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桂士杞
桂士杞,字有山,号楠友,清代学者,广东南海人。生平潜心经术,著述甚丰,著有《潜心堂文集》等。桂士杞继承父亲桂鸿之志,注重对儿孙的教育,培养出清代广东大儒桂文灿、桂坫,成就了一族书香。
《有山诫子录》不分卷,桂士杞所编,桂文灿所刻。主要为历代名人典故、格言警句的摘抄(部分内容之后有桂士杞的分析评论),以及他自己的治学、读史、观世等心得。全书基本上以“读书为善”为中心,劝诫子孙做好人、勤读书、守礼节、正风俗,以冀讲求实学,造福苍生。此书虽然为晚清时期的作品,但是文字典雅、征引广博、道理渊深,读来颇有韵味,可以从中获益不少。而且作者比较关注当时广东的各种社会风气,如俗趋于奢靡、迷于《宅经》《葬经》《葬书》等,作者皆广寻理据,力为破之,颇有功于当时,亦可借鉴于当代,颇值一读。
有山诫子录(节选)
后汉马援兄子严、敦,并喜讥议,通轻侠[143]。援在交趾,还书诫之曰:“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好论议人长短,妄是非政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龙伯高敦厚周慎[144],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145],忧人之忧,乐人之乐,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146]。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后汉邓禹,内行淳备,有子十三人,各使守一艺,修整闺门,教养子孙,皆可以为后世法。佐命元勋,尚犹如此,况士人乎?
后汉郑康成,年七十,疾笃自虑[147],尝以书戒子益恩云:“吾念述先圣之元意,整百家之不齐,庶几以竭吾才。入此岁来,已七十矣,案之礼典,便合传家。今我告尔以老,归尔以事,将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148]。尔其勖求君子之道,研钻勿替,敬慎威仪,以近有德,显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若致声称,亦有荣于所生。”又云:“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饮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恨;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此真大儒之言也,汝曹志之。
后汉诸葛武侯戒子云:“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慆慢则不能研精[149],险躁则不能理性。年与时驰,意与岁去,遂成枯落,悲叹穷庐,将复何及也!”夫主静之学,理性之训,宋儒以为得坠绪于遗经。即此观之,则所谓圣人没道不传,必待宋儒继统者,毋矜夸太甚耶!
魏王永舒《诫子书》云:“夫富贵声名,人情之所乐。而君子或得而不处,何也?恶不由其道耳。知进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疚[150]。语曰:‘如不知足,则失所欲。’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览往事之成败,察将来之吉凶,未有干名要利、欲而不厌而能保世持家、永全福禄者也!”又云:“若范匄对秦客[151],至武子击之,折其委笄,恶其掩人也。夫人有善,鲜不自伐[152];有能者,寡不自矜。伐则掩人,矜则陵人[153]。掩人者人亦掩之,陵人者人亦陵之。故三郤为戮于晋[154],五叔负罪于周[155],不惟矜善自伐好争之咎乎?故君子不自称,非以让人,恶其盖人也。夫毁誉,爱恶之原而祸福之机也,是以圣人慎之。孔子曰:‘吾之于人,谁毁谁誉?如有所誉,必有所试。'[156]又曰:‘子贡方人,赐也贤乎哉!我则不暇。'[157]以圣人之德,犹尚如此,况庸庸之徒而轻毁誉哉!”
晋羊叔子《诫子书》云:“吾少受先君之教,能言之年,便召以典文;年九岁,便诲以诗书。然尚犹无乡人之称,无清异之名[158]。今之职位,谬恩之加耳,非吾力所能致也。吾不如先君远矣,汝等复不如吾。咨度宏伟,恐汝兄弟未之能也;奇异独达,察汝等将无分也。恭为德首,慎为行基,愿汝等言则忠信,行则笃敬,无口许人以财,无传不经之谈,无听毁誉之语。闻人之过,耳可以受,口不得宣,思而后动。若言行无信,身受大谤,自入刑论,岂复惜汝,耻及祖考。思及父言,纂及父教[159],各讽诵之。”
晋陶元亮常以书训子云:“少年好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色喜。每当五六月,北窗高卧,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160]。意识浅陋,日月遂往,缅求在昔,眇然如何!”其兴趣萧散,而寓意深远,世人不识也。
宋徐修仁《戒子书》云:“吾家本清廉,故常居贫素。至于产业之事,所未常言,非直不经营而已[161]。薄躬遭逢,遂至今日,尊官厚禄,可谓备之。每念叨窃若斯,岂由才致?仰藉先门风范,及以福庆,故臻此尔。古人所谓以清白遗子孙,不亦厚乎?”又云:“‘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详求此言,信非徒语。吾虽不敏,实有本志,庶得遵奉斯义,不敢坠失。所以显贵以来,将三十载,门人故旧,承荐便宜[162]。或使创辟田园,或劝兴立邸店[163],又欲舳舻运致[164],亦令货殖聚敛,若此众事,皆拒而不纳,非谓拔葵去织[165],且欲省息纷纭。中年聊于东田开营小园者,非存播艺以要利,正欲穿池种树,少寄情赏。又以郊际闲旷,终可为宅,傥获悬车致事[166],实欲歌哭于斯。或复冬日之阳,夏日之阴,良辰美景,文案闲隙,负杖蹑履,逍遥陋馆,临池观鱼,披林听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求数刻之暂乐,庶居常以待终,不宜复劳家间细务。汝交关既定[167],此书又行,凡所资须,付给如别,自兹以后,吾不复言及田事,汝亦勿复与吾言之。假使尧水汤旱,岂如之何?若其满庾盈箱,尔之幸遇,如斯之事过,并无俟令吾知也。《记》云:‘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今且望汝全吾此志,则无所恨矣!”
宋谢瞻之弟晦为右卫将军时,晦权遇已重,自彭城还都,迎家宾客辐凑,门巷填咽。瞻在家惊骇,谓晦曰:“汝名位未多,而人归趣乃尔!吾家素以恬退为业,不愿干预时事,交游不过亲朋,而汝今遂势倾朝野,岂家门之福邪!”乃以篱隔门庭,曰:“吾不忍见此!”及还彭城,乃言于帝曰:“臣本素士,父祖位不过二千石,弟年始三十,志用凡近,荣冠台府,位任显密,福过灾生,其应无远,特乞降黜,以保衰门。”前后屡陈之。晦或以朝廷密事语瞻,瞻故向亲旧陈说,以为戏笑,以绝其言。及上即位,晦以佐命功,位任益重,瞻愈忧惧。是岁,瞻为豫章太守,遇病不疗,临终遗晦书曰:“吾得启体幸全,亦何所恨!弟思自勉励,为国为家。”
宋颜延之之子竣贵重时,凡所资供,延之一无所受,布衣茅屋,萧然如故。常乘羸牛笨车,逢竣卤簿[168],即屏往道侧。常语竣曰:“吾生平不喜见要人,今不幸见汝!”竣起宅,延之谓曰:“善为之,勿令后人笑汝拙也。”延之尝早诣竣,见宾客盈门,竣尚未起,延之怒曰:“汝出粪土之中,升云霞之上,遽骄傲如此,其能久乎!”
北齐颜黄门之推《家训》曰:“《礼》云:‘欲不可纵,志不可满。’宇宙可臻其极,情性不知其穷,唯在少欲知足,为立涯限尔。先祖靖侯戒子侄曰:‘汝家书生门户,世无富贵,自今仕宦不可过二千石,婚姻勿贪势家。’吾终身服膺,以为名言也。”又云:“兵凶战危,非安全之道。古者,天子丧服以临师,将军凿凶门而出。父祖叔伯,若在军阵,损抑自居,不宜奏乐宴会及冠婚吉庆事也。若居围城之中,憔悴容色,除去饰玩,常为临深履薄之状焉[169]。”
唐御史大夫柳玭,世以孝弟礼法为士大夫所宗,尝戒其子弟曰:“凡门地高[170],可畏不可恃也。立身行己,一事有失,则得罪重于他人,死无以见先人于地下,此其所以可畏也。门高则骄心易生,族盛则为人所嫉;懿行实才[171],人未之信,小有玼颣[172],众皆指之,此其所以不可恃也。故膏粱子弟,学宜加勤,行宜加谨,仅得比他人耳。”
程子为讲官,言与上曰:“人主一日之间,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则可以涵养气质而熏陶德性。”余谓士人何独不然,父兄师友犹贤士大夫也,奴仆优伶犹宦官也,妻妾娼妓犹宫妾也,多少之间,存乎其人矣。
真西山《教子斋规》八则[173]:一曰学礼,凡为人要识道理、识礼数;在家庭事父母,入书院事先生,并要恭敬顺从,遵依教诲;与之言则应,教之事则行,毋得怠慢,自任己意。二曰学坐,定身端坐,齐脚敛手;毋得伏靠背,偃仰倾侧。三曰学行,笼袖徐行,毋得掉臂跳足。四曰学立,拱手正身,毋得跛倚欹斜。五曰学言,朴实语事,毋得妄诞;低细出声,毋得叫唤。六曰学揖,低头屈腰,出声收手,毋得轻率慢易。七曰学诵,专心看字,断句漫读,须要字字分明,毋得目视东西,手弄他物。八曰学书,臻志把笔[174],字要齐整圆净,毋得轻易糊涂。
吕东莱《童蒙训》曰:“安定先生主湖州学使[175],学者各治一事,如水利、农田之类,其后从学者多有实效。”苏子瞻曰[176],书富如入海,人不能兼收尽取,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则学成可以八面受敌。朱子常取以教学者。盖稽经诹史[177],区分类聚,讨论便而记忆易,颖异者固可兼擅,笃实者亦能专精也。
元许鲁斋为国子监祭酒,其为教,因觉以明善,因善以开蔽。课诵少暇,即习礼,或习书算,少者则令习拜跪、揖让、进退、应对,或射或投壶,负者罚读书若干遍。久之,人人自得尊师敬业,下至童子,亦知三纲五常为生人之道。尝语诸生曰:人心有印板,虽摹千万皆然。又曰:教人与用人反,用人当于所长,教人当于其所短。又曰:学者治生为先,生计不足,则或嗜利以丧所学。
《日知录》云[178]:“君子以向晦入宴息[179],日之夕矣而不来,则其妇思之矣。朝出而晚归,则其母望之矣。夜居于外,则其友吊之矣。于文‘日夕为退’,是以樽罍无卜夜之宾[180],衢路有宵行之禁,故曰‘见星而行者,唯罪人与奔父母之丧者乎’。至于酒德衰而酣身长夜,官邪作而昏夜乞哀,天地之气乖而晦明之节乱矣。”又云:“读屈子《离骚》之篇,乃知尧舜所以行出乎人者,以其耿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则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则谓之耿介,反是谓之昌披。夫道若大路然,尧、桀之分,必在乎此!”又云:“今日人情有三反:弥谦弥伪,弥亲弥泛,弥奢弥吝。”
《潜邱札记》云[181]:“今人动称廉耻,其实廉易而耻难。如公孙宏布被脱粟,不可谓不廉,而曲学阿世,何无耻也!冯道刻苦俭约,不可谓不廉,而更事四姓十君,何无耻之甚也!盖廉乃立身之一节,而耻实根心之大德,故廉尚可矫,而耻不容伪。”又云:“近代文士,务博而不明理,好胜而不平心,未有过于杨用修慎者也。杨用修生平不喜朱子,以不喜朱子故,遂并濂溪、明道、伊川、横渠、康节诸大儒一一排诋,甚至以孟子为无稽、朱子为不识字;以不喜宋儒故,遂并宋人之文章议论为繁冗、为不公不明,宋人之功业品行为不及前代;以不喜宋人故,遂并宋帝王之统系为偏安、为似晋。无论其言之是否,只此一念之增迁而不已,尚可为识字读书者耶?噫,亦可哀也!”
张稷若《蒿庵闲话》云:“综核之说,可除蒙蔽,其病必至苛察;权谋之说,可开昏塞,其失必为机诈;旷达之说,可破拘挛,必至败名检;清净之说,可息嚣竞,必至废人事;报应之说,可以劝善惩恶,必至觊倖而矫诬[182];缘业之说,可以宽忿寡怨,必至疏骨肉而怠修为;养生之说,可拯殉欲之害,必至贪天而违命。”
张考夫《杨园集》云:“学者固不可不读书,然不可流而为学究;固须留心世务,然不可遂入于功利。修诸身,见诸行事,可以型家[183],可以范俗。穷达一致,始终一节,方不失为圣贤之徒也。”又云:“董江都严气正性[184],多得之《春秋》;王文中温良正直[185],多得之《诗》《书》。凡人专精致志于圣贤遗经,得效自是不同,是以逊志时敏,学于古训,不可不力。”
陆清献公示大儿定徵云:“我虽在京,深以汝读书为念。非欲汝读书取富贵,实欲汝读书明白圣贤道理,免为流俗之人。读书做人,不是两件事,将所读之书,句句体贴到自己身上来,便是做人的法。如此,方叫得能读书人。若不将来身上理会,则读书自读书,做人自做人,只算做不曾读书的人。”清献此论,固为诫子要言,实中学人通病。其或束书不观,及溺于词章者,无论矣[186]。世有胸罗四库,目遍五车,而立身行己,无异流俗,甚或嫉妒险诈、排挤倾陷、颠倒是非、淆乱黑白者,闻清献之言,可不深愧哉!清献又尝与曾叔祖蒿庵翁书云:“烟之为物,从古所无,明季始有之。吴梅村以为妖[187],见于《绥寇纪略》中。侄孙见今之大贤君子无吃此者,盖皆知其非佳物也。太翁留心正学,而嗜好偶同于流俗,何难一举而绝之?一则见克己之勇,一则免火烛之虞,一则后学无效尤之弊,一举三善备焉,不识太翁以为妄言否?”夫清献之所谓烟,乃今之熟烟、生烟耳,而其时大贤君子尚无吃此者,百余年来,皆视为寻常之物,而不吃者鲜矣。又况鼻烟、鸦片来自外洋,鼻烟则口不能吃而鼻嗅之,鸦片则坐不能吃而睡吸之,其戕生堕行,耗赀废时,较之熟烟、生烟,不啻倍蓰者[188],尤当一举而绝之也。汝曹志之!
吴画溪《逸语》云:“节俭与鄙吝异,轻财与滥用异,纪衣食与志温饱异,薄富贵与傲王侯异。非纪衣食不能薄富贵,非薄富贵不能纪衣食。”又云:“君子之家,十不至其门:斥异术,僧道不至其门;不惑于星命术士,妄言祸福者不至其门;终身让畔,讼师不至其门;薄滋味,酒肉之徒不至其门;辞尚体要,存诡遇之心以弋获者不至其门;勤且俭,索逋者不至其门;早完课,催租人不至其门;绝声色,戒嬉游,酣歌恒舞者不至其门;率本性,凡趋炎热、干势利者不至其门。”
江阴杨文定公《程功录》云:“寒花耐久,春夏之花则不然,故生于忧苦乱离之人多坚实。由此言之,风霜之威,天之杀物,正以成物耳;祸患之降,天之困人,正以成人耳。遇之而摧者,乃凡卉庸流,非天心所贵者。”又云:“当天地之艰难,任君亲之责备,骨干乃坚,精气乃实。”
阎怀庭《困勉斋私记》云:“存心处事,当与古人较得失,不可与今人较得失。临深为高,小善易足。”又云:“誉有益于名,无益于实;毁有损于名,无损于实。故君子务实而已,毁与誉俱无与于我也[189]。”又云:“人即巧诈百出,未有见一朴诚之人而不心服情输者,患吾诚未至耳,勿患人欺也。”
魏善伯《杂说》云[190]:“不经疾病,不知健时之康也;不历患难,不知平时之福也;不跋涉泥淖,不知除道之功也;不阻绝津梁,不知济航之德也;不设身处地,不知人之有不得已也;不知人论世,不知事之有不得不然也;不临文受窘,不知平日学问之优悠也;不临穷遇报,不知随事种德之利益也。”又云:“待至诚之人,当以至诚;待谲诈之人[191],尤当以至诚。盖谲诈之人,病在不诚,若以为其人未可诚动,偶参谲诈,则彼必愈增其技以加我,我又加之,是不惟不得动彼以诚,并且陷我于诈也,而曰人之多诈,岂不谬哉!”
李二曲答门人问学云[192]:“轮回之说,吾儒未常道,君子惟尽其在己者,三涂、八苦、四生、六道有与无,任之而已。若因是而动心,则平日之砥修乃是有所为而为,即此便是贪心利心,又岂能出有超无、不堕轮回中耶?积善有余庆,积恶有余殃,报应之说,原真非幻。即中间善或未必蒙福,恶未必罹祸,安知己之所谓善,非天之所谓恶?人固有励操于昭昭,而败检于冥冥,居恒貌似谨愿,无非无刺,而反之一念之隐有不堪自问者耶?”
潘稼堂《日知录序》有云:“有通儒之学,有俗儒之学。学者将以明体适用也,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朝章国典,民风土俗,元元本本,无不洞悉,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是谓通儒之学。若夫雕琢辞章,缀辑故实,或高谈而不根,或剿说而无当,浅深不同,同为俗学而已矣。”汝曹勉旃!
先泾县公尝言:“人固当学,然尤当思。一事也,思其始,思其终,庶不贻讥;一言也,思其前,思其后,庶无后悔。世每有一事而玷辱先人,一言而害及终身者,可不慎乎!”
姜西溟与子侄论读书曰[193]:“读书不须务多,但严立课程,勿使作辍,则日积月累,所蓄自富,且可不致遗忘。欧阳公言:《孝经》《论语》《孟子》《易》《尚书》《诗》《礼》《周礼》《春秋》《左传》,准以中人之资,日读三百字,不过四年半可毕。稍钝者减中人之半,亦九年可毕。今计九年可毕,则日读百五十字。东方朔上书自称:年十二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此时朔年正二十二。自十六学《诗》《书》至十八而毕,又自十九学《兵法》至二十一而毕,皆作三年课程。三年诵二十二万言,每年正得七万三千三百余言。以一年三百六十日成数算之,则一日所诵读,得二百零三言耳,盖中人稍下之课也。夏侯氏《东方先生像赞》:“经目而诵于口,过耳而谙于心[194]。”其敏给如此。今所自夸大,不过中人稍下之课,可见古人读书不苟,非独恐其务多易忘,大抵古人读一书必思得此一书之用,至于终身守之不失,如此,虽欲多不得也。”
晋王辅嗣《易注》每尚元虚[195],近之宗汉《易》者多非之,然能以《十翼》解说上下经,此则真《费氏易》也。《尚书》伪古文,出于东晋,朱子已疑其伪,至今日而无庸辨矣。毛西河著《古文尚书冤词》,此孔子所谓“不知而作”,实欲排斥阎百诗而已[196],非平心以论也。孔安国《传》,虽出于伪,然却有可取之处,亦晋人旧笈故也。汉时齐、鲁、韩三家诗盛行,而《毛传》未列学官,至今日则三家尽亡,独毛为盛,此亦可见天道之循环已。《春秋左传》纪事独详,然《公》《谷》却有长处,不可偏废;三礼为郑氏专门之学,最宜潜玩。此外,则《大戴礼记》亦有可取,《夏小正》《曾子十篇》在焉,皆不可不读者也。
陆桴亭《思辨录》云[197]:“二十一史列传甚冗乱,其诸志却不可不读,盖一代之礼志刑政存焉,未可忽也。予尝欲去二十一史纪传,别取诸志合为一书,天文地理,各从其类,是诚大观。《文献通考》亦仿佛其意,但终不若独观一代为睹一代之全耳。”
陈寿《三国志》不以正统予蜀,读史者多议之。然寿为晋臣,晋承魏祚[198],伪魏即伪晋,以其世论,断乎不可。况其书自题曰《三国志》而不曰《魏书》,可谓纪实。夫三国犹南北朝也,强予正统,究非持平之论。所惜者,魏之三祖并列本纪,而蜀、吴之主不然耳。宜或如史迁列西楚霸王于本纪之例,三国之主并称本纪,或易本纪之号别置一名,三国之主并一其称,则尽善矣。
秦始皇恐得幽、厉之谥[199],而始废谥法,后世皆知其为暴君也;秦桧、韩侂胄自知难逃青史,而始禁野史,后世皆知其为奸臣也。欲人不知,莫若勿为,为恶而欲避其名,岂可得乎!
秦始皇四年冬十月,令民纳粟拜爵;汉武帝元朔六年六月,诏民得买爵赎罪,置武功爵:此皆民爵,犹今之职衔而已,非以职官选用也。至元狩四年,因河南人卜式数输财助边,帝使问式:“欲官乎?”曰:“不愿。”“有冤欲言乎?”曰:“无所欲言也。”使者曰:“苟如此,子何欲?”式曰:“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使节于边,有财者宜输委,如此而匈奴可灭也。”帝以式长者,欲尊显,以风百姓,乃诏拜为中郎,赐爵左庶长,赐田十顷。夫使后世之富人皆贤如卜式,则助饷选官,有何不可乎?
项羽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卒成帝业。刘先主据有巴蜀[200],而不能兼并中原。世之专言形势者,可爽然矣[201]。高祖兄仲善治产业[202],高祖不能,卒成帝业。光武兄縯不事家人居业[203],倾身破产,交结天下雄俊,后欲救刘稷,为更始诸将所杀[204]。光武性勤稼穑,竟至中兴。世之专以执业论人者,亦可爽然已。
昔王莽时,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俸禄,各因官职为奸,受取赇赂,以自共给[205],侵刻小民,富者不能自别,贫者不能自存,于是并起为盗贼。有国家者,未有官无常俸,徒恃横取于民而能久安长治者也。
天地之运久而必变,夏尚忠,殷尚质,周尚文。周末文盛极矣,秦始皇出而焚书坑儒。汉兴,除挟书之律,经学之隆,近古以来,未常有也。魏晋之间,元学嗣兴[206],以清谈为高美,以章句为尘垢,放诞颓坏,迄亡天下。自是南北乖分,学术异尚,五百余年。唐一天下,兼采南北之长,定为正义,经学复隆焉。迄乎赵宋,道学争鸣,至王氏新义出而汉唐注疏渐废矣[207]。朱子通训诂以明义理,居敬持志,如日中天;象山、永嘉出而杂之。至明而白沙、阳明推本象山,其徒衍之,几不知圣贤从读书来矣。至近时而白沙、阳明之焰熄,经学迭兴,炳然与两汉同风。夫盛极难继,自是而后,或为晋之清谈与?或为宋之道学与?抑如明之道学而禅学与?呜呼,吾不得而知之矣!
先泾县公云:“朱子曰:‘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则又在居敬而持志。’今之学者,其专心举业,汲汲以仕进为急者,无论矣。其或以了悟为宗,衍白沙、阳明之绪,援儒入释,其失也妄;或以考订为命,踵杨用修[208]、王弇州之陋[209],以学为市,其失也愚:皆未达夫穷理居敬之旨者也。”
朱子论《孟子》云:此书不特义理精明,且甚次第文字。某因熟读后,便自此也知作文之法:首尾照应,血脉贯通,语意反复,明白峻洁,无一字闲。人若能如此作文,便是第一等文章。
《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余年三十,读书至此,将旧作文字,一切焚之,并立意谢绝应酬文字。又三十余年,庶能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
刘宋殷景仁,学不为文,敏有思致;口不谈义,深达理体。至于国典朝仪、旧章记注,莫不撰录,识者知其有当世之志。
《思辨录》云:“薛文清云:‘凡国家礼文制度、法律条例之类,皆当熟读深考。’愚谓孔子动称周家法度,虽周公制作之善,亦从周故也。予每怪后儒学孔子,亦动称周家法度,而于昭代之制,则废而不讲,亦不善学孔子者矣。况居官而读律令,所谓入国问禁也。”
桂林陈文恭公《与张墨庄书》云:“秀才读书,惟知学古,不知居今。应试文策,考据虽详,记诵虽博,然多泥于古而戾于今。及入仕途,未免拘迂鲜通,方枘圆凿[210],迥不相入。世人以读书人为无用,皆由于此。其故总缘不留心邸报之故[211];黄陶庵先生因馆于某显者家,每日备阅章疏抄报,故为文皆切实不浮,可以坐言起行。愚意城乡学馆中,俱令看邸报,或寒生力有不能,则同邑同馆数人同看,费亦无多。凡近日朝廷用人行政,及内外臣工条奏,皆得见闻,使之长增识见,见之文策,自更亲切,不愧通儒矣。”
赵宋太祖征处士王昭素为国子监博士,问以治世养身之术。对曰:“治世莫如爱民,养身莫如寡欲。”太祖爱其言,书于屏几。
北齐主欲以王晞为侍郎,苦辞不受。或劝之,晞曰:“我少年以来,阅要人多矣,得志少时,鲜不颠覆。且吾性实疏缓,不堪时务,人主恩私,何由可保?万一披猖[212],求退无地。非不好作要官,但思之烂熟耳。”
陆清献公尝书座右云[213]:“杨慈湖知温州,自俸最菲,曰:‘吾敢以赤子膏血自肥乎!’陆象山知荆门军时,曰:‘簿书目数之间,此奸贪寝食出没之处,故于钱谷事,综核不遗。’张子韶佥书镇东判官,大书于壁曰:‘此身苟一日之闲,百姓罹无穷之苦。’读此三言,可悚然于清、慎、勤之不可须臾忘矣。是三先生学术皆偏僻不可为训,而其居官乃能如是,学程朱者,其可不知愧哉!书之壁间,朝夕自儆。”
先泾县公论居官云:“凡事上官当如父兄,待同官当如兄弟,待百姓当如子弟,诚意恳挚,虽遇横逆,未有不感悟者。上官及同官,倘有未明之处,力为辨正。百姓倘有误谬之处,力为解释。上下交孚,然后事无窒碍也。”又云:“古人学优而仕,然既仕犹须从事于学。倘以未学之人,一旦筮仕[214],顾不留心典籍,其何以知居官之道耶?为州县者,公余之暇,当将《资治通鉴》及《循吏传》不时翻阅,细细观玩,学得一分,地方便受一分之益。盖听事观书,二者并行不悖,庶不愧为儒者矣。”又云:“以余所见所闻,牧令多矣。其朘民获上之能吏[215],不干阳谴[216],必罹阴祸;不于其身,必于其子孙。其循格选官者[217],大抵守拙安分不肯作孽之良吏。至于恩荣奕世,儿孙食报无穷者,则皆勤政爱民,异于常吏之为者也。天之报施,捷如影响[218],每一念及,辄为汗下,吾愿居是职者,慎毋忘作孽之见也!”
徐鲁南《五肴约》云:“《传》曰:‘礼始诸饮食。’又曰:‘礼尚往来。’乡党邻里酒食相聚会,乃不可少、不能已之事;既不可少、不能已,则必计其有常,权其可久。衣冠之家,贫富不一,不定简便之约,则富者恐人责其不敬,贫者势必耻其相形。肴蔬品物过丰,未免应酬为事,便非有常可久之道。今立约例,除吉庆、大宾、成礼外,平常亲友相招,视客位之多寡,肴品多不过六,少不过四,酌乎之中,以五为度,山海之贵味莫陈,市肆所常有已足。或四荤一素,或二素三荤,一饱便佳,方丈何用?小饮器数亦须仿此,外用果肴五碟,中设小菜攒盘一具。酒则家酿市酤,无所不可,清谈雅令,随人随时,惟取适兴,切莫强攀。逾此例者,罚令次日重席,仍必如约乃止。一曰崇节俭以养德,二曰减口腹以养身,三曰省糜费以养财。东坡旧有成言,吾辈何弗遵古?”徐君此论,先获我心,当约同志共勉之。
粤东风俗侈靡,婚嫁尤甚,凡衣裳、被褥、簪珥之多寡,迎导、鼓乐、执事之数目,已莫遵定制矣。至女子许嫁后三日归宁,向用烧猪以遗戚友,其始不过一二头,迩来夸多斗靡,竟有用十头八头以至二三十头、四五十头者。吁!异矣。伏读《大清会典》,亲王、亲王世子、郡王婚,行七九礼,用牲六十三。郡王长子贝勒婚,行五九礼,用牲四十五。贝子婚,行三九礼,用牲二十七。宗室、镇国公婚,行二九礼,用牲一十八。辅国公婚,行一九礼,用牲九。一品官,用六;民公、侯、伯、子爵,同二品官,用四;男爵,同三品官,用三;四品官至九品官,用二;庶士,同庶人,一。遵而行之,是所望于世之知礼者。
汉魏以来有《宅经》,有《葬经》,皆出于堪舆形法家言。元儒义乌朱氏,谓《宅经》古之所有,《葬经》古之所无,盖昉于晋郭景纯[219]。然考《仪礼》有“无有后艰”之文,《孝经》有“卜宅按厝”之训[220],古人未尝不择地而葬也。况古人多在西北、中原,地方高燥,土厚水深,不烦远择。《葬经》之说,盖以江南卑湿,而风临之,蜉蚁生焉。为人子者,必欲以亲体而求富贵,罪之大者矣。惟审视水蚁,以安其亲,则固不可已也。程子有“草木茂盛,土色光润”之说,择地者审择夫气之所流贯,势之所凝聚,山则拱卫而不背,水则环抱而不泻,自无风隙水蚁之患矣。
《葬书》昉于郭景纯,然其说本平易无奇,自杨、曾、廖、赖之书出,而其言支离汗漫,乖僻诡异,习其术者,互相短长[221],此是彼非,此凶彼吉,加以神煞禁忌、方命生命,种种格碍,几至一年无宜葬之日,数岁无可葬之期。呜呼!自《葬书》书行,而世之不葬其亲者多矣!谨案,《大清律》曰:“凡有丧之家必须依礼安葬,若惑于风水及托故停柩在家经年暴露者,杖八十。”丧亲者尚其念诸。
范蜀公与司马温公,理道节概,可谓莫逆,而论乐反复,虽无愤气,却渐有争胜之气,惟不至如朱、陆之相诟耳。夫先王之制礼乐也,所以养人之性情,使心气和平而言语谦逊,故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后世礼乐崩坏,人皆有争胜之心,虽贤者亦或不免。论乐而争,盍亦反其本矣。
孟子云:“俭者,不夺人。”又云:“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俭者,谓廉于取也。今之言俭者,吾惑焉。淡薄清苦、悭啬鄙吝[222],谓非此则无以为生,非此则不免匮乏。是则古之人以廉于取者言俭,今之人但以吝于与者言俭也,此岂孟子之旨乎?古之贷钱出息、食客数千者,以其奢也,而夺人者亦有时而与人。今之富人,美衣丰食,似乎不俭,其权子母[223],固竞锥刀也[224];其待宗族亲友,固较锱铢也。是则登垄罔利之术,直以其俭不夺人者,辗转而为夺人之具,财源日竭,民生日困,毋乃误会“俭”字之故乎?
忠孝大名,人多勉之;悌为次行,人每忽焉。世有忠似龙、比[225],养似曾、闵[226],而于兄弟之间,予之尺縠则有矜色,乞其斗粟则有泚颜[227],内不自知,责亦弗及。噫,悌道其绝于世夫!余事长伯父、次伯父未尝稍拂其意,不敢稍违其言,犹觉未能自慊也,汝曹勉之!
花卉之最适用者,其莲乎!其实其根可食,其花其茎可玩,其须其叶可以沏茶包饭,雅有君子之号,宜哉!先泾县公南归后最喜植之,五十年来余弗敢替,庶无违诗人“弗剪弗伐”之旨乎[228]!
——《有山诫子录》,清同治六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