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白骨戏鸳鸯(4)
一切都似被他人掌控一般,自己选择的命运被更高一层的人安排的妥妥当当。
魏鸿严也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喝下那杯酒,成为义子。虽有了身份,有了金钱,却少了他存活的意义——成为一颗棋子,实权便仍顺顺当当的落在薛家人的手上。
从此以后,他也能时常和画伊在一起——但并不是以爱人的身份,而是兄妹。
他想起来了,如果不喝下那杯酒,他就会死。也许,是自己太贪心了,他还想一直看着画伊;也许,他还会看到画伊与旁人相爱,甜甜蜜蜜;亦或与某位贵族联姻,成为家族间的牺牲品……
不,大夫人虽不愿让自己娶到画伊,倒的的确确把许多更为重要的事压在自己身上——这份信任,的确真挚。薛老爷貌似也已同意,对外来看,少了他人闲话,对内来看,实权也在薛怡沁身上。
魏鸿严很想解释,甚至有时酝酿好久,却只听到一句“我看到你喝了那杯酒——我现在,因该叫你哥哥。”
画伊面无表情地说完后,便又转过身去。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每逢天气尚好,气候宜人时独自外出——渐渐地,薛府的人都已习惯。
魏鸿严还是惦记着她的那句话。
“我,是二夫人的私、生、女。”
这些事倒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也弄不懂该叫她画伊,或者薛怡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大夫人的女儿,还是二夫人的私生女。
次年三月,二夫人病逝。薛怡沁没有披麻戴孝,但双眼却因哭泣而肿胀通红。
魏鸿严按照大夫人的指示,跪在了二夫人的灵前。对于生死,他有很深刻的感触,当年魏大娘去世时,他哭的一踏糊涂,没人能真正理解他的感受。
那是一种孤立无援的茫然感,就像是一个本就不幸的人被带到了沙漠的中心,任何的事情都变得乏力。
那时,魏大娘是他唯一的亲人;也许,二夫人也是画伊唯一的亲人。
她到底是画伊还是薛怡沁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都已离他而去。魏鸿严松了口气,才注意到薛怡沁站在自己的身后。
她等了一会,可魏鸿严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和我去一个地方。”
“……”魏鸿严抬头,薛怡沁已经走到了门口,一路上便感受到了外界的烟火气息。
他已经很久未这样感受过了。
渭阳城其实并没有多大,城南城北的有名地带他都打听过,却从来没有人提起眼前的山谷——好像真就如薛怡沁还叫作画伊那时的幻想,走进哭妖谷,遍地的花花草草都好似刺绣般秀丽。
虽然一路上两人都未开口,魏鸿严的呼吸却越来越沉重。这些像是画伊口述的画面,倒映在现实中无时无刻不在谴责着他——也许在这里,两人才能把话说清。
继而往前,一棵悬崖旁高耸入云的桃树映入眼帘。薛怡沁蹲在了悬崖边,似是来过很多遍一般独自欣赏美景,照旧“咦咦哼哼”地唱着同以前一样的歌。
“这里,是什么地方?”
“哭妖谷。”薛怡沁没有回头,太阳再过一阵就下山了,她不想错过这里的每一次夕阳。
“来过这里的人,都有很多故事——也有很多人跟我哭诉,可从来没有人听我说过。他们倾诉完之后,只会略带感激的道谢便离去。”画伊的脸被染红了,夕阳下没有火烧云,却让整座山谷都蒙上喜庆羞涩的红盖头,“夕阳其实很慢,在这里更慢。”
“其实……”魏鸿严坐在了她旁边,她没有反抗,也没有靠过去,“我可以听你说完你的故事,早在许久以前我便决定要与你分享一切,承担一切。”
画伊摇了摇头,忧郁的眼神像是在说“你太幼稚了,只会说说而已”。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沉默许久后,她才伸出手在空中挥舞,然后在地面上捡起一片桃花说道:“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一个私生女。
如果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在人们的议论下,我的身份一定会让薛府渐渐失去人脉——唯一的千金长大后,也一定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担心继承。
因此,我的消息被压了下去。薛老爷与母亲,也只不过是联姻关系——即便如此,薛府也未曾亏待她。
她年轻时爱上一个书生,很快便与他陷入爱河,一番云雨后,却就此了无踪迹。
薛老爷能接纳二夫人的过错,毕竟她也为薛府操劳多年,而我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他与大夫人都待我不薄,却唯独不允许有外人知道我的存在。
其实,那四季园角落的地方是我让贴身丫鬟放你进来的,她待我也挺好,把我当作朋友——我的生活太无趣了,除了每年的除夕,我基本都是在那里度过。
是你勾起了我对外界的欲望,让我燃起了对自由的希望。可惜,你到最后选择的,是要和我留在这里。”
“可,你现在不是可以出去吗?”魏鸿严想这样说,
却莫名觉得不妥,只好继续心不在焉的一会看向夕阳,一会看向薛怡沁。
“我之所以能出去……是因为我所选择的过错。我叫栾画伊,薛怡沁从来就不是我。”栾画伊还是一脸风轻云淡,仿佛真的在此刻,她就只是一个毫不相关的述说故事的人。
“薛怡沁是嫡系长女,也是唯一让整个渭阳城都知道的千金。可她对外再如何光鲜亮丽,再如何平易近人,温文尔雅,也还是免不了对于我的存在产生厌恶感。
老实说,薛老爷和大夫人对我的疼爱还要胜过对于她的。
我不需要像她那样每日饱读经纶,不需要像她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羡慕我那所谓的自由,我羡慕她那所谓的涵养——要知道,我连一门真正的乐器都不曾见识过,更别说弹唱。
同以前跟你说的,我其实就是一个没有丝毫自由的丫鬟。
我看得出来,她很孤独。可她在我面前绝不能展示出来,便总把平日积攒的愤怒与嫉妒都施展在我的身上。
她还很精明,每次都会践踏在我无法被看出受伤的地方。
我谁也不敢告诉,甚至是母亲。
再后来,大小姐失踪了。为了不让外人知道,有人指使下人请先生教我薛怡沁曾所厌恶的东西。我很欣喜,可当我兴高采烈的跑到他们面前时,迎来的却只是冷漠。
我只是个替代品,每当舆论生出,到了无法解释的时候我便要遮住脸替她而活。”
魏鸿严听得很认真,可却不知道从何安慰,只好试探地握住栾画伊的手,再紧紧攥住。
“不用替她而活。”魏鸿严看向画伊的双眼,坚定道,“大不了我们就此离开薛府——我们总会摆脱他们。”
画伊摇了摇头,说道:“夕阳就快落下了,我想你娶我一次。”
其实,哭妖谷的夕阳还会过很久很久才落下。可魏鸿严却并不知道,他觉得夕阳落下,便是某件事情都终点。
听画伊说,那件木屋有件嫁衣,还有件为他量身定制的礼服。
两人站在悬崖旁,夕阳的光晕像是给他们新婚之日祝贺般抹了淡妆。虽然匆忙,两人却很高兴,魏鸿严还毛毛躁躁的一直扣不上最后一颗扣子。
“扣不上就……”画伊莞尔一笑,握紧了魏鸿严的手掌不肯松开。然后,便听到了魏鸿严傻傻地扯着嗓门喊到:
“一拜天地——”
“二拜桃仙——”
“夫妻对拜——”
魏鸿严紧闭双眼大喊,下一秒画伊便掀开红盖头,带着所有世俗的对错与此刻哭妖谷的祝福,轻点在对方的嘴唇上。
夕阳久久不肯落幕,像是刻意等待着他们的爱意催生。
千年桃树在此刻毫不吝啬,微风一拂,桃花便似替他们遮羞般成了窗帘,上天却隐隐约约的能看到,勇敢地迈出那一步,走向彼此深深相拥的爱人。
“就……没了?!”九欢诧异的看向熙若龄,那只黑猫不惜用鸳鸯谷主人的三次人情,杀那白骨干嘛?相爱相杀又是什么鬼?
“咳,反正这片桃花能告诉我们的故事就这么多。”熙若龄皱了皱眉,“不过,好像有人能解决。”
话音刚落,九欢还未开口便见到同先前两位尊者服饰相似的银发女孩微笑着走了过来。
“你也是……尊者?”
九欢还未把话说出口,腰间便被熙若龄狠狠一拧,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连忙缩了回去。
“白岚使者,有劳二位。”自称为白岚的女孩虽相貌稚气,礼仪神态却让人感到无可挑剔的完美。
“没……没,等一下。”九欢转过头看向熙若龄,“有劳咱们干嘛?”
熙若龄还准备使眼色,却发现白岚使者毫无动容,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看样子是示意他们同她一同前去。
“是指……我们?”
白岚使者微笑着摇了摇头,仍是不肯作声。九欢只能无奈的跟着熙若龄一同等待,又足足过了半晌,阵阵微风拂过熙若龄与白岚使者的白发,再而风停后白岚使者才开口:“可以了,二位——请坐。”
对于这一幕,九欢到的确是没见过这阵仗——让他和穿着嫁衣的熙若龄坐在这年龄可比正常妖龄的桃树木椅上,可能随时就会有被她变成的厉鬼掐死。
“尊者姐姐,话说……你叫什么名字?”
白岚使者微微皱眉,眯着眼看了看九欢,才捂嘴笑道:“白岚使者,便叫白岚了。”随即,她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小弟弟,你知道,刚刚从你们身旁走过了什么吗?”
“额……一阵微风?”
“不,是姻缘终了的灵。万物皆有灵,有情人或苦情人有了相思之苦,有了难言之隐,若是到了这里倾诉,这桃树便会用一片桃花藏下他(她)们的爱。”
“我就说呢,有了幻化成人的本事,却甘当一些苦命人的独角戏听众。”
“等等,你是说……白茶和臭狸猫他们已经把魏鸿严和薛怡沁的事解决了?”
“两位不用揣测。解铃还须系铃人,情情爱爱的主角自然还得是双方——不过,这个故事好像从很多年前就已开始。”白岚使者打了一个响指,一坛酒香四溢的桃花酒便落在了二人的桌前,“人间一欢散,哭妖十里庄。在这里来过的,不管有情人有没有终成眷属都能喝上桃花酿。”
“是喜是忧也不是我们来评判不是么?”熙若龄倒不在乎,倒上一碗桃花酒一品,却淡如清水,“据我所知,魏鸿严告诉紫寻画伊存在的那一刻,他所经历的一切便都已被安排——从感动,失落到焦躁绝望,包括你所听到的这几个甜蜜的故事。”
九欢也急忙轻泯了一口,旋即皱眉道:“白岚姐姐,怎么酒和水的味道一样啊?”
“不是画中人,焉品画中味。”熙若龄突然转移了话题,“你知道人的转世么?”
“知道知道,一个生物的灵魂呢,为九转,到了第十次呢,为一个轮回。”
通俗点来说,一个轮回后,生物便有了选择,回归天际亦或成为没有灵魂的死物——正所谓万物之死必将叶落归根。
若是到十世轮回时用了特殊的方法,也可脱离轮回——当然,这并不是有违天意,人的七情六欲到了极致都将不再被局限于这个平平淡淡的轮回。
“也就是说,魏鸿严或者薛怡沁两人中,有一个人是为了轮回?”
“不不不,其实我猜——两个都有,亦或……根本就没人打轮回的注意?”
熙若龄挑眉一望,夕阳仿若真的在此刻停滞,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桃花酒的味道也好像变浓了。
……
“听你们这么说,好像只有爱情——那互相残杀干嘛?”古幽瞥了一眼昏过去的女孩,她的腹部已经渗出了黑血。就在她说完两人在哭妖谷拜堂的事,一个黑袍便准备偷袭他们。
不过,估计对方应该有什么要紧的事不敢露头,只是想警告一下——白骨只是用了这个突然死去的女孩的肉身,哪怕受再大的伤,也能生龙活虎的生活。
当然,有痛觉是真的,否则她也不会昏过去。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骗了我,我只是一个她所爱的人,最后一轮转世。画伊在与我第二次告别后,便被白骨杀了——这也是,为什么她在二夫人死去时要带我去哭妖谷的缘由。”黑猫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又换回了原来的冷漠,“十世轮回相伴,可以变成鸳鸯的事不是神话——但其条件十分苛刻。”
“十世相伴,还需十世相爱。她所爱的,应该是一个叫做扶沐的人——关于他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在扶沐之后的所有转世,都被她骗了一辈子。”
“我想,如果我不知道真相或许也会心甘情愿——可一旦当真相被打破,我就得面对。于是我也找到了哭妖谷,交换了一些重要的东西,甘当一只猫妖。”
“我是最后一世轮回,只要我卖了灵魂,只留着魄便可与他们给我的妖魂结合成一只真正的妖——他们还答应帮我办三件事,不过我也用不着。”
“薛怡沁是薛怡沁,画伊是画伊,白骨是白骨——好像事实本该如此。所以我便像她一样,陪着深爱的人的转世。”
“但是,所谓的什么鸳鸯我并不在乎——我就只是想待在画伊的转世身边,护她平安。”
“也就是说——花嫁是画伊的转世,而白骨,是另一个人?”古幽稍稍理清了他们的关系,感情就是两个痴情痴呆了几辈子的笨妖——不过,这些话他倒也无权说出。
“可惜,我是个傻子。”黑猫又摇了摇头。
“花嫁……不仅喜欢上了你,而且还知道了你的事对不对?”古幽下意识的猜测,却没想到对方真的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谁成鸳鸯谁成蝶,都没了明明了了的定义。
“唉,你打算怎么办?”古幽抬起头,黑猫已经起身。
古幽暗道不妙,只好把薛怡沁一把背起,跟在了魏鸿严的身后。
“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我想杀她——只是想确认她会不会对花嫁动手。白骨终究只是一只妖精,她没有薛怡沁的灵魂,只带着她和画伊生前的记忆做事——若花嫁死了,我也只有死去才能完成那个所谓的轮回。”
“什么意思?”
古幽反应过来,拦在了黑猫面前。
“我和花嫁都是十世轮回的终点。我不知道我死了,是和画伊在一起,亦或和白骨。”
“不说了,我还得去救花嫁。”说罢,黑猫扭过头要告别,“白骨……算了,她醒了就放了她吧。或许——没有她我这一辈子也娶不了画伊。”
“我是想说,白茶和花嫁在一起——你,要不要先和我安顿一下薛怡沁?”古幽尴尬一笑,刚刚白茶打来电话,花嫁只是被白骨骗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
“故事很平淡啊,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没有爱恨情仇的生死;没有和好如初的接吻……”白茶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会遇见什么生死抉择——魏鸿严挺身而出不顾一切的来拯救你。”
“瞎说什么呢!”花嫁和白茶并排坐在石头上,收回了踩出水花的脚丫,脸色嫣然一红。
“我想,你一定见过魏鸿严变成帅哥的样子吧——要不然怎么可能会动心呢。”
“才不是!”
白茶老早便跟着心不在焉的花嫁,看见她站在石头上发呆,下面的湖水的确很深——可她还没走过去,便看见花嫁嫣然一笑地回头。
“谢谢你,白茶!”花嫁还是微笑着坐在原地,就像等待暴风雨来临前的晴天娃娃——微笑不代表着不恐惧,只是无能为力。
两人聊到黄昏时,才看见一个穿着卫衣的青年抱着一只蓝色的狸猫赶过来,气喘吁吁的瞪着说笑的二人。
“他是……黑猫!?”花嫁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嗯……”魏鸿严勉为其难的将狸猫放回地上,却没想到花嫁紧紧地与他拥抱在了一起。
哦,原来花嫁曾和他约定过。过了今天,不管怎么样都不再去管白骨,只和自己在一起。
只是这样便好了。
有时候,拼命得来的答案不一定正确,也许这个答案只是在暗示着你不要再往前追寻。
花嫁想的,就是这个。
魏鸿严——她好像喜欢上了这个人。一切,都已经按照计划进行了。
画伊的死,薛怡沁的死,白骨的死——都已经结束了。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位玩弄着爱情的画家,只需轻轻勾勒就可以让一切顺利进行。她不喜欢看见那么多苦情的人能终成眷属,她喜欢苦情戏。
她可以蒙骗世人,哪怕是哭妖谷,哪怕是鸳鸯阁,哪怕是眼前的狸猫。
她发现,在追寻着苦情戏的舞台上,自己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执着的人。
她当过薛怡沁,自自在在地学习着礼仪孝敬大夫人——其实,薛家都很傻,他们家明明只生了一个男婴,还死了。自己怕他们伤心才住了一段时间。
她陪了画伊一段时间,这个女孩却只追求自由。无奈之下又只好帮她逃走,代替画伊生活,甚至还在哭妖谷给魏鸿严献出了初吻。
可是,那个笨蛋不上她的当。
还认为她杀了薛怡沁和画伊。
夕阳下,白骨一个人坐在哭妖谷发呆——什么卖魂为妖,哪有的事。
白骨掩面一笑,他本来就是一只妖。
只不过听说订娃娃亲的是只白骨精,便一溜烟的逃跑死了。
荒诞的猫,小时候说了要嫁你,便要永生永世嫁给你。
她撇了撇嘴,要知道——她可是白骨,一个连逃离了轮回的苦情鸳鸯都能肆意玩弄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