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心里始终有个小疙瘩,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大到无法控制。
1
南风后来终于良心发现,请了丁小小吃大餐。不止她,陆笙和徐知遥也被放出来了,四个人一起吃饭。陆笙几年如一日地爱着芒果糯米糍,点一份吃,回去的时候还要打包一份,给许萌萌尝尝。
南风笑道:“你和你的室友相处得很好?”
“嗯,”陆笙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挺好的。”
南风觉得,他家这个小女孩儿,真是一个暖心小萌物。才交到朋友几天,就记得给人带好吃的了。
吃过晚饭,陆笙、徐知遥、丁小小,三人要回省队。南风把他们送上出租车,看着出租车在夜灯下绝尘而去。
他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夜色迷茫,面前的车水马龙似乎很安静。他身处于冬夜的寒风之中,有那么一点点冷寂的孤独。
丁小小在省队的岗位是运动员医师。自她来之后,徐知遥总是各种头疼脑热就跑去医务室。宋天然他们都说徐知遥暗恋新来的医师。他们哪里猜得到,徐知遥天天找丁小小的目的特别特别单纯:在医务室不用训练……
这天,徐知遥又在训练时找借口跑到医务室。
丁小小看起来有点儿严肃:“遥遥。”
徐知遥懒洋洋地趴在床上:“嗯?”
“你最近怎么总往医务室跑。”
“我……累。”
“是吗?你不会是暗恋我吧?”
徐知遥吓得身体一僵,接着有气无力地道:“大姐,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暗恋你?”
“不是就好。”丁小小松了口气,“虽然我不介意姐弟恋,不过呢,你不是我的菜。”
徐知遥好奇道:“你的菜是什么样的?”
“我喜欢听话的,乖的,脾气好的,会撒娇的。”
徐知遥沉默了一会儿,特别真诚地说:“别想着找对象了,你还是养只狗吧。”
然后丁小小往他脆弱的关节处轻轻一捏,他就惨叫起来。
丁小小拉了把椅子坐下:“我觉得你最近不对劲。”
徐知遥还趴在床上舍不得坐起来,最近在省队被蹂躏得疲惫不堪,导致他对床的依恋之情与日俱增。他懒洋洋地说:“怎么不对劲?”
“你以前也懒,但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你是不是不想训练了?”
徐知遥叹了口气:“唉。我跟你说,这个地方就像集中营一样,我真受不了……我想离开了。”
“离开?去哪里?”
“回家。”
丁小小才明白过来,他所谓的“离开”是不打算练网球了。丁小小一点儿也不意外,思索一下,她甚至觉得这个选择很理智。
懒是一种病,一种比癌症还难治的病。许多人面对别人的成功,总是会说“只要我勤奋一些,我也能怎样怎样”,可是“勤奋”哪里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懒就是懒,治愈率极低,复发率极高。
于是丁小小说:“也好。你回去做数学题吧,做好了你没准能被保送上大学呢,那样你就有一技之长了,至少不会饿死,也不用干体力活了。”她想得很周到。
徐知遥有点儿低落。他知道自己不适合这样的环境,他也知道自己做数学题比打网球容易一百倍。可这些理智的分析,都不能代替他此刻情感上的不舍。他打网球打了快七年了,一开始打球只是为了逃避练钢琴,后来为什么能坚持这么久,他心里明镜似的。
他是这样一个人,很容易动摇,却又很难做决定。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想过放弃,也只是在这一刻,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不打了,再也不打了。
回到训练场后,徐知遥想跟陆笙说他的决定。然而,他却得知了另一件事情。
明天省队要进行一个内部比赛。这个内部比赛是常规的,每两三个星期举行一次,目的是让大家相互切磋提高。徐知遥和陆笙都是刚进省队,这样的比赛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实力的检验。
算了,明天再说这事儿吧,万一师妹因为他要走了而伤心不舍,而因此分心,明天不能发挥好……多不好呀。
于是,徐知遥没说。
第二天,内部比赛正式开始了。
大家的训练生活抓得那么紧,比赛日只有一天。按照实力层级,一线二线青训队分开比,每一层级分不同的小组,进行组内循环比赛,每场比赛只打一盘,规则是短盘制。陆笙所在的小组有七个人,每人打六盘比赛,上午三盘下午三盘。
她上午输了三盘,下午输了三盘。
一盘没赢。
她的对手不是一线队也不是二线队,只是青训队,无资格算入正式球员的青训队。
到最后的成绩统计,她的成绩是最糟糕的,全场唯一的零蛋。
晚上教练们做总结时,并没有提到她的名字,可她总感觉别人在看她。
看,那个人,一场都没赢过。
只是在青训队内部打,就一场没赢,和一线二线呢?更不可能比了。
这人这么弱,怎么进省队的?走后门的吧?
就这种水准,还想打大满贯?做梦呢吧!
……
因为白天的比赛消耗比较大,所以晚上的训练取消,做完总结之后,原地解散,教练和球员都离开了。
陆笙留了下来。
她对着墙壁疯狂地练球,徐知遥在一旁看着,感觉她打得全无章法,似乎只是在发泄。
他有些难过,叫她:“师妹。”
陆笙扔开球拍,坐在地上。她抱着膝盖,脸深深地埋下去。
平坦而空旷的球场上,她几乎缩成了一团,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白色的明亮灯光从头顶照射下来,她的影子浓黑如墨。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灯光下,徐知遥走过去时,发现她的肩膀在轻轻颤抖。
“师妹?”他又叫了她一声。
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哭声,细细的饮泣,压得很低,像是无法克制一般,如幽咽的古泉。
听到她哭,徐知遥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他坐在她身旁,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她:“不要哭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后你报仇就行了。”
“徐知遥。”
“嗯。”
陆笙抬起头,脸上有两道泪痕。泪水还在顺着往下流,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胳膊上。她说道:“我真没用。”
“别这么说,你很好。”
“我一点儿也不好!我输了那么多次,一次也没赢!连比我小两岁的小孩儿我都打不过!青训队的人都能把我打得满地找牙,他们还不是省队正式球员呢!我还想打大满贯?我拿什么打?难怪南教练不要我了,我一定很让他失望吧?我太没用了,太没用了,呜呜呜……”说着说着,她哭得更欢了。
从未见她哭成这样,徐知遥有些手忙脚乱,他急忙说:“不是这样的陆笙。你比她们学的时间短,你的比赛经验也少,再过段时间你就能打过她们了。”
“我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明明你学的时间也不长,为什么你可以赢?事实就是我没用,一无是处!”她再也说不下去,只剩哭泣。
看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徐知遥只觉得心脏揪疼。他一手绕过她的后颈,揽着她的肩头把她往他身边带。
陆笙此刻心中是毁天灭地的绝望,她太需要一个肩膀来靠一靠了。
她靠着他的肩膀,继续哭。
徐知遥听着她的哭声,他难过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陆笙,还是为他自己。
徐知遥一直觉得,他比陆笙自己还要了解她。
陆笙今天哭成这样,是因为输了比赛吗?是,也不是。
她的不安,实际从南教练决定离开的那一刻起,已经埋下了。她那么在意,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深藏在心底。她太偏执了,把分别视作一种否定,为了否定这种否定,她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可现实却给了她迎头痛击。
所以她现在才悲伤又绝望。
说到底,还是太在意了。
徐知遥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她在意,他就不在意吗?他若是不在意,怎么会随时看到她的一举一动、随时能猜到她的想法?
可是她似乎,从来没在意过他的在意。
徐知遥觉得,他大部分时候是一个豁达的人。没心没肺,没有悲伤。他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因此他不太喜欢现在这种场面。
所以他才想逃离,想躲得远远的。
徐知遥搂着陆笙,她的肩膀比他细很多。她的脸蛋靠在他肩上,肌肤的热度似乎透过衣物传导到他皮肤表面。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冰凉的、柔软的、细腻的发丝,摸在掌心里,说不出的舒服,令他心口一片柔软。
徐知遥安慰了一会儿陆笙,不管用。后来他就给她讲笑话,他讲笑话的语气很生动,像说相声的。
一连三个笑话,陆笙终于被他逗笑了。
晚上陆笙回到宿舍时,给南风去了个电话。南风听出她鼻音不对,问她是不是哭了。陆笙笑道:“没有,就是好像感冒了,鼻塞。”
南风有些唠叨:“我上次就说过,让你训练完多穿点儿衣服,你不听。”
“好,我错了,我以后听。”
两人说了点儿废话,陆笙没有把今天的成绩告诉南风。
第二天,徐知遥训练完又去找丁小小玩。丁小小奇怪道:“你不是要走了吗,怎么还训练?”
“哦,我不走了。”徐知遥一脸淡定地说。
“又不走了?你这家伙,变得也太快了吧?”丁小小觉得他很莫名其妙,“你怎么又不走了?”
徐知遥翻了个身,侧躺在床上,一手撑着脸,说:“我觉得,现在师妹需要我。”
南风终究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又给李卫国打了个电话。李卫国都快睡觉了,接到南风的电话时,他觉得很好笑:“南风,你不会把自己当陆笙的爸爸了吧?”
南风把陆笙的身世简单跟李卫国说了一下,换来后者的嗟叹。
李卫国说:“陆笙没事儿,就是今天比赛被轮了,输得挺惨,估计心里过不去吧。还是小孩子啊,比赛哪有不输的,多输几次就成长了。”
这话说得,南风不那么爱听,他说:“陆笙以后会赢的。”
“是,我也这么觉得,这孩子的情况很特殊,她的实力真正爆发,还要等一段时间。你就瞧好吧。”
然后李卫国又跟南风吐槽了一会儿徐知遥:又馋又懒,厚脸皮,滚刀肉,调戏女医师,聚众饮酒等等。南风委婉地和李卫国表示,他不介意给陆笙当“爸爸”,但是徐知遥就免了。
这事儿就这么揭过,陆笙既然不告诉他,他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人生有许多事,只能自己去经历,去感悟,旁人再亲密,也不能插手。
2
第二天训练时,李卫国发现陆笙的干劲儿很大,精神头儿十足,不仅认真完成教练布置的任务,晚上还自觉加练了。
整个青训队里,只有她一个人留下加练。毕竟,他们年纪都还小,意志力没那么坚韧。
李卫国问陆笙:“你不累吗?”
陆笙抿了抿嘴,答:“累也要练。”
“为什么?”
“我不想一直输,我要赢。想成功就要付出汗水,泪水是没有用的。”
这是她昨天晚上想明白的道理。说出来之后很简单,似乎每个人都能说这么两句,但有些人的话只停留在嘴里,有些人把这话刻在了心里。
得知陆笙晚上自己加练,徐知遥纠结了两天,终于决定,晚上陪着陆笙。
没有陪练的话,陆笙只能对着墙壁打,但这样对提升技术的作用,显然不如对打来得快。
徐知遥很得意:“所以,我的加入,简直是为虎作伥。”
陆笙有点儿囧:“是如虎添翼……”
不管怎么说,徐知遥那么懒的一个人,愿意留下来陪她练习,她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徐知遥的爸爸来看望他了。因为儿子进了省队,所以当爸爸的也觉得面上有光,前两天徐知遥说自己打算长久打下去,徐爸爸就带着好吃的来看望儿子了。
陆笙作为徐知遥“亲密的小师妹”,被徐知遥拉着一起去找他爸爸。
徐爸爸一见面就对儿子说:“前两天有个傻子给我打电话,说让你参加竞赛,竞赛获奖之后能被名牌大学录取。那个骗子,我骂了他,然后就挂了电话。”
徐知遥有些奇怪:“你怎么那么肯定他是骗子?”
徐爸爸一瞪眼:“废话嘛,你怎么可能被名牌大学录取?”
徐知遥:“是不是亲爹啊……”
徐爸爸忍不住为自己的机智点赞,笑道:“所以,没等他跟我要报名费,我就挂电话了。”
徐知遥突然拍了一下脑袋:“你等会儿,那可能不是骗子……是我们老师!”
“对,他确实自称是你老师。”
徐知遥扶额:“爸,那是我们老师,姓康,他不是骗子。”
徐知遥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说完之后他有点儿后悔,怕爸爸对他有过高的期待。
事实证明他想太多了。
徐爸爸:“我还是觉得,一个从来没做过作业的人,不太可能上大学。再说,你当我傻吗,大学又不是光学数学,你别的科目学不好,挂科多了照样被开除。去年你妈他们一个同事的儿子就被学校劝退了,孩子爸妈找了好多门路送礼,人家学校就是不收……所以呢,你觉得你除了数学,哪一科不会挂科?”
徐知遥想了一下,最终摇摇头。好吧他不得不承认,他爸确实很机智……
徐爸爸点头说道:“那就对了,你就好好打网球吧。我看着不错,至少打球能治治你的懒病,就算打不出来,回头你退役了搬砖扛大包,也比别人力气大赚得多。”
陆笙在一旁听着,觉得很稀奇。她第一次见到对自家孩子期待如此之低的父母。这个徐叔叔以前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伤害?简直不敢想象。
除了好吃的,徐爸爸还给儿子带了精神食粮——书。
书的名字是《梦想就在眼前》,看书名就知道内容一定是鸡汤励志文。
这种鸡汤书虽然有署名作者,不过一般情况下生产的流程是:几个早已经把“梦想”这东西抛到九霄云外的人,在一起合力组稿,或摘抄或编造,一个月之内搞出这么一本书,教别人怎么追求梦想。
这本书放在徐知遥这里的价值,恐怕还不如厕纸实用。
这年头已经不流行鸡汤励志文了,现在流行的是“祖传负能量专治小清新”。
陆笙看了几页,觉得字里行间充满了鼓动的力量,她被激励了,感觉仿佛有股真气注入了任督二脉,整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一般。
真是一本好书啊!她决定每天看一点儿,生活充满正能量。
晚上陆笙想把这本书跟南风分享一下,她拨通他的电话后,他隔了一会儿才接。他说:“陆笙,我现在有事,明天打给你。”
“哦,”陆笙乖乖地应了一声,转而又觉得他好辛苦,这么晚还忙,“你不要太累了,注意休息啊。”
他笑了一下,低低地“嗯”一声。
陆笙刚要挂电话,却听到手机那头有个女人在叫他。女人后面说了什么,陆笙听不真切,但是她很肯定,她听到了女人叫“南风”。
陆笙不知道怎的心里突然一“咯噔”,问南风:“你和谁在一起呢?”
“一个……”南风顿了一下,答,“朋友。”
陆笙没敢追问那“一个朋友”到底是怎样的朋友,她怕听到她不能接受的答案。
那之后,她每天自我催眠,活在心灵鸡汤的世界里,打鸡血一样刻苦训练,训练完累成狗,回去之后倒头就睡,让自己根本没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大概,她逃避的并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可能性,一个他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爱情和家庭,而和她渐行渐远,她却无能为力的,可能性。
3
日子就这样悄悄地滑过,到了月底这一天,他们有半天的月休时间。徐知遥为这半天珍贵的假期做了认真又翔实的计划,最后他却被康老师呼唤走,康老师要他做测验。
南风问陆笙这半天假期想怎么过。陆笙的心几乎要飘到他那里,她何尝不想和他出去玩,可是……她忍了好半天,才咬牙说道:“我要训练。”
南风有点儿心疼她了,他说:“你不用那么辛苦的,偶尔放松下也无妨。”
“我不能放松,我比别人学得晚,所以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别人珍贵。”
这孩子……
南风只好由她去了。他想下午带点儿好吃的去看望陆笙,又怕分她的心,正犹豫着,郑嘉芮打来了电话。
郑嘉芮就是南风上次电话里对陆笙说的“一个朋友”。
她是一个投资顾问,海归硕士,今年二十七岁,外表温柔大方,做事干练却不强势。南风相中了一个项目,请她做项目评估,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项目结束之后,两人单独出来吃过一次晚饭。
南风承认,他对郑嘉芮有一些暧昧的意思。双方处在相互试探的阶段。
他最近总是觉得格外孤单,他把这种孤单归因于大龄剩男的寂寞。
……
陆笙吃晚饭时,食堂的电视机正在播放体育新闻,乔晚晚回国参加商业活动,许多记者正围着她采访。
乔晚晚一月中旬参加澳网正赛,签运不佳,第二轮遇上世界排名第十的选手,惨遭淘汰。她回来时精神状态很好,记者问她会不会觉得遗憾,她摇头笑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没什么可遗憾的。”
然后,乔晚晚给记者介绍了她的师妹。
她的师妹今年打了澳网青少年资格赛。乔晚晚当着记者的面狠狠地夸奖了她的师妹,而她师妹的名字是——南歌。
陆笙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脑残!
带着这点儿不愉快,陆笙晚上训练结束得早一些。她回到宿舍,给南风打了个电话,结果刚振了两下,南风就挂了。
陆笙好忧伤。
然后南风的信息就发过来了:在看电影。
看电影。
陆笙深吸一口气,回道:在哪里看电影呢?
南风:人民商场。
陆笙:看什么电影呢?
南风:《当爱情来敲门》。
很好,看爱情电影。
陆笙咬了咬牙,手指微微颤抖,她打了几个字“跟谁看呢”,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样太明显,于是改为假装不经意地回:一个人看爱情电影吗,你很无聊耶。
南风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她:嗯,和一个朋友。
又是“一个朋友”,直觉告诉陆笙,这“一个朋友”和那“一个朋友”是同一个朋友,搞不好就是女朋友!
女人,和他一起吃晚饭,看电影,这不是约会是什么?
她突然觉得心里闷闷的,又酸又涩,说不出的难受。她终于发现,她之前的那些逃避是如此不堪一击,现实稍微给点儿提示,都能让这虚假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
她心里始终有个小疙瘩,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大到无法控制。
她控制不住自己了。衣服也来不及换,拿着手机奔向外面。到楼下时,她正好碰到在外边玩耍归来的许萌萌。
许萌萌觉得陆笙脸色不太好,奇怪道:“你干吗去?”
陆笙眯了眯眼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捉奸。”
陆笙出门的时候气势汹汹,说得义正词严,仿佛正宫娘娘去捉作乱的妖妃。实际上,她是有些心虚的。
毕竟,她根本不是正宫娘娘啊……
这种心虚,越接近目的地越是强烈。她在路上想着一会儿见到南风时的说辞,她该怎么回答自己的突然出现?散步的时候不小心偶遇吗?太假了!还有,和他约会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有多漂亮?
以及,他们到什么程度了……
陆笙下车到了人民商场电影院,得知《当爱情来敲门》已经散场了。
来的时候想入非非,甚至在心里把那个“情敌”揍了一通,结果到了之后连人家面都没见到。陆笙那个怅然若失啊。
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自制力会下降,她有点儿自暴自弃,想买一大桶爆米花放纵一下,结果一看价目表,好贵!
她就买了最小份儿,一边吃爆米花,一边离开人民商场。走到大门口,有两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跟她搭讪:“妹妹一个人看电影吗?”
陆笙不想搭理他们。
男人见小姑娘看起来瘦瘦的,长得也一脸纯良,忍不住又撩拨:“一个人多无聊,哥哥陪你啊?”说着,还拉了一下她的胳膊。
陆笙反抓住他的胳膊,轻轻一甩。
男人立刻脸朝下摔在了地上。他颤颤巍巍爬起来,抹了一下鼻子,发现流鼻血了。他很生气,刚要骂人,却见小姑娘奇怪地看着他,一脸鄙夷和嫌弃:“你怎么这么弱啊?”
陆笙也不是故意摔他的,谁能想到他这么配合呢……
唉,身体这么弱小,也好意思出来耍流氓?现在当流氓的门槛真低呀。
两个小流氓本来的乐趣是看着被调戏的姑娘跳脚无奈哭哭啼啼,现在呢……你那是什么表情?能不能稍微含蓄一点儿啊给彼此留个面子,出来混都不容易……喂喂喂,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啊,再过来我报警了……
陆笙向前走了两步,两个流氓吓得转身就跑,跌跌撞撞的,神色十分惊惶。
她现在不想回去,于是一边吃爆米花一边溜达着去了人民广场散步。爆米花微甜的焦香让她的心情好了那么一丢丢,不过还是很糟糕。
人民广场中央有一个高台,一级一级的台阶往上,二十多级,站在最上面能俯瞰广场。高台下面有人在放手持冷焰火,吱吱啦啦地烧着,明亮耀眼,如丛林中的小精灵。
陆笙想到高台上去看看,她仰头,刚要上去,却看到一个人下来了。
哦,不,是两个人。
南风,他背着一个女人,女人的脸贴着他的耳朵,嘴唇在动,不知道在说什么。他们越来越近,借着广场的灯光,陆笙看清了女人的相貌。
很漂亮。
哦,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怎么可以让他背着!
南风也很快发现了陆笙,他背着那个女人走下来,奇怪地说道:“你怎么来了?”问完这句,他发现有些不对劲,陆笙眼睛瞪着,腮帮子都鼓起来,看起来似乎很生气?
陆笙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对郑嘉芮说道:“你,下来!”
郑嘉芮有些莫名其妙:“请问你是哪位?”
陆笙的语气很冲,南风微微拧了一下眉,语气有些威严:“陆笙,好好和人说话。”
陆笙瞪了他一眼。
南风微微一愣,陆笙瞪他?
陆笙管不了那么多了,冲着郑嘉芮吼道:“你知不知道他的脚受过伤?你这样有可能让他变残废的!”她说完,急得眼圈都红了,胸口剧烈地起伏。
南风怔住了。原来孩子这样着急,是因为关心他多年的旧伤?他的心房突然被无与伦比的暖意包裹住,那点因为陆笙无礼的态度而引起的些微不满,立时消散在冬天的寒风中。
郑嘉芮也有些抱歉,立刻从他背上下来了:“对、对不起,我……”不知道吗?说不知道也太假了。她知道南风是谁,自然就知道他的过去,知道他曾经的伤病。可是她太耽于这片刻难得的温暖,以至于忽略了那些。
南风扶了郑嘉芮一把,对陆笙解释道:“陆笙,她刚才扭伤了脚。”看着陆笙几乎要哭了,他耐心地哄她,“你放心,我没事的。”
他的语气十分温柔,温柔得让郑嘉芮有些晃神。这样温柔的语气,她可曾听过?
答案是没有。
南风的解释令陆笙难以信服。她把爆米花塞到他手中:“我来!”
郑嘉芮有点儿警惕:“你来干吗?喂喂喂,你要干吗……啊啊啊,你放我下来!”
陆笙已经弯腰把她扛在了肩上,仿佛码头工人扛麻袋那样干净利落,动作如行云流水。郑嘉芮没想到这姑娘看起来瘦瘦的,实际力气竟然这么大,她把她扛起来时几乎没有停顿,之后腰板挺得笔直。天哪,这个小朋友到底是什么来头,神盾局特工吗?!
郑嘉芮头朝下,肚子压在她肩膀上,别提多难受了。
事实上,郑嘉芮并不排斥被霸道爷们儿这样对待,但前提是霸道爷们儿,而不是一个霸道小姑娘啊!
最关键的是,为了表现得更有女人味儿,她今天长发披肩,她那一头柔顺浓密又黑亮、完全可以为洗发水打广告的秀发,此刻倒着垂向地面,简直和倒挂的贞子一样。她的内心几乎要崩溃了,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形象。
心好痛,死的心都有了……
陆笙牢牢地扣着她的膝弯,走得大步流星,虎虎生风。
郑嘉芮窘迫难当,咬牙道:“你太粗暴了!”
陆笙:“你太胖啦!”
郑嘉芮:浑蛋啊!
陆笙扛着郑嘉芮走到路旁拦了辆出租车,她把郑嘉芮塞进车里,然后坐在郑嘉芮身边。虽然她并不想和郑嘉芮坐在一起,然而她更不希望南风和这个女人一起坐……没错,咱就是这么心机,哼!
于是南风只能坐在前面。
南风从陆笙扛起郑嘉芮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笑,笑了一路。郑嘉芮被塞进车里时,她起身,看到后视镜中他的笑容,她有些羞恼:“别笑了。”
“有吗?”南风摸了摸嘴角。
陆笙托着下巴看车窗外,假装没听到他们说话。
南风便扭过头看她,小声说道:“还生气呢?”
“没有。”她依旧看着窗外。
南风心想,明明还在生气。
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好意思哄她,于是安静坐车不说话。车厢内一阵静默,司机大叔有一种“惯看秋月春风”的睿智,适时地打开车载收音机,缓解尴尬的气氛。
到医院,陆笙无视掉郑嘉芮“自己走”的请求,又把她扛了进去。
郑嘉芮欲哭无泪。
好在陆笙已经完全不想和郑嘉芮共处一室了,她把郑嘉芮丢在候诊区后,主动去挂号了,留南风看着郑嘉芮。
陆笙离开之后,郑嘉芮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脚踝。
南风问她:“现在疼吗?”
她直起腰,委屈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有点儿幽怨。她小声问道:“我真的有那么胖吗?”
女人问这句话的时候,实际是在给男人取悦她的机会。所以正确答案只有一个。
南风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有一些冷淡:“你不打算跟陆笙说句谢谢吗?”却在纠结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郑嘉芮脸色一变。她终于发觉南风对那小姑娘的在意有多恐怖,这在意是润物无声的,不仔细观察的话未必能发现,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在意充斥于每一个细节。
她是心思通透如水晶的女人,立刻一脸抱歉地解释:“哎,刚才疼忘了,一会儿我一定要当面谢她。”
“嗯。”他点了点头。
郑嘉芮又问道:“她是你什么人?你好像很关心她?”
“她是我带过的一个学生。我此前当过一阵网球教练。”
“哦哦。”郑嘉芮点点头,特违心地说了一句,“这个小孩儿很可爱啊!”
南风轻笑着点一下头:“嗯。”
郑嘉芮感觉南风此刻的表情,特别像是那些生了丑丑的小孩儿却又觉得自家宝宝美若天仙、别人随便客气一句就信以为真、自信到盲目的爸爸妈妈。
她有点儿无力,扭头翻了个白眼。
4
得知郑嘉芮是从台阶上摔下来才扭伤的,急诊室的值班医生让她先去拍了个片子,看看有没有骨折情况。
郑嘉芮拿着片子在办公室听医生诊断时,南风和陆笙等在外面。
南风侧头看陆笙,小家伙低着头掰手指玩儿,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看着她下颌柔和的线条,轻声问:“不生气了?”
一句话提醒了她,她偏开头:“哼。”
南风有些好笑:“我今天确实忘了,以后会注意的,你不要气了好不好?我给你买了巧克力,本来想今天拿给你的,你又不想出门。我明天给你送过去?”
陆笙撇一下嘴角,她没说话,南风却知道她已经不气了。他挺想捏捏她的脸,可惜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把人哄好了,南风也就放心了,他对陆笙说:“你先回去吧。”
“不急。”
“怎么不急,你门禁时间要到了,回去晚了就要受罚。”
陆笙小声说:“我今天不回去了。”她不能忍受南风独自陪着郑嘉芮,孤男寡女的,多危险啊。
南风摇头:“别闹了,快回去。”
“我不。”
她很少这么任性,他扬手作势要打她,她吓得一缩脖子,眼神乱飘。
南风的手快速落下来,却轻轻地拍在她的头上。其实教练打学生这种事很稀松平常,但是,他终究是舍不得打她的。
“嘿嘿嘿嘿!”她笑了。
南风啼笑皆非,手掌盖在她头上轻轻一拨,她的小脑瓜便顺势歪了一下。
南风:“傻样儿!”
陆笙挠了挠后脑勺儿,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我是担心你啊,万一她又让你背呢。”
“不会了,医院里有拐杖。”南风说到这里,话头一转,问,“今天为什么跑出来?”
陆笙托着腮:“我突然想看电影了。”
“都几点了还看电影?”
“就是想看嘛。”
他有些无奈:“你怎么也人来疯了,都是徐知遥把你带坏的。”
她吐了吐舌头,心想徐知遥这个枪你先帮我躺一下啊……然后她特别天真无邪地眨眼睛:“南教练,你和郑嘉芮是在约会吗,男女朋友那种?”
南风好笑道:“小孩子家不要打听这种事。”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什么都懂。”
南风显然没把这话当回事。陆笙感觉好挫败,低头掰了一会儿手指,干脆鼓起勇气说道:“南教练,你不要和郑嘉芮在一起。”
“嗯?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她。”她抬起头和他对视着,瘪着嘴巴,腮帮子微微鼓起来,卖萌卖得很明显。
阻止别人谈恋爱,这个要求很无理,陆笙完全没有立场说这种话,她能有的,只是撒娇卖萌打滚耍无赖了。
这是看在他对她好的分上。
大概她这就算“恃宠而娇”吧,撒娇的娇。
南风轻轻锁着眉:“你怎么越来越任性了。”他很想训斥她几句,可是看着她水润莹亮的黑眼仁儿,以及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很莫名地,他的脾气就是调动不起来,无法酝酿出训斥她的情绪。
唉,他能怨谁呢?她这样,还不是他惯出来的……
南风深吸一口气,说道:“陆笙,你自己说过,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别人珍贵。现在你忍心在这里浪费时间吗?”
“我……”
“乖,听话,回去吧。”
“好吧。”她不情不愿地起身,一边走一边碎碎念,“你们不能在一起呀,她一点儿都不心疼你。你的脚有旧伤呢,不许再背她了,也不能背别人……抱也不行!”
南风摆手:“好了我知道了,快回去吧。”他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终究还是有点儿不放心,起身追上去,把她送上出租车之后,顺手把车牌号拍了下来。
陆笙走前把刚才在医院缴费的发票都给他了:“一共一百零六块五毛,记得让她还钱!”
“……”他有点儿哭笑不得地接过来。
郑嘉芮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医生说她没有骨折,只是扭伤了,擦点儿药,回家冰敷,过两天就能好了。
南风果真给郑嘉芮弄了根拐杖来,她很坚强地拄着它,他真的没再背她抱她,只是必要的时候扶她一把。
他最后把郑嘉芮送到她家楼下。
郑嘉芮问他要不要上去喝杯茶,南风摇摇头道:“现在很晚了,我不打扰你了,早点儿休息。”
郑嘉芮生平第一次发出这种邀请,被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是何等高傲的一个人,此刻心中负了点儿气,打趣道:“我都这样了,你还担心我对你做什么吗?”
这话有一点儿暧昧,她不信他听不出来。
然而,他的回应却有点儿刻板:“太晚了,我该回家睡觉了。”
郑嘉芮觉得,他说这样的话,多半是在暗示她,他的作息很规律,生活习惯很好,以及,没有混夜店的坏习惯。
并非是她自作多情,凭这些天两人的来往,她不信他对她没那方面的意思。
她知道他这一招很高明,按兵不动,以退为进,一步步把她引入他的网中。爱情的世界里你来我往,拼的就是谁更有耐心、谁能掌握主动权,这些她都懂。可是此刻,她只想抛开一切,心甘情愿地走进他的网里。她靠近他,拄拐杖的手松动了一些,整个身体微微向前倾,倒向他的怀里。
南风扶住了她。
郑嘉芮仰头望着他。今天没有星星,天上只挂着半弯月亮,月光朦胧又纯净,如暗暗浮动的香气。她心头微动,一手揽着他,看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比月光还纯净,幽明深邃,像遥远的行星。
南风一手扶着她的腰,缓缓低下头。
他要吻她了。这个意识让她的心尖儿轻轻颤着,她闭上眼睛,长睫毛瑟瑟抖着。
南风低头,再低一些。他并非不谙人事的小子,他知道该怎样调情,该怎样约会恋爱。此刻,郑嘉芮美丽的脸庞近在眼前,夜色那么美,气氛那么好,他该吻下去。
他几乎要吻下去了。
只是在那一刻,在荷尔蒙最该旺盛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一片平静。平静得仿佛静止的荒原,或是无风的沙漠。
不该是这样的。
郑嘉芮等了好久,没有等到她期待中的吻。她睁开眼睛,意外地看着他。
她发现他已经直起腰,面色如常。仿佛刚才突然的逼近,只是她的幻觉。
南风松开手,扶了一下她的肩膀,和她拉开一些距离,她只好又靠着拐杖才能站稳。
南风说:“回去吧,早点儿休息。”
郑嘉芮恼羞成怒:“南风你什么意思?!”
南风有点儿无奈,却终于决定实话实说。他并非不会哄女孩子,他只是不屑于欺骗她们。他说道:“郑嘉芮,我确实想尝试和你交往。”
“那……”
“可是我对你并没有感觉。”
这话太直接,直接得近乎残忍,仿佛一个血巴掌扇到郑嘉芮脸上,使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也是天之骄女,身后跟着的追求者车载斗量,何尝受过这种羞辱?她冷冷地说:“南风你这个浑蛋!”
“我很抱歉。”
“你、你……”她还想骂,可是她骂什么?骂他说话太直接?似乎这种事情,直截了当地说远比拖泥带水要强吧?她还生气什么?不,她不是生气,她只是不甘,不甘于他为什么对她没感觉,他凭什么对她没感觉!
郑嘉芮也有郑嘉芮的自尊和傲气,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觉得,他都把话说这么明白了,她再纠缠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她摆了一下手,转身离开了。
南风确实是从心眼里感到抱歉的。他发觉他把程序搞错了。谈恋爱这事儿,不能找一个人去培养感觉,那样很辛苦,成功率也低。他该先有点儿感觉再发展的。以及,欣赏和喜欢完全是两码事儿。
唔,一次失败的求偶,总结出来的经验还蛮多的……
5
过了几天,南风把凌峻宇约出来喝酒。凌峻宇一见面就说:“南风,你跟郑嘉芮分手了吗?”
“我们从来没在一起过,”南风说完,又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嘿嘿嘿嘿,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凌峻宇拍了拍南风的胳膊,笑道,“我就是纳闷儿了,郑嘉芮有哪一点不合你心意?样貌、家世、人品、性格,甚至学历、事业,她样样不缺。这样的你都不满意,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
南风喝了口酒。他今天把凌峻宇约出来,也是想倾诉一些自己的心事。
他说:“不是她的问题,可能是我的问题。”
“你……有问题?”凌峻宇狐疑地看着他,接着,视线向下移,有意无意地往他下三路瞄。
南风很无语。凌峻宇有个特长,任何话题,他都能在三句话之内奔向十八禁,真是独门绝技。南风敲了敲桌子:“我不是指这种问题。我是觉得,我大概……没有爱的能力。”
和郑嘉芮告一段落之后,南风回顾了自己的过去。他发现,这些年,他并非没有遇到过合心意的——他很明确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可是遇到之后也没怎样,他没有冲动,没有感觉,没有为得到那些姑娘而努力,也没有为失去她们而沮丧。哪怕姑娘投怀送抱,送上芳唇了,他都没有一亲芳泽的欲望。
完全没有心动的迹象。在最血气方刚的年纪,他过着像和尚一样的生活。不止身体上,更是精神上。这太不正常了。
凌峻宇听他分析完,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在我看来,没有爱的能力,等同于没有做爱的能力。南风你就是那方面不行!难怪呢,那么多姑娘投怀送抱,你都……”
南风摇了摇头,挺后悔把这货约出来的。与其听凌峻宇三俗的无聊解读,不如去找个心理医生问问。
凌峻宇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诡异起来,他小心地问:“你……不行的,都是女人?”
“嗯。”南风已经不想解释两人关于“行”与“不行”的想法差异了。
算了,求同存异吧,毕竟是发小儿,捏死多可惜啊。
“那么,”凌峻宇吞了一下口水,“男人呢?”
南风有点儿疑惑:“什么男人?”
“我的意思是,你跟女人不行,会不会是因为,其实你偏好的是男人?”
南风差一点儿把酒杯扔在他脸上。
腊月二十六这天,南风去了滨海。
老城区一座小白楼的一层,门口挂着一个半旧的塑料牌子,上书四个大字:冯特斯洛。
这样一个名字,散发着浓浓的国产十八线厨具品牌的气息。实际并不是。它是一个心理咨询室。
咨询室内的装潢以淡雅轻快的浅绿色为主,窗帘拉下去,隔绝了人和外部世界的联系,两盏浅黄色的灯开着,光线柔和,使人不自觉地精神放松。
值班医生姓冯,一张长脸,戴眼镜,举止温和。南风坐下之后,简单对他说了自己面临的问题。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冯医生都是先排除掉同性恋的可能性。他问了南风几个问题,南风脸黑黑的,答道:“我很确定,我对男性并没有性冲动。我不是同性恋。”
“你对女性一样没有性冲动,不是吗?”
“我……”他沉默了。
冯医生留心观察他的面部表情,然后说:“好,那我先给你一份测试题。做测试的过程也计入咨询时间,没意见吧?”
“好。”
测试里的问题多得过分,南风很怀疑他们是故意的。
不过,他还是耐心做完了。
冯医生一边看调查问卷,一边说道:“现在来咨询这个问题的人越来越多了,爱无能嘛,有人是因为自恋,有人是因为自卑,你这个……呃,你这个问题有点儿复杂。”
南风不动声色:“我怎么了?”
冯医生没有答,他把调查问卷看完之后,整理好放在一旁,然后问南风:“介不介意跟我讲一下你的童年呢?”
南风答道:“我的童年挺好的。”
他摇了摇头:“相信我,如果你童年真的好,你不会是现在这样。”
南风抿嘴没说话。
冯医生说:“你既然来我这里咨询,就请你敞开心扉说实话,否则我帮不了你。能不能先谈一谈你的家庭、你的父母?”
南风垂着眼睛,说道:“我的父母都出身商人家庭。他们的联姻是父母之命,嗯,就是包办婚姻。在他们新婚当晚,我的母亲不想和父亲发生关系,但是,后来他们还是……”
他说到这里停顿住。冯医生用一个词语精准地帮他总结:“婚内强奸。”
“嗯。”他点了点头,柔和的灯光下,他的神色有些淡漠。
他继续说道:“那个晚上,他们孕育了我。”
“后来呢?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南风摇了摇头:“关系很差。他们像两个陌生人,过着貌合神离的生活。我的父亲很快有了外遇,还生了私生女。后来,在我十四岁那年,他们离婚了。”
“你父母对你怎么样呢?”
“他们创造我,是为了传宗接代。在他们的眼中,我代表不堪的回忆和失败的婚姻。”
从他的三言两语,冯医生已经听出了问题的关键。他又问了南风一些细节性的问题,南风的话不多,语言简洁,逻辑清晰,两人聊了半个多小时,冯医生最后说道:“你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
“所以?”
“所以,我说得通俗点儿。我们成年之后遇到的许多心理问题,都可以从童年经历中找到答案。比如一些变态杀人犯,十之八九都在童年遭受过创伤。你没有爱的能力,是因为你自小生活在冷暴力的环境中。从幼儿到童年时期,你都没能从父母那里获取爱——至少你的意识里是这么认为的。因此,那个时候,你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关闭了爱的渠道,这在心理学中是一种防御机制。这就好像,如果你吃不到糖会难过,但是当你告诉自己‘我完全不需要吃糖’时,那么你再面对‘吃不到糖’这种情况时,就完全不会难过了。在这个假设的情境中,把‘糖’替换成‘爱’,也完全成立。人的大脑很神奇,在面对类似困境时,人总是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局面。”
南风点了点头,他听懂了。
“因此,”冯医生做了个总结,“你在童年时期,就把爱隔离开了。不期待,就不会有伤害。”
“所以,我现在该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
“嗯?”他有些不确定。
冯医生扶了一下眼镜,解释道:“是这样的,你这个并没有形成疾病。而且你除了这方面有点儿问题,其他方面都挺健康的,嗯,我这里的健康单指心理健康。你不需要治,就算你想治,我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告诉你,我完全没有把握帮你改变现状,只能是尝试。萌芽于童年时期的心理问题,经常会伴随人的一生,一辈子都无法改变,这种问题最难治了。”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孤独终老了?”
“不能这么说,只要你生理上没问题,你还是可以娶妻生子的。”
南风摇了摇头:“我不会娶一个我不爱的人,重复我父母的悲剧。”
“那样啊,”冯医生点点头,安慰他道,“不过你也不要放弃希望。再说,普通人找到True love的概率也不高呢,看运气吧。”
南风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安慰。
带着一张“孤独终老”的判决书,南风平静地离开了名字古怪的心理诊所。外面的天气并不好,但是要过年了,街上节日气氛浓厚,有一些商铺和民居门口已经挂上了鲜艳的灯笼,在灰扑扑的冬天里,红得刺眼夺目。
他低头看看手表,心想,还有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