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律诗第一
律诗是唐代才出现的一种全新的诗歌样式,在辞藻、意境和声律方面都有较高的要求,是唐诗独有的贡献。唐诗的成熟是以律诗的确立与完成为标志的。律诗尤其是七律,自产生以来,渐渐得到人们的接受和喜爱,在诗集中的比重愈占愈大,晚唐时许浑、刘沧等,几乎尽是七律。若说唐以前,人们爱写绝句,洪迈《唐人万首绝句》云“唐三百年以绝句擅场”;则唐以后,人们乐写七律,清代宋荦《漫堂诗话》中有七律占文集之半的说法。
唐朝七言律诗做得最好的诗人,公认当属杜甫。杜甫是唐代第一个大力创作七律的诗人,数量上超过前人七律总和的一半,内容上开拓七律的表现领域,成为七律风格和题材的集大成者,确立了七律在诗歌体裁中的重要地位。作为七律圣手,明清时人对他有过很多中肯的评价。如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把杜甫七律列为唐人第一,云:“唐人七言律,老杜外,王维、李颀、岑参耳”,“五言律,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并推举《登高》《秋兴》(二首)、《九日蓝田崔氏庄》为唐人七律压卷的候选作品。清代翁方纲《石洲诗话》认为,杜甫七律成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为独立第一人:“至七律则雄辟万古,前后无能步趋者,允为此体中独立之一人。”那么,七律第一之作是否出自杜诗呢?
(一)七律第一,杜诗落榜
令人遗憾的是,在七律第一的争夺赛中,杜诗再次无缘。杜甫被人接受的较晚,在其生前活动的盛唐时期,虽也有一定文名,但与后世“李杜齐名”或“杜实胜李”评价还是有着很大差距的,诗名与当时享誉天下的李白、王维难以比肩。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杜甫的诗歌成熟期恰处于安史之乱前后。杜甫在盛唐诸位诗豪之中年辈较晚,他比王之涣、高适、王昌龄、孟浩然、王维、李白等人要小一二十岁,当这些诗坛牛人们名动天下,处于巅峰状态之时,杜甫还是一个后生小子。当这些名人划分诗坛领地,形成各自风格之时,杜甫在艺术上还不成熟,还未形成自己的特点。杜甫艺术上成熟之时,恰逢安史之乱前后,而这时由于战乱,阻碍了杜诗的传播,前辈诗人们也或凋零或迁居,难以看到成熟后的杜诗,妨碍了其声名的鹊起。另一个原因则是杜诗的风格跟当时诗坛的风尚有着较大差异。开元、天宝时期,诗坛提倡意象高华、秀丽深融,是王维、王昌龄、李白的天下,王维精致澄淡,李白天才超逸,与盛唐气象是一致的,属于盛世的锦上添花。及至安史乱后,统治者仍需要繁声锦节、富丽堂皇的风格来装点,这都非杜甫擅长。这种风尚一直延续到大历时期,又转而以一种绮靡婉丽的面目出现。杜甫的沉郁顿挫,“三吏”“三别”,感世伤时,又有多少人能欣赏呢?杜甫的价值在他生后才逐渐被人挖掘,至中唐开始扬杜之风,元稹首次提出李杜比肩,白居易也多次李杜并提,二人甚至抑李扬杜。接着是元和时期文坛领袖韩愈的盛赞:“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坚持李杜并重,二人地位不可撼动。到有宋一代,尊杜达到高潮,被推为“古今诗人之首”。
杜诗虽从中唐开始即被推崇,但由于种种原因在唐诗选本中却极少被纳入。他的名篇如《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在整个唐五代、宋、元都不受人关注,直到明代高棅的《唐诗品汇》才选入此诗。诗评类的著作中,前期也无人提及此诗,直到南宋罗大经才发现其艺术价值,在《鹤林玉露》中赞“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两句,“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真正将此诗价值推到顶峰的是明代的胡应麟,其《诗薮》曰:“(此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深沉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均。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此诗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但可惜的是,胡应麟说得太晚,七律第一的名头已经被另一首诗强先注册了。
(二)《黄鹤楼》上榜原因
抢占七律榜首的便是崔颢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南宋诗论家严羽《沧浪诗话·诗评》曰:“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明代高棅的《唐诗品汇》又再次把《黄鹤楼》列为唐诗七律正宗的第一。清代吴昌祺的《删定唐诗解》批语亦云:“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绝唱,何独李唐。”直到清人孙洙编选的颇有影响的《唐诗三百首》,还把崔颢的《黄鹤楼》放在“七言律诗”的首篇。至此,“七律第一”的宝座,《黄鹤楼》可说是坐稳了,他人难以翻案。其实还不仅仅是七律第一,王兆鹏定量分析后还发现,崔颢的《黄鹤楼》在唐诗所有经典名篇中也排第一!
再次出现“小家”打败“大家”。崔颢在《全唐诗》中仅有42首诗,且除《黄鹤楼》外再无名作,却能以此一首超越诸多经典,成为唐诗第一,其原因,当然诗作本身品质过硬是首要条件,另外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在于这首诗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它得到了唐朝第一大诗人李白的高度认可和赞誉。元朝《唐才子传》载:李白登黄鹤楼,豪情满怀,诗兴勃发。正欲即兴赋诗,却见同代诗人崔颢已先于他,题写了《黄鹤楼》一诗。李白读此诗后连称“绝妙”,并写打油诗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自以为难以企及和超越。李白不同于杜甫,在世时诗名已达极限,被称为“谪仙人”,是盛唐第一大诗人。正如前人吴汝纶所言:“太白尚心折,何况余子?”唐代唯有崔颢得到过诗仙李白如此的首肯和心服,此诗的知名度因此而飙升。在古代,作家或作品要想出名,得到名流巨擘的誉扬印可,是一个很重要的渠道。主动拿自己的诗稿文集给名人去看,这叫行卷制度,也叫温卷。比如,白居易曾拿自己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给当时的大诗人顾况看,得到顾况的极力推荐。李贺曾因一首《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得到大文豪韩愈的认可。年轻的诗人或诗作因此而声名鹊起的例子很多。杜甫在其生前诗名不盛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为其点赞的韦迢(赞其“大名诗独步”)和郭受(赞其“春兴不知凡几首,衡阳纸价顿能高”)两人皆为诗坛声名寂寂的小人物,他们的评价并没有产生广泛的影响。《黄鹤楼》还不同于主动行卷,乃是李白在此诗面前承认自己力有不逮,主动点赞。借诗仙李白的东风,《黄鹤楼》直上青云。后来历代的诗评家也都给予此诗高度评价,让《黄鹤楼》的影响力持久不衰。而唐宋以来的选本,也都高度关注此诗。唐代3种、宋代6种、明代2种、清代6种、现当代24种选本选过此诗,在70种选本中,入选率超过了59%。在唐诗名篇中,其入选率是最高的。这一切,成就了《黄鹤楼》七律第一的地位。
虽然崔颢的《黄鹤楼》排名七律第一,但其除此之外再无名作,其余作品不值称道。而杜甫对七律的贡献是任何人也无法抹杀的,七律的最终成熟及最高成就都是在杜甫手中完成的。
(三)七律前十
根据王兆鹏的百首名篇的定量分析,七律前五除了崔颢的《黄鹤楼》、杜甫的《登高》外,另三首是:
《登柳州城楼》(柳宗元)
城上高楼接大荒,
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
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
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
犹自音书滞一乡。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西塞山怀古》(刘禹锡)
王濬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
故垒萧萧芦荻秋。
后五首分别为杜甫的《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李商隐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的《隋宫》(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沈佺期的《独不见》(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前十之中,杜甫独占三首,也可看出杜甫在七律创作中的独特地位。另外,从以上几首七律可看出,其在意境的营造、主旨的宏远、词采的壮美、情致的深切等诸方面,跟绝句的要求是一样的。唯不同的是,律诗之所以叫律诗,突出了它的声律特点,要求在平仄、对仗、粘对等形式上,声律谐婉、句调流畅。它是声律美与形式美圆满结合而形成的新的美学风范。有不少文辞、意境俱佳之作,因其某些字眼不合格律,因而失去压卷的机会。如王维七律中有一首《出塞作》,诗云:“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度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王世贞云:“‘居延城外猎天骄’一首佳甚,非两‘马’字犯,当足压卷。”唐汝询云:“王元美欲取此为盛唐第一,唯其垒二‘马’字;余复恨其连连失粘。然骨力雄浑,不失为开、天名作。”评论俱从“两马相犯”“失粘”等不够入律的现象来指责,认为若非如此,则可当压卷。而杜甫则是强于格律,太牟的《淡园诗话》言:“子美之诗以格律胜。”
(四)五律第一
唐诗中,五律名家有李白、孟浩然、王维、岑参、高适,明代高棅的《唐诗品汇》选此五人为五律名家,但认为杜甫一人为正宗,其地位还在五家之上。明代胡应麟的《诗薮》曰:“杜五言律,自开元独步至今。”“五言律体……唯工部诸作,气象嵬峨,规模宏远,当其神来境诣,错综幻化,不可端倪。千古以还,一人而已。”对律诗贡献最大的杜甫,错过了七律第一,但在五律第一上,终于还他公平。杜甫以一首《登岳阳楼》,毫无争议地荣登榜首,被前人称为盛唐五律第一。宋代强幼安《唐子西文录》评价云:“过岳阳楼观杜子美诗,不过四十字,气象宏放,涵蓄深远,殆与洞庭争雄,所谓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辈率为大篇,极其笔力,终不逮也。杜诗虽小而大,馀诗虽大而小。”其后陆游的《老学庵笔记》称其“妙绝古今”,刘克庄《后村诗话》称其“独步千古”。当代学者王兆鹏做的唐诗百首名篇统计结果表中,《登岳阳楼》也以被历代选本选入37次,历代诗话评点23次的成绩,称为百首第七,五律第一。以下依次是百首名篇中的五律前十名:
杜甫《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湾《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孟浩然《临洞庭湖赠张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王维《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王维《观猎》(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孟浩然《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王维《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余钟磬音)、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十首五律名篇中,杜甫两首,孟浩然两首,王维三首,其余三首分别给了王勃、王湾和常建。从上榜名诗占有率来看,杜甫、孟浩然、王维三人占了70%的名篇,这和文学史上肯定的五律名家是一致的。
人们经常拿杜甫的《登岳阳楼》和孟浩然的《临洞庭湖赠张丞相》放在一起品评,因为这两首都是写洞庭湖的名篇。尤其是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两句,写出了洞庭湖的壮观景象和雄伟气势,与杜诗气象相侔,同推绝唱。元代方回《瀛奎律髓》批:“予登岳阳楼,此诗(指孟诗)大书左序毬门壁间,右书杜诗,后人不敢复题也。”反映了宋元时代的评价。但就整首诗而言,孟诗却是难以比肩杜诗的。南宋刘克庄《后村诗话》云:“岳阳楼题咏多矣,须推此篇(杜诗)独步,非孟浩然辈所及。”清代王夫之、毛先舒、张谦宜、查慎行等人进一步具体指出孟诗的同一毛病:“上截过壮,下截不称”,“力尽于前四句”,“后半全无魄力”。孟浩然着力描绘了洞庭湖一望无际、气蒸荆楚、波振岳阳的壮观之后,转而描述自己不甘隐遁,希冀从政的意愿,希望张丞相能援引提携。后四句反复表达的是望求举荐的个人需求,气格卑弱,难以与前四句相称。反观杜诗,虽也由“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转入个人身世,但让其“凭轩涕泗”的却是“戎马关山”,老病漂泊却仍然忧怀国家,书写的不是身世之感,而是家国之悲,这种襟抱,岂是孟诗干乞之意能敌?所以沈德潜《杜诗偶评》称杜诗“比襄阳诗更高一筹”。
[1] 参见王兆鹏、孙凯云:《寻找经典——唐诗百首名篇的定量分析》,载《文学遗产》2008年第2期,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