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要吃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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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粥一饭

自从我妈住到我家以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哦,是早餐,以前我们早上喝粥,我妈来了以后,早上顿顿煮的是米饭。喝了十几年粥了,一下子吃米饭,忽然觉得干巴巴的。

一个人的习惯,原来很顽固。我妈早餐吃了几十年米饭,一顿不吃米饭,到了中午就饿得头昏眼花。是真的头昏眼花,两腿软绵绵的。肠胃习惯了这个时间运转,没有米饭,只好在那里空转,当然难受。

我妈吃米饭还不喝汤,一碗干巴巴的白米饭,就那么津津有味地吃下肚,吃得欢欢喜喜,眉开眼笑。那一碗米饭,简直有着旷世的美味。

我十六岁去平湖念师范,学校食堂每天早上供应白粥。一开始怎么也吃不饱,两碗粥喝下去,肚子还是空荡荡的,早自修一下课,端个饭碗去食堂排队,买回来两个肉包子,三口两口吃掉,好似饿死鬼投胎。天天吃肉包子,肉包子的肉长到了腰上、腿上、脸上,毕业时,变成了一个超级大胖妞。不过毕业以后第二年,我就一下子瘦了二十斤,有了瓜子脸、小蛮腰。我妈诧异,以为我在吃减肥药,还特意叮嘱我,千万别减肥,瘦骨伶仃的有啥好看。

天底下的妈,哪个嫌弃女儿胖?我妈不知,天底下的男人,个个嫌弃胖女人。

不过我是真的一粒减肥药也没吃。不知什么缘故,肚子再也不觉得饿了。那种饿死鬼投胎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想想,倒是十分怀念饥饿的感觉,饿了吃什么都香。现在呢,吃什么都觉得不过如此。好东西吃多了,嘴巴吃刁了,况且年纪大了,再也没有那个好胃口了。

一日三餐,不过早上喝一碗白粥,中午晚上吃两顿米饭。日子过得就是这么简单、朴素。

以前婆婆和我们一起住,总是笑着对我说:“别人家的婆婆总要发愁,早餐天天给媳妇换花样,你倒省事,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喝一碗白米粥。”

有时候起得晚了,来不及喝粥,去马路边的小摊儿买一点儿小吃,总觉得这一天过得不踏实。

喝一碗白米粥,于我犹如一个恋人的温存。每天早上起来,坐在木餐桌旁,端起白瓷碗,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一颗心便充满了清浅的喜悦。

我喜欢喝那种薄一点、稀一点的粥。粥上裹了一层“衣”,那一层“衣”,吃起来糯糯的、滑滑的。先吃掉那层“衣”,再咕咚咕咚把一碗白米粥喝下去。

过粥的小菜,一盘菜心、一个荷包蛋、一碟青笋干皆可。有时什么菜也没有,就一碗白米粥,也吃得津津有味。

每次出门住酒店,无论晚上睡得多晚,一大早必定出现在餐厅,酒店自助早餐种类繁多:包子、饺子、馄饨、面包、蛋糕,我会统统绕过,只端一碗白米粥,寻一张靠窗的木桌子,一个人慢慢地喝。

这样的时刻,总是令我感到幸福。幸福如此简单,不过只是每天吃一碗粥或米饭。

乡下人只要吃得下米饭,就无病无灾,爷爷八十岁时,仍每顿吃两碗米饭,喝半斤二锅头。爷爷哪天吃不下饭,喝不下酒了,身体就抱恙了,实在灵验得很。

爷爷八十四岁那年,有一天早上醒来忽然觉得身体不舒服,我妈把饭端去,仍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我妈摇摇头说:“老爷子情况不好了。”爷爷一个礼拜没吃一粒米,一口米汤也喝不进去(姑姑喂他喝米汤,呛到气管里)。一个礼拜之后爷爷就仙逝了。

小时候,我以为世上人人皆吃米饭,长大后才发现,有的人不吃米饭,比如西方人,吃汉堡、比萨、牛排。

我有个叫考林斯的朋友,是喀麦隆人。有一天他来我家吃饭,指着米饭说,在他的故乡,人们不吃米饭。那吃什么呢?吃葵花子。新鲜的葵花子炒一炒,吃起来有一股清香。

不过考林斯很喜欢吃米饭。有一次,我妈送了他一袋大米,他十分高兴,扛在肩上走在村子里。村子里的人都跑来,稀奇地看着这个扛着大米的大胡子老外。

考林斯自然不晓得,一粒稻谷子,从播种、发芽、扬花、抽穗到收谷子、晒干,再去粮站粜谷,最后才在轧米厂轧成了白花花的大米。

我妈煮第一顿新米饭是很隆重的,近乎是一种仪式。刚轧好的米,还烫乎乎的呢,我妈拎着淘箩,去小河边淘米,小河里的水,映照着天光云影,也映照着我妈的鹅蛋脸、麻花辫。

三十多岁的妈妈,身材婀娜,面容红润。湿漉漉的水迹,从小河边蜿蜒到我家的灶火间里。灶里生了火,塞了稻草,稻草也是新的,“噼里啪啦”作响,我妈比电饭煲还厉害,一把稻草不多,一把稻草不少,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一锅白米饭,飘出了袅袅的香气,弥漫了一间小屋。那香气一直氤氲在记忆里,盘桓不去。

米饭的白,白得耀眼、瓷实,闪烁着珍珠一样的光泽。米饭吸收了日月的精华,是大地给予了我们最深情的馈赠。捧起一碗白米饭,犹如捧着一颗大地的心脏,这一刻多么庄严、神圣。

我妈盛了一碗白米饭递给奶奶。奶奶接过来尝了一口,说今年的白米饭比去年的吃起来更柔韧、更香了,日子越过越好、越过越甜了。

奶奶挨过饥荒,爷爷用一碗白米饭救过她的命。一碗白米饭,对奶奶来说格外珍贵,有救命之恩,亦有挚爱深情。奶奶以为,世上最好的东西就是白米饭。每次三个姑夫来我家,奶奶总要把米饭高高地堆出一个尖顶,那是对女婿最高的礼遇和盛情。有时候米饭烧焦了,奶奶把焦黄的锅巴铲了给我们吃。锅巴嚼起来“嘎嘣嘎嘣”响,香极了,这是我童年记忆中最美味的吃食之一。

我已经好久没吃锅巴了,不知何时,锅巴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我们家的灶头,灶头上的梅兰竹菊,还有灶王爷的像。过年时祭灶,我妈也只是象征性地在厨房的台板上摆一个小酒盅,一碗米饭,一双筷子,一对蜡烛。不知灶王爷现在住到哪里去了。

我家的三亩良田,也被一条高速公路穿梭而过。我妈每个月可以领两千块钱养老金,吃上了商品粮。我妈节俭,买两三块钱一斤的米,我吃得一脸愁苦,我讨厌吃那种黄乎乎、劣质的糙米饭。有时候去外地出差,不得已吃到那种糙米饭,又不好意思不吃。那么多人在吃,就你这么矫情,再说不吃这个又能吃什么呢?可是总觉得那种糙米饭伤害到了我,一天的心情都很郁闷。我的肠胃很不快乐,我的胳膊、腿、脑袋和我的心都很不快乐,还有我的灵魂也很不快乐。

我宁愿菜吃得差一点,也要买好一点的大米。我买的大米,是五芳斋的五常米,八块钱一斤,算不上很昂贵。贵的大米,卖三十块钱一斤。据说那个大米吃起来有小时候的味道。我想着什么时候也去买十斤尝尝。

过年时,学校工会发了两袋米,五斤装,用一个蓝布袋装着。米吃起来一般,蓝布袋却很好看。

女友去日本,带回来两袋大米赠给我,也是用蓝布袋,一小包一小包扎着。华诚写过一篇文章,说日本有一些说法在流传:如果某人踩到了稻谷,他的腿就会弯曲;如果用餐者把一粒米饭留在碗里,眼睛就会失明。日本人相信每一粒稻谷都有灵魂。日本人这种对大米的敬畏之心,很值得我们学习。

我们的孩子,对米饭缺少敬畏之心。

中午在食堂吃饭,有一半米饭倒在垃圾桶里。苦口婆心教育一番,让孩子们吃不完就少盛一点。隔一天去查看,果然比之前好了一点。可是过了一阵儿,浪费的情况又卷土重来。

是我们失职,没有给孩子们上一堂课:爱惜粮食,好好吃饭。又或者平日里我们自己铺张浪费,孩子看在眼里,觉得倒掉一点饭也没什么。

大人教孩子背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孩子摇头晃脑,背得滚瓜烂熟。但是并没有真正明白一粒米的来之不易,也不会生出敬畏之心。

这敬畏之心,只有下过田、吃过苦、挥过汗、洒过泪的人才会有。

小时候下田。白茫茫的水田,挽起裤脚,弓着背、弯着腰,倒走着插秧苗,一行接着一行,人往后面退过去,秧苗在前面长出来。

绿色的秧苗,像一行写在大地上歪歪扭扭的诗。这画面看着美好,回忆起来却艰辛无比。一天工夫下来,走路变成了罗圈腿。顶可怕的还有蚂蟥,吸盘一样紧紧吸在腿上,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拽出来。

只有下过田,插过秧的人,才懂得一粒米的来之不易,并且会对大米生出敬畏之心。

小时候吃饭,嘴巴上挂一颗饭粒,也要塞到嘴巴里吃掉。“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每一粒大米,都是用汗水和辛勤浇灌出来的。这不是书本上学来的,而是烈日、泥巴、蚂蟥教会我的。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有一阵流行唱这首歌。令人十分尴尬的是,我发现自己竟然也和老鼠一样,深深地爱着大米。要是一顿饭不吃米饭,我的心里就会觉得空落落的,人也恹恹的,仿佛少了点什么,生活似乎也失去了乐趣。要是一天没吃米饭,我就想得慌。好比思念一个恋人,夜深人静,花都睡了,我还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种对米饭的痴情,也说不出是什么缘由。大约是一个出生于鱼米之乡的人,天生对米饭有着一份痴心与眷恋吧。

每次去饭店吃饭,服务员过来问要不要米饭。几乎所有的人都摇头,只有我大声嚷嚷:“要!”

然后,一桌子人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一碗白米饭。这时候主人就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菜点少了,没让我吃饱。其实我菜吃得很多,盘子里高高码着一堆呢。只是不吃米饭,总觉得这一顿没吃。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明明吃了一大堆东西,怎么还吃得下一碗米饭?搞得别人十分奇怪地看着我,以为我是一个大胃王。

我爱去的饭店,都是米饭煮得好的。比如香溢大酒店,用的是泰国香米,上面还撒了芝麻,吃起来特别香。单是这一碗米饭,我就给它评十分。

一家饭店装饰得再富丽堂皇,如果端出来一碗泛黄粗糙的米饭,我对它的印象立马大打折扣。所以对我来说,衡量一家饭店好坏的标准,不是菜好不好吃,环境典不典雅,而是米饭好不好吃。

有人请我去一家饭店吃饭,我很乐意去,是因为可以吃到好吃的米饭。

一些小饭馆的老板很会招揽生意,用饭盒蒸饭,上面还嵌了一颗红枣,这是一碗怀旧的米饭。

我想起念初中时,中午在学校里蒸饭,用的也是饭盒,饭盒上用小刀刻了名字。每天早上去水龙头旁排队淘米、蒸饭。中午,下课的学生们潮水一样涌向食堂。

有时我去晚了,只剩一个饭盒孤零零地躺在蒸架上。我一直记得,那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捧着饭盒,一个人穿过香樟树的浓荫。

二十年的时光在她身边疾驰而过。呵,她转过身来,已是一个面容沧桑的中年女子。早已经过了青涩、茫然的年纪,可是不知为何,一颗心仍是那般多情且忧愁。

一碗白米饭,亦有着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愫,是这样前世今生,欲说还休。

我妈大大咧咧的,压根没发现我这几天早上闷闷不乐。倒是孩子他爹,晚上去超市买回来一个电饭煲。

“明天早上我们煮白米粥喝。”扔下这句话,他就走进书房里去了。

不愧是世上最懂我、知我的那个人呢!我心里暗暗偷着乐。想着明天早上起来可以吃一碗白米粥,忽然觉得十分之快乐。

原来快乐是如此简单,不过是一粥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