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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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英勇与爱情的梦想

与中世纪的骑士精神相类同的军事生活的观念差不多处处可见,特别是《摩诃婆罗多》中的印度人,在日本也是如此。尚武的贵族需要一种理想的形式来体现完美的男子气概。对纯洁美好的生活的渴望,这在古希腊人的kalokagathia(竞技)中有所表达,在中世纪则产生了骑士精神。在几个世纪里,这一理想都是力量的源泉,同时又掩蔽了对整个世界所怀有的暴力和自私的野心。

禁欲的因素从未脱离过骑士制度。在骑士的作用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早期的十字军东征时,这一点尤其被强调。高尚的武士应当贫穷并摆脱尘世的羁绊。“这种认为高贵的人应当没有财富的理想,”威廉·詹姆斯说,“在游侠骑士和圣殿骑士身上得到体现;而且,尽管一如既往地遭到败坏,它仍然在情感上——如果不是在行为上——支配着军事的和贵族的生活观念。我们将士兵尊为完全无所阻碍的人。他除了生命之外一无所有,并甘愿在任何需要的时刻抛掷性命。他是理想方面的无束缚的自由的代表。”中世纪的骑士制度,在其最初盛行时,当然是和修道制度(monachism)混杂在一起。这种结合产生了圣殿骑士团、圣约翰骑士团、条顿骑士团以及西班牙的骑士团等军事团体。然而,不久之后,或者就是从开始时起,现实就欺骗了理想。相应地,理想也就越来越上升为幻想,保存着现实生活中已难以一见的禁欲主义和牺牲精神的特性。怪异而无用的游侠骑士,总是贫困而无所束缚,就像最初的圣殿骑士们那样。

由此就认为骑士制度中诸如怜悯、忠诚、公正等宗教因素是虚幻的或不真实的,这是不公正的。这些对于骑士精神都是必需的。但是,形成骑士精神的渴望与想象,这联合着的二者尽管有着强大的伦理基础,源于人类好斗的天性,但如果爱情不是其不断回复的热情的源泉的话,它们将不会形成这样牢固的美好生活的框架。

而且,所有这些骑士制度的特征,诸如怜悯、牺牲、忠诚,并非纯粹是宗教意义的,它们同时具有性爱的意义。在这儿我们必须再次提及,那种赋予情感以形式或风格的愿望,并非仅在文学艺术中有所表现,它同样展现于生活中:优雅的交谈,体育竞技。爱情也在这之中寻求着崇高与浪漫的形式。因此,如果生活从文学中借得了主题和形式,而文学终究还只是生活的摹本。骑士的爱情早在表现于文学以前就已呈现于生活当中。

骑士和他的情人,即是说,效忠于爱情的英雄,常是爱情传奇借以展开的最初的和一贯的主题。淫荡转变为自我牺牲的向往;男子显露勇气的渴望转变为处惊涉险;强壮孔武转变为为情人受苦和流血。

自从爱情的英勇梦想迷醉了充满憧憬的心灵,幻想就涌现并充溢了心胸。最初的简单主题被弃置身后,灵魂渴求着新的梦幻,激情使得受难和背弃也自有光泽。男人并不仅仅满足于为爱情受苦,他还要使他所爱的人远离危险或苦难。更为强烈的动机加在了最初的主题之上:其主要特点是要保护陷于危境的贞女——换句话说,是驱逐敌手。于是这就成为骑士爱情诗的基本主题:年轻的英雄,解救纯洁的少女,性的主题总是隐蔽在其后,即使入侵者只是一条自然界的龙。粗看一下伯恩—琼斯(Burne-Jones)的著名绘画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比较神话学本应当不倦地依靠星象学现象来解释诸如解救少女这种瞬间而又永久、古老而又常新的主题,有人对此会感到惊奇。它有时或许因过多的重复而变得陈腐,但它又会重新出现,使自己适于一切时代、一切氛围。新的传奇类型会兴起,就像牛仔接替了海盗一样。

中世纪以生气勃勃的不知满足的精神孕育了最初的浪漫主义的主题。而在更高类型的文学中,比如在抒情诗中,人们对愿望和满足的表现就文雅精致得多,历险的传奇只是保留在粗糙、朴素的形式中,在当时也并未失去其魅力。我们或许会认为,中世纪的最后几个世纪中人们会失去对这些幼稚的幻想的喜好。我们倾向于认为,《梅拉多》这部弗罗亚沙所写的超级浪漫小说,或《开辟森林》这些骑士传奇的晚熟的果实,即使在当时也是过时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就如同轰动一时的小说在当今并不落伍一样。性爱的想象总是需要相似的模式,而这些模式在传奇中找到了。在文艺复兴的全盛期,我们可以在高卢的阿美迪斯(AmadisofGaul)身上看到其回复。就在十六世纪中期之后,弗朗索瓦·德·拉罗内(FrancoisdelaNoue)证实阿美迪斯的小说在他那一代人中引起“头昏目眩的感觉”。这是胡格诺派那一代人,他们带着几分理性主义的成分经历了人文主义。我们能够想象出1400年这失衡而无知的一代人的浪漫的情感。

文学并未能满足那个时代的浪漫幻想及其不知满足的需求。人们需要一些更为积极的表达方式。戏剧或许可以满足这一点,但中世纪词句纯正的戏剧只是偶尔涉及情爱之事。它所关注的是神圣的主题。然而,还有一种表现形式,即高尚的体育运动,竞技和马上长枪比武。体育竞争总是包含着强烈的戏剧因素和性爱色彩。在中世纪的骑士比武大会中这两种因素如此占优势,以致力量和勇气的对抗这一特色几乎为其浪漫的目的所湮没。比武大会的奇特的装饰和庄严的场面,其诗意的幻想和悲怆,使得它充当了后世戏剧的角色。

贵族在健壮而又无所事事时,其生活往往变成一场全能竞赛。为了忘却痛苦的不完美的现实,贵族们不断地幻想着更高尚更英勇的生活。他们戴上了兰瑟洛特或特里斯塔姆的面具。这是一种令人惊奇的自欺。这种需要注意的假相之所以能够产生,只能视为某种程度的嘲弄。中世纪的最后几个世纪,整个骑士制度一直在伤感与嘲笑之间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荣誉、忠诚和爱情都具有无可置疑的严肃性;只是这种庄重的坚定不时会松弛为微笑,但完全的戏仿作品并未盛行。即便在布尔西(Pulci)的《莫甘特》和包亚尔多(Boiardo)的《疯狂的奥兰多》使得英雄姿态变得荒谬可笑之后,阿里奥斯托(Ariosto)仍在回味着骑士制度的那种绝对的安详。

在法国,1400年左右,骑士制度崇拜仍被认为极具严肃性。我们并不易于理解这种严肃性,也很难不对文学记录中的布西科的生平与其真实生平的差异感到惊异。他是优雅教化和骑士风度的不倦的卫护者的代表,按照古老的爱情信条谦恭地效忠他的情人。“他效忠一切,尊重一切,出于对那人的爱。他言谈庄重高雅,在情人面前则羞怯寡言。”1388年在近东旅行时,他和他的武装的同伴创作了关于保卫骑士的忠贞纯洁的爱情的诗篇《百首歌谣录》,以此自娱。有人会以为他在经历了尼科波利斯大战之后会消除那些骑士的幻想。在尼科波利斯他看到了治国安邦的政治策略与骑士的冒险精神轻率地结合所带来的悲惨结局。他的《百首歌谣录》的作者同伴们纷纷战死。有人会认为这足以使他回到旧时的优雅教化中去。但他仍忠诚于他的同伴,继续承担起他的道义职责,去建立“维护高洁妇女”的骑士团。

像所有为激情所利用而变得陈旧的浪漫形式一样,骑士制度和优雅礼貌的体制在我们第一眼看来是一种愚蠢而可笑的东西。激情的重音除了在一些文学杰作中偶有所闻外,已经再也听不到了。而且,所有这些极为精致的社会行为的形式都在某种程度上成为生活的装饰,成为激情的支架。在阅读古代爱情诗或有关拙劣的比武大会的描写时,如果不带着嘲笑的观点去看,就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确切的历史细节。一切都化为尘土,而那些流传下来的文辞则比尘土还不值一文。

只有一线微光提醒我们认识到这些文化形式的重要性。在《苍鹭之誓》中那位不知名的作者使让·德·波蒙说道:

我们在客栈里、喝着烈酒,

几个女人从旁穿过,看着我们,

脖颈白皙,胸衣紧绷,

眼睛闪着光芒,带着眩目美丽的笑意;

于是我们能够战胜约蒙特和阿圭兰,

其他人将征服奥利弗和罗兰。

但当我们骑马慢跑回到营地,

我们用小圆盾护住颈项,长矛低垂,

严寒快将我们全部冻僵,

我们的肢体互相碰撞,

我们的敌人正在逼近,

于是我们希望能藏入一个巨大的地窖,

在那儿无论怎样也不会被发现。

比武大会的性爱特点再也没有比一个骑士穿戴着他的情人的面纱或衣服表现得更清楚了。在《开辟森林》中,我们看到观看格斗的女士们如何一件件地脱下衣服或饰物扔给她们所青睐的骑士。格斗结束时她们蓬头散发,衣衫不整。十三世纪有一首诗,是一个叫皮卡尔或埃诺的吟游诗人的作品,名为《三个骑士和一件衬衫》,曾详尽地描述了这一主题。一个非常慷慨但并不喜欢决斗的骑士的妻子,把她的一件衬衫送给三位爱她的骑士,其中的一个将在其丈夫要前去的比武大会上穿上这件衬衫作为甲胄,底下则不再穿什么盔甲。前两个骑士都婉词致歉,没有接受。第三个贫穷的骑士则将这件衬衫抱在怀中,满怀激情地吻着它。他出现在比武大会上,除了这件衬衫没穿任何盔甲。他受了重伤,染血的衬衫亦被撕破。人们注意到了他的大勇,他获得了奖金。那位夫人把芳心交给了他。接着这位情人提出他的要求。他将满是血渍的衬衫交还给夫人。她可以在包括正式宴会在内的宴饮上把它穿在衣服外面。她温柔地抱着衬衫,照骑士所希望的那样穿上它,当时在场的大多数人谴责她,她的丈夫则惊讶不已。而吟游诗人在结束时问道:“这两个情人究竟谁为谁牺牲得更多呢?”

教会公开反对比武大会,对其屡次禁止。无疑,惧怕这种贵族比赛的激情和狂热及由此引发的咒骂侮辱,在其中占了很大比重。道德家们不嘉许比武大会,人文主义者亦是如此。彼特拉克(Petrarch)问道:我们在哪儿看到西塞罗或西皮奥(Scipio)在马上比枪呢?市民们认为比武大会荒唐可笑,毫无用处,只有贵族将比武大会和长枪竞技看得极为重要。在一些著名决斗的遗址上人们建起了纪念碑——比如在圣奥梅尔(Saint Omer)附近的佩尔兰十字架(Pélerine Cross)——以纪念拉·佩尔兰(laPélerine)的争战以及圣保罗的私生子和一位西班牙骑士的业绩。贝亚尔(Bayard)虔诚地前去拜望,犹如朝圣。在布洛涅圣母院(Notre Dame of Boulogne)的教堂中保存着《泪之泉》(FontainedesPleurs)这幅决斗装饰品,庄重地献给圣母。

中世纪的这种尚武的体育活动与单纯、自然的古希腊及现代运动是远不相同的。自豪、荣誉、爱情和艺术都为竞赛提供了传统的动机。

满蕴着英雄幻想的庄重与华贵,它们所体现出的那种强烈的需求是仅靠文学无法满足的。现实的宫廷生活或军旅生活为英勇与爱情的梦想这一充实灵魂的信仰所提供的机会太少。这样他们必须行动。因此,比武大会的表演就成为一幕传奇,换句话说,即成为想象中的亚瑟王的世界,在这里神话传说中的梦想被优雅爱情的情感提升。

十五世纪的决斗是基于骑士冒险这样一个虚构的情形之上,与有着一个浪漫名称的人为环境有关,比如“泪之泉”(Lafontainedespleurs),“查理大帝之树”(L'arbre Charlemaghe)。人们会有意识地建造一个喷泉,喷泉旁边是一个看台,在那儿有位女士(当然,是模拟像)一年中都住在那儿,握着一只带着三张盾牌的独角兽。每个月的第一天骑士们前来摸一下盾牌,以此行为宣誓承诺决斗“宪章”的规则。他们会发现马已备好,因为他们必须骑在马上触摸盾牌。或是在“龙之威”(Emprisedudragon)中,四个骑士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位女士如果不付出抵押物的话,那么除非有位骑士为她折断两根长矛,否则她不能通过路口。这些原始的尚武与性爱的体育活动与孩子们的抵偿游戏有着明显的联系。“泪之泉”的“宪章”的一条规则规定:格斗中摔下马的骑士必须在一年中戴着一只金手镯,直到他找到那位有开锁钥匙能释放他的女士,而他则要向她效忠。

贵族热衷于给整个过程笼上一层神秘和忧郁的面纱。骑士们应当是无人知晓的。他被称为“白骑士”、“无名的骑士”,或者戴着兰瑟洛特或帕拉美德(Palamedes)的纹章。“泪之泉”的盾牌是白色、紫色或黑色的,上面遍布“泪水”;“查理大帝之树”的盾牌则是黑色的和紫色的,带着金色或黑色的“泪水”。在“龙之威”中,勒内王在为其女玛格丽特远赴英格兰举行庆贺仪式时,全身黑衣。他的外衣、马的饰衣、马,直到长矛的木柄,都是同样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