三亚号航行宣讲,激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有十名师生被选中成为名誉大使船员,登上三亚号体验航行。

开普敦活动里最引人注目的要数著名游泳运动员、伦敦奥运会100米蛙泳金牌选手卡梅隆·万德伯格来访三亚号。卡梅隆是南非乃至整个世界游泳爱好者里家喻户晓的明星,他引来当地媒体的追拍,成了当晚的电视热点。

从开普敦开始,三亚号开启了绝无仅有的“广告球帆”航行。在开普敦、悉尼、三亚、西雅图、纽约这些世界知名的港口,三亚号一次次飞舞起一面特制的硕大球帆,球帆上三亚的标志流光溢彩。每一个在港口流连的人都不会错过这一幕,三亚也将以这种方式永远在这些城市美景里留下自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