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国功高镇主
《权臣的危机》
不知不觉间,周赧王四十三年的冬至到了。像往年一样,齐王田法章头戴九流冕,身穿龙袍,坐上王辇,带着文武百官到临淄南郊行“郊天之礼”。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淄水大半封冻,河岸边杳无人迹,只有这一队车马辚辚而行。相国田单的车驾在前面为齐王引路。田单打开半扇车窗向外看出去,只见草木凋落,千里肃杀,疾风卷地,寒意彻骨,虽然身上裹着皮裘,脚边生着炭火,田单还是冷得有些战栗,急忙关上窗,把身子往狐皮裘里缩了缩,只觉头脑中混混沌沌的,千思万绪纠结成一团乱麻,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索性什么也不想,闭上双眼,有心打个盹,却又毫无睡意。
正在这时,车子忽然剧烈地一晃,顿时停住了,只听驭手在前面厉声斥喝,护驾的兵士们也提着长矛往前跑,田单推开车窗问驭手:“怎么了?”
驭手忙说:“不知从哪跑出个人来,不知死活,挡了君上的车驾。”
原来是这么个小事,田单也没放在心上,却听前边吵嚷不休,马车半天也没动地方,田单知道后面是王辇,怕车驾拦路惹齐王不高兴,自己在车里坐久了,也想下来舒舒腿脚,就回手推开车门。
见相国要下车,侍从们顿时慌作一团,有的去拿鞍凳,手快的忙抢上来搀扶田单,一群人拥着相国往前走来,只见几个军士揪着个人往路边驱赶,随护的军官见田单来了,忙弓着腰一溜小跑迎上前,赔着笑脸说:“外头冷,君上还请登车吧。”
“怎么回事?”
“是个乡下人,很不懂事,阻了车驾还要吵闹……”
此时的田单半是好奇半是多事,只管信步走过来,隐约看见被军士驱打的是个衣衫破败的乡农,还不等他看清,这人已经远远看见一群人拥着个大贵人走过来,这才知道害怕,慌得一头钻进树棵子里缩作一团。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倒叫田单好笑,走上来细看,那人是个须发如雪的老者,身穿一件破旧的夹衣,光着两条腿,脚上一双草鞋,头发蓬乱,脸上还有几处青肿,看样子是刚刚挨了打。
想不到拦路吵闹的是个老人家,田单心里有些不忍,忙喝住军士,自己走上前去。老头子没见过世面,害怕贵人,见田单走过来,起身连滚带爬往草丛里钻,田单忙叫道:“老人家不要怕,我只问你几句话。”
那老头儿早已吓坏了,也听不懂田单的话,只管往前乱跑,田单随后追过去,一直走到河岸边,眼看没处可躲了,老头儿只好回过身,跪在地上一个劲地叩起头来。田单忙上前扶住:“你先不要拜,我问你,这么冷的天在此处做什么?”
田单和颜悦色,语气温厚,老者不像先前那么畏惧了,哆哆嗦嗦地颤声道:“小人是个打鱼的,在这里扳罾,无意冲撞了贵人,还请大人恕罪。”
到这时田单才看见,原来这里是个回水湾子,河水没有封冻,河岸上支着一架罾网,旁边还有一堆烧过的草灰,早已熄了,大概这渔夫受不了寒冷,生火取暖。田单笑问道:“这样的天气能扳到鱼吗?”
老者嗫嚅半天才低声说:“不瞒大人,都说九月九鱼封口,如今已是冬至,早就捕不到什么了,可我儿子跟燕人打仗死在外头了,没人种地,家里没有饭吃,又不会别的营生,一家老小不能瞪着眼饿死,总得想想法子……”
听了这些话,安平君田单再也笑不出来了。
齐国曾是天下最富裕的国家,可经过一场大败,虽然复国多年,国力仍然如此衰落,国库空虚,战死的将士得不到抚恤,白发苍苍的老人为了挣一口吃的,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还要出来捕鱼,这是治国之人的错。
身为相国的田单倒是个知道廉耻的人,面对这位老人满心都是愧意,想着找些值钱的东西帮这渔人一把,可手边实在没东西可送,也没多想,顺手脱下自己身上穿的皮裘,弯下腰亲手披在老人身上。
见这位贵人把一件光闪闪的火狐皮裘送给自己,老头子简直吓傻了,急忙脱下皮裘捧在手里,跪在地上冲着田单连连叩头,嘴里说:“这可使不得!小人身上脏,别弄脏了大人的衣服。”
老人这一句话引得田单落下泪来,忙把老人扶起:“不要拜了,老先生不知道我是谁,知道了只怕要骂我。把齐国治成这样,田单有罪。”
听说站在面前的竟是相国田单!那老者顿时吓糊涂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田单又把皮裘披在他肩上:“孟轲先生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先生如同我的父亲,你在这里受冻挨饿,就是我父亲在受冻挨饿。这东西于我没什么用,你披着御寒也好,或者拿回去卖了换钱,给家里买点粮食,天气放暖以前不要再到河里来捉鱼了。”
一番话说得周围之人无不落泪,那老人又向田单再三拜谢,田单挽起衣袖亲自帮老人收了罾网,眼看着他手捧皮裘颤微微地走远才上了车,心里满是酸楚,却没有注意到,齐王的鸾驾早已赶了上来,齐王田法章掀起车帘,把河岸边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祭礼归来,齐王心里闷闷不乐,也说不清为什么烦恼,一个人坐在殿上发呆,宫人们都知道齐王脾气鲁直,发起火来十分吓人,也没人敢来劝他,就让齐王一个人呆坐了半个下午,君王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在齐王身边坐下。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声问:“大王今天出游遇到什么事了?”
齐王有些神思恍惚,呆呆地回了句:“也没什么。”略停了一下,忽然问,“你觉得相国为人如何?”
君王后是个聪明细致的人,一颗心时时都在齐王身上,早已从伴驾之人口中问清今天发生的事,也猜到齐王为何烦恼。现在齐王忽然问相国的人品,君王后微微笑道:“相国廉洁守礼,宽厚得众,在咱们齐国上自群臣下至庶民,没人能挑出他的一点错来,大家都赞叹大王英明,能用这样的贤臣,是社稷之幸。”
齐王和王后做了多年夫妻,当然听出君王后言不由衷,心里有点不高兴。君王后偷看齐王的脸色,知道进言的机会到了,这才把话锋一转,“自周天子封建天下以来,诸侯争霸,兴替无常,但凡一国之兴,必是君明臣贤,可纵观上下八百年,称霸的诸侯多不能长久,其因多在重臣专权误国,我齐国也出过这样的事,想来让人痛心不已。”说到这里又故意收住,不肯往下说了。
其实君王后已经把话说透了。
在王后面前,齐王也尽可以把心里话说出来:“臣子的权力再大,毕竟是君王所赐,没有君王的恩典,哪有臣子的荣耀?可总有那么几个做臣子的忘了君恩,到处收买人心,做事不知检点,让做君王的寒心。”
君王后笑道:“大王说得是相国赠衣给渔人的事吗?”
听了这话,齐王心里更别扭了,重重地叹口气,仰靠在榻上不言语了。
君王后在一旁柔声道:“上古贤君治国恩威并济,可大王继位以来一心要行德政,只知恩遇臣下,却不能立威,这是大王施政有误。”
君王后这话说得有些直,齐王不爱听了,冷冷地说:“寡人施德政有什么不对?”
齐王这人没什么主意,脾气倒是不小,君王后也不和他计较,仍然柔声细语地说:“大王欲施德政并没有错,对功臣要敬,对权臣要重,可敬重也有个限度,若那些功臣、权臣藐视君权,自以为是,大王就该敲打他们几下了。”
君王后这话倒合齐王的心思,忙问:“怎么敲打才管用?”
君王后一向不太喜欢田单,认为田单纯粹是个老好人,并没有做相国的本事。可她也知道田单功劳大名声好,不能随意罢黜。现在齐王在君王后面前问出这些话来,君王后却是个理智的人,知道此时反而不能说田单的坏话,想了想,微笑着说:“敲打臣子必须有个缘故,相国并无过失,大王也不好责备他。至于今天的事嘛,大王何不想个办法,让相国把这份‘爱惜百姓’的体面事送与大王?如果相国不肯,大王再发脾气也不迟呀。”
齐王的脑子远没有君王后转得快,并不能完全领会她的意思,闷头闷脑地问了句:“怎么送?”
君王后笑着说:“这事简单,大王派人给相国送些礼物,只说是赏给他的,其他什么也不要说,让相国自己看着办吧。”也没再说别的,转身走出去了。
王后走了,齐王这里又琢磨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立刻吩咐人送给相国田单十头牛,十坛酒,而且特意告诉田单:不必进宫谢恩。
宫里的宦官送牛酒来时,田单正在府里宴客,所宴请的贵宾只有一位,就是道家名士鲁仲连。
鲁仲连是个散淡的人,半生过的是闲云野鹤的日子,可这位先生性情恬淡,脾气却认真,眼看天下大乱,不由生出一份“出老入孔”的心思,想为天下人尽一点力。只因为动了这个心思,从此就再也不得闲了。先是追随田单左右,帮助齐国复国,成事之后却不贪功名,又隐居起来,想不到就这几年功夫,秦国在西方先破楚于郢都,又败魏于华阳,楚王东奔,虎视齐、魏,眼看一场大战就在眼前,鲁仲连再也坐不住,又到临淄来拜访相国田单,明是叙旧,实则想给田单提个醒,让他加意防范楚国。可到了临淄鲁仲连才知道,原来田单早已自顾不暇,连相位都坐不稳了。
此时田单正陪着鲁仲连在园中赏月闲谈,忽听说宫里送来牛酒,不知为了何事,急忙出去迎接,领了牛酒。田单也是个细心的人,不知自己因何受赏,心里不安,特意问送礼物来的宦官:“大王为何赏牛酒给下臣?”
齐王为何赏赐田单,那宦官也不知情,只含糊说道:“必是相国立了功,大王这才赏的吧。”又嘱咐一句,“大王特意吩咐:相国受赏之后,不必到宫里谢恩。”说完自顾去了。
俗话说“无功受禄,寝食难安”,现在田单忽然得了这些赏赐,一头雾水,心里很不踏实,回到房里就把此事说给鲁仲连听了。鲁仲连也觉得蹊跷:“君上近来可有什么功劳?”
“我没做什么事。”
鲁仲连又细想了想,问道:“君上这两三天里闯什么祸了?”见田单还是一脸茫然,又笑着说,“君上一定要尽力去想,想起来了,老夫或许能帮你的忙,若想不起,日后因此见责于大王,可不要怪我没有尽力哟。”
鲁仲连说的是玩笑话,其意却很真诚。田单闭上双眼把最后三四天里发生的事在脑子里细细地过了几遍,好半天才说:“难道是今天赠袍之事吗?可这么一点小事,哪敢当大王的赏赐……”
田单说是“小事”,反而更引起鲁仲连的注意,忙问:“是什么事?”
田单就把今天郊祭之时偶遇一个渔人,自己可怜这老人无衣无食,将身上皮裘相赠的事说了一遍。
鲁仲连虽然是个隐士,却双目如炬,洞彻人性,一听之下已经觉出事情不对:“相国赠袍之事大王知道吗?”
“当时王辇就在左近。”
鲁仲连点了点头:“这就对了。相国做事不妥当,大王有些嫉恨了,这才送来牛酒,是让相国反省,既然如此,相国不妨反躬自省,今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到这时田单还没有开窍,反而觉得鲁仲连的话不中听,硬梆梆地说:“先生这话就过了,我送别人一件皮裘,只是自己的事,大王嫉恨什么?”
田单这一问理直气壮,可在鲁仲连看来,这些话都是世人最可笑的糊涂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若是寻常人,送东西给人确是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干,可你是安平君,是齐国的相国,这样做就惹别人多心了。”看田单还是白瞪着两眼,显然听不懂,只好又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早年有一位大贤人名叫庄周,有一天他和弟子出去游玩,见到一棵大树,粗有百尺,高有千丈,枝繁叶茂,在这棵大树旁边就住着几户木匠,却没人来砍这棵大树。庄周觉得奇怪,就问木匠:这么大的树你们为什么不砍呢?木匠说:树虽然大,可惜品相不好,是个‘废材’,做棺材容易腐烂,做器具容易开裂,做门窗容易变形,做梁柱又招虫子,实在没用处,我砍它干什么?”
鲁仲连的故事倒是有趣,可要想听懂话里的意思,非得有一颗“道心”才行。田单是个富贵至极的人,哪有这样的心?仍然听不懂,瞪起两眼望着鲁仲连发呆。
鲁仲连叹了口气:“树木成材于是伐之;桂皮可食于是剥之;胶漆可用于是割之,莲藕断其根;椿树攫其芽;桃李食其果;忍冬折其花,但为可用,人必取之,这就是天下的道理。君上本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在临淄城里做个收税的小吏,每天收些税金交到国库,一文也不敢私取,家中只是两餐一宿,偶尔吃些酒肉,平时不去求人,别人也不来求你,那时的君上就像庄周所说的‘废材’,平庸至极,用无可用,伐无可伐,所以活得逍遥自在。可燕人伐齐,君上逃到即墨,无巧不巧,就做了即墨的将领,又领着百姓们击败燕军恢复齐国。到今天,君上已经做了多年相国,名下有食邑万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耀到了极点就变成了麻烦,如今你是齐国这块土地上最值钱的一棵大树,鸟雀想在树上做窝,狐兔都在树下打洞,蛀虫钻进树皮,毛虫来吃树叶,想爬上树来摘果子的人就更多了。这么华丽显眼的一棵树,不是逼着别人来砍吗?可相国还不知自重,竟当着大王的面把价值千金的裘皮送给渔夫,大王早就嫉妒你的功劳,厌恶你的招摇,现在又见你当众‘收买人心’,如何不恨?今天送来的是牛酒,只怕下次送来的就是绳索刀斧了!”
鲁仲连把话说到这个地步,真把田单吓出一身冷汗。再细细一想,鲁仲连说得句句是理,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原来不是大王嫉恨我,却是田单陷于名利中,招惹是非了。先生是高贤,能否指点在下如何脱困?”
见田单总算开了窍,鲁仲连点头笑道:“俗话说‘对症下药’,君上要想脱困,必须找到症结所在,知道了病因,病就容易治好。”话说到这儿就打住了,端起酒来一饮而尽,起身告辞。田单忙起身挽留道:“在下与先生一别多年,刚刚聚首,先生就住在舍下吧。”
鲁仲连摆手笑道:“相国府上是非多,老夫不是燕雀狐兔,此地不是我落脚之处,日后我来拜访时,相国不要避而不见就行啦。”大踏步走出相府,隐入陋巷去了。
鲁仲连的一番话让田单着实长了几个心眼儿,回来后认认真真想了好几个时辰,终于理出一个头绪来。
这天夜里田单一宿没睡,连夜赶写了一道奏章,第二天一大早进了宫,当着众臣的面向齐王奏道:“今年齐国的年成不好,庄稼歉收,我王仁德,前日特命臣下陪同出宫体察民情,果然亲见百姓们受饥寒之苦,大王心如油煎,以至落泪,当即解下身上皮衣交给下臣,命臣送与渔人换钱救命,又怜惜国人衣食不全,责备下臣不能体恤民心,坐视百姓饥寒而不顾,痛切犹深,臣深感惭愧,依着大王的意思拟了一道奏本,请大王发下诏命,派官员到各地调查民情,发放赈粮,救助百姓渡过荒年。”把手里的奏章递给宦官,捧到齐王面前。
田单这个人果然识趣,说了这么一堆谎话,把所有露脸的事都推给君王,齐王心里舒服多了,也顺势做出一个愁苦的样子来,叹着气说:“寡人是一国之君,百姓们过不上好日子,皆寡人之过,相国代寡人好生赈济,无论如何要尽力而为,寡人这里拜托了。”说着起身向田单一拱手,田单赶紧拜伏于地连连叩头,高声说:“大王如此体恤百姓,真是生民之福,臣子之幸,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见相国匍匐叩首,高呼万岁,齐国臣子们忙一起上前叩拜,齐国王廷中顿时响彻“万岁”之声。
朝会已毕,田单出了王宫立刻招集大夫们商量赈济之策,当天就在全国发下文书,写明齐王为解百姓倒悬之苦,特命地方官府查勘民情,饥寒无食者皆到官府登记名姓,等着领取赈济。
消息一出,齐国百姓顿时哄动起来,都称赞齐王贤德仁厚,是个治国的明君。
而田单自己,发下文告之后就向齐王称病,在府里躲了一个月,直到赈济的事全办妥了才露面,生怕自己在这事上沾一点边儿,抢了齐王的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