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村庄上的文人
◇王新华
那个时候,赵庄有一个放猪的人。这些猪不是他的,也不是生产队的,是一家一户的。猪吃完食,他就把它们一个个地赶到一个很大的圈里。也许是便于管理,也许是为了积肥,也许是大集体的一种好处。刮风下雨的时候,这个人就赤着脚,裤腿高卷,拿着一根棍子,在泥泞的村庄里奔跑,也不顾脚底下是碎玻璃、烂碗还是粪便,双目圆睁,对着一个个试图脱逃的畜生大声地呵斥着:哪里跑!春天,草芽子出来了,他还要把这一群猪赶出去,啃啃青草。那时的猪也吃不饱肚子,都瘦得很,一身的老毛,像头野猪,总想窜到庄稼地里偷一口。他其实还有一个搭档,是个十多岁的孤儿,这小子也野性大,总是溜到一边玩自己的,猪吃庄稼了也不管,他只得赶紧跑过去,嘴里叫着:天爷,天爷!
那个时候我才几岁,村里一群小孩儿不管在哪里看到这个放猪的人,都会朝他叫上一阵:李英啊,猪跑了……
叫李英“李老师”的时候,我已经不是一个学生了。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高考失利在家里跟着父亲别地墒沟。李英也不再放猪,他被安排到村学校做了英语教师。生活在一个村子里,我却对李英的过去几乎一点都不知道。这不单因为我是个孩子,主要是我跟他的过去实在是没有一点联系。在后来与他的主动接触中,我才知道,李英少年时曾就读于华北大学历史系,学业未满,改朝换代了,拥有几十顷田地的父亲被镇压。家产无存,他的学也上不成了。这个青年学子,除了无可避免地落了一个“地主”的成分,政府也没有降罪给他,后来还起用他做了学校的教师。再后来,随着政治形势的一步步演化,他就像一片飘转的秋叶,落到了最低处。李英其实不是我们村的人,他是就着一个小寡妇才落户赵庄的。李英的为人处事,在哪里都不会得罪人的。生产队安排他放猪,也不能说是对他的迫害。他人小力薄,让他跟别的劳力一起拉车、挑担、甩大土,也没他的好果子吃。
说起当年求学,他跟我谈到过他们的系主任、历史学家范文澜。他也结识过哲学大师冯友兰。他说,冯先生个儿不高,胡子大,着长袍,那么大个教授,早上起来还自己弄炉子。
李英这一回当教师,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放猪的棍子换成轻巧的教鞭,人就像久旱的田苗落了透雨,一下子精神起来。他到集上扯了些布,让裁缝做了一身衣裳。后来又买了一辆自行车,夜晚在月亮底下学,很快就能上路了。五六里的乡间土路,一天四趟,飞快地往返在学校和村庄之间。
赵庄的那些文盲,却都说李英没啥学问。他们的依据是,李英的字写得不好。他们说的是毛笔字。李英的毛笔字啥样,我也没有见过。他们说的不好,其实就是不写。
村子里有一个人,就爱写。
这人叫黄清俊,字海周。他的两腿都不方便,离不开一根棍子,人都叫他黄瘸子。其实他只是一条腿有点毛病,那一年在公社里做义务工,拆墙头,他在底下挖,上面倒了下来,那条好腿就给废了。这个人长脸,颧骨高耸,眉毛浓长,虽然直不起腰,仍可看出他身材的高大。黄瘸子二十几岁当过保长,有三房女人。土改时虽然没有像李英的父亲那样掉了脑袋,却进了班房,一坐就是十年。回来时,三个女人早已带着各自的孩子没有了踪影。
很小的时候,我就见到过黄瘸子的批斗会,说他不老实。有人拾起一块砖头砸在他的光脚上,他一动不动。还有个女人,用手里纳着的鞋底敲打黄瘸子的光头,鞋底上插着大针。女人的心这么毒,据说是受人指使。
记忆里,黄瘸子就是一间孤独的小屋。夜晚,月亮好的时候,村里的一群顽皮小孩子就不睡觉,到处乱跑,这个时候,我就用棍子一次次地敲打黄瘸子的那个小窗洞,劳累了一天的黄瘸子就睡在窗洞底下,气得他破口大骂。其实,黄瘸子还是爱搭理小孩子的,有一回不知他在哪里弄了一个小凸面镜,就招呼我们过去,他剥了一截秫秸皮,拿到门外,放在镜子下面,对准一个小光点,一会儿,秫秸皮就冒烟起火了。我们都伸着小脑袋,觉得奇怪。黄瘸子说,这是药镜,里头有一种药。后来大了看过一些书,觉得他说的并不对,那是抛物面的聚焦原理,哪儿有什么药。
大概是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回他问我,“口”字加个“西”,怎么念?我答不上来。他说,此字念哂(shěn),有微笑和讥笑的意思,笑而不言,《论语》里有一句:夫子哂之。说着他就做出了一副哂笑的神态,很自得的样子。那时的中学生对这个似乎没有兴趣,接着我就把话题引向了政治,谈起了反帝反修。我说,斯大林没有选好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一死,赫鲁晓夫就篡了权,苏联就变修了。听罢,他又哂笑了一下,慢声说道:没那么快吧,赫鲁晓夫篡的也不是斯大林的权,这中间还有马林科夫、布尔加宁、伏罗希洛夫,是他们不撑事,叫人家篡了权。我眼睛眨巴几下,没有话了。他说的这几个人,我都没听说过。
身为一个经常被批斗的地主分子,他照样跟别人谈他的过去。他坐班房的时候,劳改队里有一个石印馆,他们几个会写字的犯人天天写版,用药墨写在石板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有一段时间,他的胳膊跟眼睛都写肿了,还叫他写,他死活都不写,最后被押进了小号。有个姓周的女犯,旅长的太太,人长得漂亮,字写得也排场,有一回屁股上长了个疮,她拿着一张膏药找人贴,别人都不肯,他随手接了过来,贴好,对那白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有一天,我跟别人在他的小屋里,来了一个卖纸烟的,是个妇女,挎着个小竹筐。黄瘸子买了几盒,妇女找零钱,他摆着手说:不找了不找了,算我睡你了!
地主分子摘帽,黄瘸子是最后一批,比李英晚了一年多,这显然是因为他这个人“不老实”。黄瘸子毛笔字写得好,摘了帽,渐渐有人请他帮忙了,更续祖宗牌位、写柬帖、红白事务搭账。一次一个有些头脸的人家娶媳妇,一个脸面更宽的人物光临了,这个人不单是这里的村支部书记,他的一条腿还曾经跨在县常委里,是这一带翻云覆雨的人物,这个人丢下礼金,黄瘸子提笔搭上一个名字,众人愕然。那个人注视良久,终于没有吭声。事后,黄瘸子得意地说:他爹还没死,就他一个儿子,搭他老子的名字,不可以吗?
被人这样请着,也就是吃顿饭的事,最多临走的时候再塞包香烟。那个时候,人们还不大谈钱。黄瘸子腿不得力,年纪也大了,责任田种不动,给了一个侄子,由他供应口粮。那一年秋收遭遇阴雨,红薯干没晒好,长着黑霉的红薯干,每天早上一顿,黄瘸子吃了一春。霉变的薯干,味道酸苦,也烀不烂,猪有时都把它留在槽底。有一样草,这里人叫“牛舌头棵”,叶子肥大,牛羊都不动它,黄瘸子把它薅回家,放在锅里烫一下,捏去绿水,切碎拌上盐,就饭。我还没见过谁家吃这个东西。
那年入冬,黄瘸子用薄木板钉了一个案子。又凑了一点钱,让我跑腿到县城,帮他买了一些纸张。他准备做中堂画,弄点钱。
一间小屋,除了床铺,还有锅灶、粮食囤、鸡窝……干这个活,根本就转不开身。
他先打了一盆糨子,也不用,就在那儿放着,直到发臭、长霉。他用筷子搅着,说,这才好用,又粘,干了还不硬。他先把纸张裁好,在案子上装裱,干了揭下来,上好轴子,收起来。最后再写字。他的活儿做得细,几天才一幅。一个冬天下来,就那二三十幅。一幅卖五块钱。有的人知道了,来小屋里拿。拿不完的,腊月里赶集,我顺便用架子车拉着他,挂到街上卖。我的一个同学结婚,我没有拿钱,就送一幅中堂画。中堂写的是正楷和行书,有《岳阳楼记》《赤壁赋》《陋室铭》,也有毛泽东的《咏梅》。
那个时候,村子里也有人找我办事。不是写毛笔字。我能拎动一把大铁锹,毛笔却拿不起来。有一户人家收到一封从外县转来的寄自台湾的信件,叫我念给他们听,再给写封回信。我问清了这一家这几十年的历史,回信写了三页。第二年春天,台湾那边的父女俩就过来了。那家人表示感谢,请我陪贵客吃了顿饭。一般的信件,也经常写。还帮姑娘家写过回信,男朋友在远方当兵,写好念给她听,看看咋样,姑娘一句话不说,小脸儿红彤彤的。
村子里的那三个党员,每年都得给他们写一份总结。那会儿,我紧张得很。他们都是吃过饭的时候一起来到我家,在那儿等着,一人要一份,拿着好去开会。写一份还差不多,三份,又一起交给同一个人,总得整出一点差别吧。
1986年的冬天,写字的时候,黄瘸子总感到胸闷。用他自己的话说,“中气不足”。还咳嗽不断。找附近的医生捡些药,不中用。那一天没有风,我和他的侄子一起用架子车把他拉到十里外的镇医院,胸部透视:肺癌晚期。单子拿出来,没有给他看,我淡淡地说了句:没啥,吃点药就好了。听了我的话,我们捡药,他就先往回走了,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按着膝盖,头一磕一磕的。
一天午后,黄瘸子在门口坐着,气一阵一阵地喘。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叹了一声:唉,当了一辈子炊事员……
那天晚上,就要上床睡觉的时候,我忽然放声大哭,接着就往外跑。家里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黑暗中父亲一直跟到村外黄瘸子的那间小屋里。小屋里,油灯昏黄,像是油已尽,就要熄灭。老主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也没有说什么话,在他的床边坐了一会儿,我就走了。
没有挨到过年,黄瘸子就死了。他裱出来的中堂,一半还没有写字。村民组贷款一百元,辅助亲属将他下葬。出棺的那天早上,天寒地冻。像其他的人一样,我也没有再掉一滴眼泪。
几年下来,李英还是民办教师一个,一个月拿着几十块钱。
深秋的一个下午,风已经很凉了。李英在地里撅着屁股捆红麻,几十斤重的麻秆子,瘦小的他翻动着,很吃力。我扛着铁锨从地头走过。看到我,他招呼了一声,我就走过去了。我们在麻秆子上坐了下来,脸对脸。提到学校的事情,李英的脸上已经不见了当初的光亮。他说,我这个民办教师,要是别人,早就转正了,咱一没人二没钱,又不会活动,光靠干,累死也不中。我说,你堂兄不是武汉大学的教授吗?他说,教授又不是官,县官还不如现管呢。我说,听说咱县的政协主席是你老同学。他说,那不错,为着自己的一点事儿伸着老脸去求人,有啥意思。接着他又说起他们学校的事情:小小的一个学校,校长家里一年到头酒席不断;不少教师成夜打麻将;有的教师靠罚学生的钱买烟吸;最近又招进来一个,校长的亲戚,初中毕业……眼前的李英,叫我有些陌生了,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发牢骚、低沉?当年在村里放猪的时候,恐怕也没有。
没过多长时间,李英就不再代课了,到校办的一个酿酒作坊里帮忙。听说是年纪大了,管不住学生。有一回,还差点叫学生给打了。后来,李英随上门女婿搬到了镇上,那里是他的老家。这样,我们见面就少了。再后来,是我离开村庄出来打工,置身在千里之外的江南。这些年里,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2007年过年回家,那是腊月最后一个集了,家里还有几样少不了的东西要买。打工的赶回来了,街市上拥挤着男男女女、花花绿绿。就像这一对对夫妻的团圆,小镇正在短暂地狂欢。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李英。我在肉架子上割了一块蹄窝肉,拎着,找到了李英的家。家里,只有李英一个人,在偎着煤炉子烤火。老伴几年前去世了,闺女和外孙这会儿都在街上,女婿在外头打工,过年回不来了。虽是镇上的人了,屋子里也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和在赵庄住那几间土坯房差不多。李英八十二了,身子明显不如以前,不过人还清醒。我说:李老师,你先后教了这么多年学,现在该有点待遇吧?他摇了摇头:啥都没有。坐了一顿饭工夫,我要走了,李英硬是站起来拽着我,说,吃顿饭再走。留不住了,就要我把那块肉还拿着。他说,你爹也那么大年纪了,我咋能吃你一块肉呢?你还能想到我,这比啥都强。
辞别李老师,我消失在滚滚的人流中。
第二年过年,我和妻子没有回家,是父亲和儿子来了这边。我向他们打听一些家乡的人和事,也问到李英。父亲说:李英麦子种罢的时候,死了……
黄瘸子死后,到了过年,村里写门对子的人就夹着一卷子纸偎上了我家的门。这个时候,我也不再推辞了。按照他们的用处,我把整张的红纸折裁成大小条块,就写起来了。六畜兴旺、五谷丰登。一年又一年,一个村庄就这样祈盼着、对付着。黄瘸子的字贴在一扇扇破门上,十五一过,小孩子就把它撕了,倒是可惜。
去年冬天,村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傍晚去地里弄菜,没能回到她独居的小屋,第二天被人发现,老人家趴在地上,早已僵硬。
那年秋天儿子出生,村里人在我家门前放了一挂大鞭,他们要喝喜酒了。酒席上,依照习俗当场给孩子认了一个干佬(干爹),这个人就是老人家的一个儿子,现在也在外头打工。
知道老人家的消息,我停了活,坐长途汽车黎明的时候赶回了村里。
老人有七个儿女,长子长孙在市里,都有体面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场面上,花圈一大堆,大都是一些单位送的。上面还都没有写字。场上有文凭的人不少,都说没拿过毛笔,有人就又找到了我。我按着别人开出的条目,一个一个地写。
晚上,哭灵人的悲情似乎击中了一些人。儿女们哭倒了一大片,他们说:这么大年纪了,走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啊……
老人家的照片是有的,在我的文档和空间里,还有别的老人。他们孤寂地坐着,怀里靠着一根棍子,旁边卧着一条土狗。这些都是我回家的时候给他们拍的。他们,还有村庄里的一些东西,就像黎明后的星辰,一眨眼我就看不见了。
这些年打工在外,我寂静地书写着异地,也以遥望的目光书写着这个村庄,村庄的人、村庄的地、村庄后面那条已经干涸的乌龙港……
这些,发生在一间出租屋里,就显得有些隐秘,像吸毒和同性恋。我的老板、伙计、亲戚、朋友也没几个知道。赵庄的人,更是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