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一七)
“啤酒不留任何污渍,烧酒也不留,但葡萄酒!”
派佩神甫不停地咒骂。他穿着短裤衬衫站在洗衣石旁边,用狗牙根制作的大刷子和一大块肥皂搓着他的白色祭披。
“而且,恰好在十字架上!假如我洗不干净这污渍,一些蠢蛋或者虔诚的女教徒会把它看成什么象征!象征已经让好多人垮掉了,我们就这么交往,用不着添油加醋!”
我看着他干活,没有说一句话。我坐在他厨房的一个角落里,椅子上的草垫破破烂烂。一股热气笼罩着厨房,热气里混杂着脏杯盘、凝固肥油、劣酒的臭味。几百个空酒瓶散乱地到处摆放,神甫在其中十来个酒瓶的细瓶颈上插上了蜡烛,蜡烛细弱的火苗朝楼板转动。
派佩停止搓洗,气恼地把衣服扔进石盆里,然后转过身来。他吃惊地看看我,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仿佛他刚刚发现我在他这里。
“布罗岱克,布罗岱克……来杯酒?”
我摇头表示拒绝。
“你目前还不需要酒。算你走运……”
他寻找着还有剩酒的酒瓶,搬动了好多瓶子,都是空的,空瓶发出不连贯的叮当乐音,最后总算找到了一只。他抓住瓶颈,仿佛他是否能活下去完全取决于这个酒瓶,然后给自己斟了一杯。他用双手捧住酒杯,把酒杯举到齐脸的高度,微微一笑,然后用自我奚落的低沉声音说道:
“这就是我的血液,你们瞧瞧,大家都来喝点吧!”
他一饮而尽,将酒杯底部往桌上咔啦一放,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是去了镇政府之后来看他的,奥施威尔要求我去那里介绍我的报告目前的状况。
那天,夜幕一下子降临小镇,有如斧头砍在砧板上。随着日间的流逝,大片的云团从西边聚集到我们的背斜谷,而且在那里被大山挡住不动了,犹如掉进了陷阱。云团开始发疯一般自我旋转,约莫下午三点钟,一股冰冷的劲风从北边刮过来,将云团刮开,分成了两部分。于是,密密麻麻的大雪便从分开的云团中间落了下来,不可胜数而又顽固的雪片,互相拥挤着,有如一支大军里下定决心的士兵,雪片到处攀附,房顶上、墙壁上、街面上、树木上。那天是十二月三日。在那一天的大雪之前,所有下过的雪都只不过是配角。我们都明白这一点。而这场雪,这天开始落下的大雪却已经不是开玩笑了。这是第一场大雪。接下去还会有许多场大雪,从此以后我们不得不与大雪相伴过日子,直到春天。
在镇政府大门前,“冻舌头”已经把点燃的两个灯笼挂在大门的两边。他正拿一个大铁锹在地上铲雪,铲出一条小路之后,便把雪堆成两堆。他衣服上盖了一层白色,沾在上面的雪片酷似羽毛。他自己也就成了一只大鸟。
“你好,‘冻舌头’!”
“你……你好,布罗……布罗岱克!你……你……你……瞧见……下……下……的啥呀!”
“我来看镇长。”
“我……我知道。他在……在……上面等你。”
“冻舌头”比我小几岁。他老爱微笑,但他并非头脑简单。而且,他的微笑,只要认真看一看,可以说完全像是做鬼脸。那是因为很久以前,他的面孔有一天冻得僵住了,他的脸,他的微笑,他的舌头,全冻僵了。那时他才七八岁。也是一个严寒的冬天。镇上所有的孩子,很小的和稍大一点的,我们全都聚集在施陶比河的一个拐弯处,那年,施陶比河完全封冻了。我们在那里滑冰。大家笑着,互相推来推去。后来,在某一刻,有人,大家始终不知道是谁,把“冻舌头”的下午点心——一大块夹了一片肥肉的面包——扔了出去,扔得很远,扔到了离对岸一两米的冰上。孩子看见自己的点心抛得越来越远,便哭起来,无言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圆得像槲寄生的浆果。我们在场的人全都笑了。接着,有个人叫道:“别哭了,去把点心找回来呀!”大家都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知道,点心停止滚动的地方,冰层一定很薄,但没有人说话。大家在等。那孩子犹豫片刻,也许为了挑战,为了表明自己并不缺乏勇气,或者干脆就因为自己太饿了,便走到冰上,走得很慢,匍匐着前进,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家都坐在岸上,一个紧挨着一个,瞧着他。他往前走着,像个小动物,很小心,我们猜想他在尝试让自己变得越轻越好,尽管他本人并不重。他越接近点心,我们这帮孩子也就从惊愕中醒了过来,于是,大家都开始鼓励他,有节奏地喊加油,而且节奏愈来愈快。在他伸手取面包和肥肉那一刻,一切都垮了。他身下的冰层像飞快取掉桌上的桌布一样一下子消退了,他没来得及叫一声便掉进了河水里。
当时,护林员霍贝尔大爷正好在不远处经过,我们的叫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在几分钟后用一根长竿子把孩子打捞了起来。那孩子的脸白得像奶油,连他的嘴唇都变成了青白色。他双眼紧闭,但还在微笑。大家真以为他死了。他家里人把他放到好几床被子底下,用酒精搓他的皮肤,几个钟头以后,他醒了过来。他的血管里重新有了生机,双颊也有了血色。他询问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午后点心,但他询问时说每一句话都磕磕绊绊,仿佛他的嘴巴已经在冰冷的流水里冻僵了,他的半死的舌头被封在了冰铠甲之下。自那天起,大家就只叫他的绰号:“冻舌头”。
到了楼上,我听见会议厅传出来的话音。我的心跳开始加快了些。在进去之前,我屏住呼吸,摘下帽子,敲了敲门。
会议厅很宽大。我甚至可以说,与人们在里面做事的规模比较,它有点大得过分了。这个厅是另一个时代的产物,在那个时代,估量一个市镇富有程度的标准是看它的公共建筑的大小。大厅的天花板高得无边无际。四周的墙壁只刷了白粉,墙上挂着几幅古老的地图,还有框起来的羊皮纸,纸上用复杂的斜体字写着这个市镇在它还属于莫伦夏伊姆的贵族管辖时期的权利、租约、徭役,后来,大帝[3]根据一七五六年的严格契约,授予它特权,宣布它解除了任何奴役。在那些文件上还用老旧发黄的带子吊着一些印章。
平时,那里有一张大桌子,桌子后面坐着镇议会的成员,镇长坐在中央,桌子面对的是好几排凳子,凳子上坐着前来旁听议会审议的公众。这天,桌子还在那里,但凳子已经被推到大厅的一个角落,而且乱七八糟地往上堆得老高。大桌子前面只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张很小的写字台。
“过来,布罗岱克,我们又不会吃你……”
奥施威尔坐在大桌子后面。刚才说话的人就是他,他的话引起其他人一片笑声,笑声并不响亮,但很自信,从笑声里可以听出某种共谋犯的心照不宣。其他人?就两个人。坐在镇长左边的是克诺普夫先生,他从脏兮兮的夹鼻眼镜上方看着我,同时填着他的烟斗。在奥施威尔右边,隔一张空椅子,是戈布勒,他将头朝我伸过来,同时又稍微偏到一边,仿佛今后他再也不能用眼睛而只能设法用耳朵观察人和事,因为他的眼睛越来越不听他使唤了。戈布勒……当我发现他也在那里时,我不禁勃然大怒。
“你坐不坐呀?”奥施威尔又说,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变得热情些。“我们在这里都是朋友嘛,布罗岱克,你可别拘束,用不着害怕。”
我差点质问镇长为什么我的邻居也在场,甚至问他为什么克诺普夫先生也在场,他虽然是本镇的显贵,但并不是镇议会的成员。为什么是他们而不是别的人?为什么恰巧是这两个人?根据什么资格?什么职务?什么职权让他们能坐在大桌子后面?
所有这些问题正把我的脑子搅得天翻地覆时,我忽然听见房门在我背后打开了。舒心的微笑使奥施威尔满脸发光。
“来吧,请,”他恭敬地对我还没有看见的新来的人说道,“您什么也没错过,我们正准备开始呢。”
大厅里响起缓慢的脚步声,加上手杖鼓点般的哒哒声。新来的人朝我背后走过来。他走近了,但我不想转过身去。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于是,我听见他对我说“你好,布罗岱克”,他今天晚上向我问好的声音跟他过去成百上千次向我问好的声音一样,我的心这才停止了狂跳。我闭上眼,我感觉自己的双手变得湿漉漉的,嘴里冒出一股苦涩的味道,苦味弥漫开来,仿佛想淹没我的嘴巴。脚步声又起,缓慢中依旧透着优雅。接下去是椅子刮地的声音,肃静。我睁开眼。恩斯特—彼得·利马特,我年迈的老师,刚坐到奥施威尔右边,他正用他那对蓝色的大眼睛看着我。
“你找不到话说啦,布罗岱克?干吧!我们都到齐了!你现在可以朗读你写的东西了。”
奥施威尔一边搓着手一边说出这番话,瞧他搓手的模样,就像他刚做了什么好事似的。并不是我无话可说,我突然丢失的并不是我的语言,而也许是一部分、又一部分信念和希望。
我亲爱的利马特老师,您坐在那里,坐在那张像法庭桌子一样的桌子后面干什么?这么说您也是那件事的知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