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布拉德伯里短篇杰作精选集(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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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秘门奇谭

刊于《花花公子》(Playboy)

1995年12月

仇春卉 译

那是一阵撞门声,一阵连续不断的、猛烈且狂乱的撞门声。这声音背后是无尽的恐惧和歇斯底里,撞门的人渴望被别人听到,渴望重获自由,渴望挣脱桎梏,渴望逃出生天。那人似乎在掰扯隐藏的镶板,抓挠中空的夹层,撬动嵌入的钉子。在一阵暴烈的敲打、拍击、撕扯之后,传出一声被禁锢的嘶吼和来自远方的厉声要求。随后是一片死寂。

这种死寂是最空洞、最可怖的。

罗伯·韦伯和玛莎·韦伯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还不止一次呢!”

“就在楼下。”

刚才有人在拼命地敲打,狂乱地寻求自由,就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现在此人躲进沉默里倾听,似乎想看看刚才那一阵震人心魄的擂鼓声能否招来援助。

冬夜渗进整栋房子,寂静如同飞雪,飘进每一个房间,散落在桌面,浸染了地板,淤积在梯级上。

然后,那撞门声再次响起,随后是一声轻轻的哭泣。

“就在楼下。”

“房子里有人。”

“你觉得会是乐儿吗?我们的前门是没有锁的。”

“不可能是乐儿,她会先敲门的。”

“除了她还能有谁呢?她给咱们打过电话呀。”

两人不约而同地向电话看去。如果此刻你拿起话筒,只会听到一阵凛冬般的死寂。前几天附近城镇爆发暴乱,打那以后,电话线路就彻底断掉了。此时你在话筒中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你们能不能收留我?”乐儿从六百英里外打来电话,哭喊道,“就一晚行吗?”

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回答,电话那头就突然陷入了延绵数百里的沉默。

“乐儿听起来很抓狂,她要来投靠我们。楼下那人可能真是她。”玛莎·韦伯说道。

“不。”罗伯说道,“那哭声不是今晚才有的,我以前就听见过。天哪!”

他们所在的农舍位于马萨诸塞州的一处荒郊野岭,远离大小城镇和主干道,附近只有一片阴森的树林和一条凄清的小河。此时正是隆冬腊月,冰雪的严寒能刺穿空气。

在冰冷的卧室里,他们坐起来,点亮一盏油灯,并肩坐在床沿,晃荡着四条腿,似乎下面是万丈深渊。

“楼下没有人,不可能有人。”

“不管是谁,听起来似乎很害怕。”

“该死的,咱们自己也很害怕呀!所以咱们才跑到这儿来,远离城市,逃避暴乱,躲开世人种种该死的愚蠢恶行。我们不想被监控、逮捕,不想受横征暴敛,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咱们好不容易找到这样一个静僻的地方,却终究还是避不开人们的电话骚扰。今晚竟然还发生这样的事情,老天啊!”他盯着妻子,“你害怕吗?”

“我不知道。我是不信鬼神的。现在都1999年了,拜托,我又不是疯子……至少我觉得我不是疯子。你的枪呢?”

“我们不需要用枪。别问为什么,总之就是不需要。”

他们于是各自端起一盏油灯。本来他们正在房子后面的白色谷仓那里修建一个小型发电机,还需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完工。所以目前他们夜间在农场活动时,只能靠昏暗的油灯和蜡烛照明。

夫妇两人行年三十有三,都是非常务实的人。此刻他们正站在楼梯口。

楼下的房间深陷在严冬里,一阵阵凄苦的哭声飘来,哭声里带着哀求。

“她哭得多伤心啊!”罗伯说,“天哪,我真替她难过,可我连她是不是人也不知道……来,咱们去看看。”

两人一起走下楼梯。

那人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哭得更响了。不知道从哪儿又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东西砸在木板上。

“是一道暗门!”玛莎·韦伯终于想起来了。

“不可能。”

“肯定是。”

两人站在长长的走廊尽头,盯着楼梯底下那个地方,只见那里的隔板在微微颤抖。不过现在哭声已经渐渐平息,哭泣的人可能已经筋疲力尽了,也可能被什么东西分散了注意力,或者是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吓坏了,又或者是想聆听他们接下来会说什么。于是这栋冬夜里的房子再次陷入寂静。夫妇二人默默地守着,手中的油灯无声地散出袅袅烟氲。

罗伯·韦伯一步一步走到暗门前,伸手在木板上面摸索,找寻隐藏的按钮或者秘密的弹簧机关。“这里面不可能有人。”他说道,“天哪!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六个月,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储藏间。卖房的经纪人就是这样说的,对吧?有人藏在这里而我们竟然毫不知情?这不可能!我们——”

“听!”

两人竖起耳朵听着。

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已经走了——嗨,也不知道那是个人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已经走了。这道暗门像是30多年没打开过了,大概没人记得开门的弹簧机关到底藏在什么地方。我怀疑这根本就不是一道门,这只是一块松动的隔板,里面还藏着个老鼠窝,仅此而已。你想想,那些刮墙的声音,对吧?”他转头看看妻子,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隐秘的空间。

“别傻了!”她说,“老鼠会哭吗?刚才分明是人的声音,而且她在求救。我本以为是乐儿,可现在知道不是她了。不过这人也同样在水深火热当中。”

这道暗门是用枫木做的,边缘都刨了斜面。玛莎·韦伯伸出一只手,颤抖的指尖沿着门边在年深月久的古木上滑动。“我们没办法打开吗?”

“有撬棍和锤子就能打开,等明天吧。”

“求你了,罗伯!”

“我求你别求我了,我现在很困啊!”

“你怎么能撇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里面……”

“她已经安静下来啦!拜托!我已经很累了!明早天一亮我就下来把这该死的暗门砸开,行了吧?”

“好吧。”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你们女人真是……”罗伯·韦伯叹道,“啊!天哪!你和乐儿,乐儿和你……要是她真的要来,万一她真的来了,我岂不是要面对满屋的疯子?”

“乐儿才不疯呢!”

“她不疯,可她就是不懂得闭上她的大嘴巴。无论你是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还是自由主义者、民主主义者,甚至新芬党纳粹分子,也不管你是不是支持堕胎,总之现在公开宣布自己的政治立场不会有好下场。何况大小城镇都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人们正需要找替罪羊,而你那个乐儿偏偏口没遮拦,惹来一身骚。哼,这不,狼狈逃窜了吧?”

“他们要是抓到乐儿,一定会把她关进监狱,甚至会杀了她。没错,他们肯定要害死乐儿的!而咱们躲在这里,衣食无忧,实在是福气!谢天谢地,咱们未雨绸缪,一早预见这场饥荒和大屠杀,全靠自己的努力逃过这一劫。如果乐儿能逃出来,咱们必须帮助她。”

他没有正面回答,转身向着楼梯。“我已经累死了,谁也救不动了,就算是乐儿也一样。不过呢,要是她走进了这座房子的大门,那就算她得救了。”

他们端着油灯,一步一步上楼,身上笼罩着一圈不停晃动的白色光晕。房子里面静得仿佛连雪花飘落的声音也能听见。“天哪。”他说,“该死的,我最讨厌女人哭得那么凄惨。”

他想,那个女人哭的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哭泣。这个世界孤立无援,眼看要灭亡了,所以哭喊着求救。可是你能做什么呢?你苟活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人迹罕至的农场里,远离蠢人蠢事,逃避死亡的威胁。你能够为这个垂死的世界做什么呢?

两人只留下一盏油灯亮着,然后盖好被子,安躺在床上,静听寒风击打着屋子,房梁和镶花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片刻之后,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喊叫,接着是木板碎裂的声音,然后是门被撞开、气流涌出的声音。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踏遍楼下的各个房间,还有一下近乎狂喜的抽泣声。最后,前门砰的一下被撞开,狂野的朔风呼啸着刮进屋子里,脚步声却出了门廊,瞬间就消失了。

“就在下面!”玛莎叫道,“没错!”

两人端着油灯狂奔下楼,一股寒风扑面而来,让人窒息。他们看向楼梯底下,只见暗门敞开着,还挂在铰链上。他们又转身看向前门,举起油灯照亮外面的黑暗,只见大雪纷飞,天上无星无月,远山若隐若现,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在昏黄的灯光里,轻柔的雪花飞蛾似的摇曳舞动,从空中飘落下来,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褥垫。

“走了。”她低声说道。

“谁?”

“我们不会知道那是谁了,除非她自己回来。”

“她不会回来了,你看。”

他们把油灯照向白色的地面,只见柔软的雪地上有两行细小的足印,朝着远方那片黑暗的树林延伸过去。

“真的是个女人。可是……为什么呢?”

“天知道呢!现在的世道那么疯狂,到哪儿讲理去?”

两人注视着雪地上的足印,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冷得发抖才退回屋里。他们沿着走廊来到那扇敞开的暗门前,将油灯伸进楼梯底下的这个小空间里。

“天哪,这只是一个小隔间,甚至连储藏室也不算。你看……”

只见里面有一张很小的摇椅,一块手工织成的小地毯,一个插着半截残烛的铜烛台,还有一本破旧的《圣经》。空气中弥漫着麝香、苔藓和干花的气味。

“这是他们用来藏人的地方吗?”

“是的。很久以前他们把那些被指控为女巫的人藏起来。你听说过审判女巫吧?他们把女巫绞死或者烧死。”

“没错,没错。”两人一边喃喃低语,一边注视着这个小得不可思议的隔间。

“那些女巫就躲在这里,所以女巫猎人搜遍这栋房子也搜不到,最后只能离开了,对吧?”

“对!天哪!就是这样子!”他嘀咕着说。

“罗伯……”

“嗯?”

玛莎脸色煞白,身体前倾,死死盯着那张小破摇椅和那本残旧的《圣经》。

“罗伯,这房子……这房子有多少年了?”

“大概三百年吧。”

“那么老啊?”

“怎么了?”

“这太疯狂了!太愚蠢了……”

“疯狂?”

“像这样的老房子,年复一年,经历了那么多岁月。天啊!你感受一下,把手伸进去,对吧?你能感受到其中的变化吗?我知道这样说可能有点蠢,可是设想一下,我坐在这张摇椅里面,把暗门关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那个女人……她在里面待了多久?她是怎么进去的?应该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吧?你不觉得古怪吗?”

“你别胡说八道!”

“要是有人在追捕你,你想逃跑都想疯了,你自然会热切地期望,会拼命地祈祷。这时候有人把你藏在这样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里……你想想,一个女巫藏在暗门后,听到追捕她的猎人们在屋里跑来跑去,脚步声越来越近,难道你不想逃跑吗?逃去别的地方,只要离开这里就好。那么为什么不干脆逃去另一个时空呢?然后你再看看这样一座古旧的老宅,谁知道里面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如果你有足够强大的愿念,或者你祈求的次数足够多,这房子就会让你逃到另一个年代!或者……”她停顿了一下,“逃到我们这个年代?”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说道,“实在是愚不可及!”

可是这个貌似平静的小隔间里面分明有一股汹涌的暗流,好奇心驱使两人不约而同地把手伸进暗黑的空间里摸索,仿佛在试探一泓看不见的深潭。那里面的空气似乎在来回流动,忽冷忽热,不时闪出一刹亮光,却在瞬间重堕昏暗。所有这些感觉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且这里还有四季气候变化,炎夏和凛冬交替——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虽然无法目睹,他们却用双手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延绵不绝的阴影与阳光像涓涓细流在两人指间流淌,尽管被变幻无常的黑暗所笼罩,却依然像水晶般清澈,如时光般缥缈。两人都觉得这个不可思议的狭小空间里其实另有乾坤,如果他们把手伸进黑暗的深处,很可能会整个人被卷进一场巨大的时光风暴之中。当然了,他们此刻的所思所感依然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们连忙缩手,低头看时,只见晒得黝黑的双手几乎冻僵了。他们只能将手紧紧捂在胸前,以抵御心头的恐惧。

“该死!”罗伯·韦伯低声说,“噢!该死的!”

他倒退几步,转身再次打开前门,只见那串脚印已经快消失了。

“不,”他说道,“不,不可能。”

正在此时,一辆汽车突然停在房子前面的路上,车头灯射出黄色的强光。

“乐儿!”玛莎·韦伯叫道,“肯定是乐儿!”

车灯灭了,一个女子跳下车狂奔而来,他们连忙跑出去,在前院的正中迎上她。

“乐儿!”

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眼神狂乱,一下子扑进两人怀里。

“玛莎!鲍勃[1]!天哪!我以为迷路了,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有人跟踪我,咱们快进去!对了,我不是有意在半夜三更吵醒你们的。天哪!找到你们真好!快把车藏起来!给你钥匙!”

罗伯·韦伯连忙跑过去,把车开到房子后面藏好。当他回到房前的时候,暴雪几乎把地上的车辙全部覆盖住了。

片刻之后,三人齐聚在屋子里商量对策,颇有一种生逢乱世相互扶持的亲近感。在言谈间,罗伯·韦伯不住地把眼光投向前门。

“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才好!”乐儿蜷缩在椅子里,一边哭一边说,“你们收留我是有风险的,所以我不敢待太久。再过几个小时,等外面风声没那么紧,我就……”

“你想在这里留多久都没问题。”

“不行,他们会追来的!现在城里四处着火,食物短缺,人们又自相残杀,我是全靠偷了汽油才逃出来的。你们还有多余的汽油吗?够我去绿镇投靠菲尔·梅蒂夫吗?我……”

“乐儿。”罗伯·韦伯说。

“怎么?”乐儿停下来,依然是上气不接下气。

“你来的路上有没有见到谁?一个女人,在路上跑?”

“什么?我当时开得太快了!一个女人?啊!有啊!我还几乎撞上她呢!然后她就跑掉了。怎么了?”

“呃……”

“她不会给你们带来危险吧?”

“不,不会。”

“我呢?我来这里会不会连累你们呢?”

“行了,行了,没关系的。你坐一下,我们去煮点咖啡……”

“等等!我先去看一眼!”两人还来不及阻拦她,乐儿就已经奔到前门,推开一条缝,往外窥探。他们站在她身旁一起向外张望,只见远处有几道车头灯光漫过一座矮丘,随即隐没在一道山谷之中。“他们追来了。”乐儿低声说道,“他们可能会进来搜查!天哪!我该躲哪儿呢?”

玛莎和罗伯对望了一眼。

不,不!罗伯·韦伯想道,天哪,不可能!这事情巧得简直不可思议!他脑中突然闪过刚才那个荒诞不经、异想天开的念头,心里顿时爆发出一阵狂喜欢呼。可是他随即又想,不,这完全是无稽之谈!造物主啊,请你别再弄人了!你在我们周遭设下那些阴差阳错的巧合,请你把它们统统带走吧!乐儿,请你选另一个时间再来避祸吧:十年后也行,五年、一年、一个月、一个星期之后都可以,甚至明天过来也没问题,可是请你不要像现在这样来吓唬我们!就在半小时之前,我们刚刚见证了一件恐怖的怪事,惊魂尚未安定,你就突然像个笨小孩似的闯进来,带着鬼使神差般的巧合来考验我们的信仰。我毕竟不是查尔斯·狄更斯,不能眨一眨眼睛就当作这事情没发生过。

“怎么了?”乐儿问道。

“我……”罗伯欲言又止。

“没地方让我躲吗?”

“不,”他终于说道,“我们有一个地方。”

“噢?”

“跟我来。”他慢慢转身,神情动作都有点呆滞。

他们沿着走廊来到半掩的隔板间前面。

“就是这里?”乐儿说,“这是个密室吗?难道你们……”

“不,这不是我们建的,是很久以前这房子建造的时候就有了。”

暗门依然固定在铰链上。乐儿伸手摸着暗门,把它合上又打开。“这能行吗?会不会被他们发现呢?”

“不会,这暗门做得非常细致,关上之后你根本看不出来。”

在屋外冬夜的雪原里,车队越来越近,路上一道道强光闪耀,在老屋的窗户上划过。

乐儿向暗门中看去,仿佛凝视着一口孤独的深井。

几缕灰尘在她四周弥漫,小摇椅也在轻轻地颤抖。

乐儿默默地走进去,碰了碰那半截残烛。

“奇怪了,这蜡烛怎么还暖着呢?”

玛莎和罗伯没有回答,只是扶着暗门,任由一丝丝温暖的牛脂气味钻进鼻子里。

在这狭小空间里,乐儿必须弯腰低头才能避开头顶的木梁,她的身体有点僵硬了。

雪夜中传来汽车喇叭的嘟嘟声。乐儿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关门。”

于是他们把暗门关严实了,的确完全不露痕迹。然后他们吹熄油灯,站在冰冷的黑暗中忐忑地等待着。

追赶的车队沿着雪路飞驰而至,发出震天的声响,车头灯射出耀眼的黄光,映出纷纷飘落的雪花。大风把院子里一进一出的两串脚印吹散了[2],乐儿那辆车留在雪地上的痕迹也转眼间消失殆尽。

“感谢上帝。”玛莎低声说。

这时候,车队鸣着喇叭,甩尾拐过最后一道弯,下了山坡,然后停在路边。他们像是在等待什么,或者在窥探这栋古老的房子。过了许久,他们终于重新出发,在漫天风雪中驶向远山。

很快,车灯的亮光消失了,汽车的轰鸣声也随之而去。

“我们太走运了。”罗伯·韦伯说。

“可是她就没那么走运了。”

“哪个她?”

“就是从这里跑出去的那个女人。他们肯定会发现她的,肯定会有人发现她的。”

“你说的没错。天哪!”

“而且她没有证件,无法证明身份,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要是她告诉他们她是谁,她从哪里来……”

“没错,没错。”

“愿上帝拯救她吧。”

两人凝视外面飘雪的夜色,却什么也看不见,似乎世间万物都凝结了。“你逃不掉,”她说,“无论怎么挣扎也没用,到头来一个人也逃不掉。”

他们从窗户旁走开,顺着走廊来到暗门前面,伸手触碰门板。

“乐儿。”他们叫道。

暗门纹丝不动,并没有打开。

“乐儿,你可以出来了。”

没人回答,甚至连一丝呼吸或者低语也没有。

罗伯轻轻敲了一下门,说道:“里面的人听到了吗?”

“乐儿!”

他用力拍打隔板,很激动地叫道:“乐儿!”

“快把暗门打开!”玛莎对丈夫说。

“我正在开呢,你没看见吗?”

“乐儿,等一下,我们这就把你弄出来!现在已经安全了!”

他一边咒骂一边用两个拳头猛砸一通,然后说了一句“小心”,后退一步,抬起腿狠狠地踹门。一脚、两脚、三脚……木屑纷飞,门板被他踹出几个洞来。罗伯随即把手伸进破洞里,用力一拉,硬是把整块门板扯了下来。

“乐儿!”

两人一起倾身探头,望向楼梯下的狭小空间。

只见小桌子上的蜡烛闪着摇曳的微光,那本《圣经》却不见了。小摇椅还在一前一后地快速摇摆,划出一道道弧线,然后逐渐停下来了。

“乐儿!”

小隔间里空空如也,两人只能出神地盯着摇曳的烛光。

“乐儿……”他们一起说。

“你不是说你不信……”

“我不知道,古老的房子都很……古老……很古老……”

“你觉得乐儿……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过她至少已经安全了!感谢上帝,她终于安全了!”

“安全?你真的以为她安全了?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她这样一个女人,锦衣华服,搽脂抹粉,文眉画鬓,短裙丝袜,香水钻戒,还踩着一双高跟鞋,她能安全吗?安全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死死地盯着暗门里面。

“当然安全了,她有什么危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样一个女人,迷失在1680年的萨勒姆镇[3],安全吗?”

他伸手把暗门重新关上。

两人就这样坐在暗门旁边守候着,在寒冷中度过这漫长的冬夜。

注释:

[1]鲍勃,罗伯的简称。

[2]此处两串脚印属于逃出去的女人和跑进来的乐儿,作者似乎忽视了韦伯夫妇的脚印。

[3]萨勒姆,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北部的小镇,1692年曾发生著名的审判女巫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