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斋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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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京派将领

1933年8月左右,沈从文与友人杨振声离开青岛来到北京。那一年9月5日,周作人的日记写道:

杨金甫、沈从文二君来访。

同月的14日日记又载:

上午以稿送给沈从文君。

此后,周氏日记,不断出现二人通信的字样。到1934年底,两人的信件往来,有五十五封之多。沈从文在1925年就和周作人等人办的《语丝》发生了联系,在上面发表过小说。这次与苦雨斋主人交往,乃为了编《大公报·文艺副刊》。周作人自然成为沈从文的首选作者。因为那时候在沈氏的眼里,苦雨斋主人乃学林与文坛高手,其学识与文笔,是外人不及的。介入《大公报·文艺副刊》不久,沈从文就渐渐感受到了以周作人为核心的京派的力量。废名、俞平伯、徐志摩、刘半农等人,均引起了他的注意,也和众人成了朋友。他后来自觉站在京派立场,挑起“京派”与“海派”之争,是对苦雨斋内外京城文人文化认同的必然结果。

沈从文1902年12月28日生于湖南凤凰县,十四岁从军,二十岁来京漂泊。他未考上过大学,后来因小说成就卓著而登上文坛。1934年,是他创作的高峰期,那一年发表了著名的《边城》《湘行散记》,一时名振四海。不过,那一年较为重要的是,他在年初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论“海派”》和《关于“海派”》诸文,刺激了文坛。一时间鲁迅、徐懋庸、曹聚仁等人,都卷入了争鸣。沈从文带着对周作人、废名欣赏的态度看上海的文人,自然觉出了他们的短处,可说是以“京派”之长,讥“海派”之短,道理是明净的。严格说来,沈从文与苦雨斋诸人,算不上挚友,相交亦淡如清水。三十年代,他与周作人、废名、俞平伯等人,参加过北平后门慈慧殿三号朱光潜家中的读诗会,彼此点头相交,并不过热。但那些交往,使他感到了苦雨斋诸人的分量。在论述废名的时候,沈氏写道:

从“五四”以来,以清淡朴讷文字,原始的单纯,素描的美支配了一时代一些人的文学趣味,直到现在还有不可动摇的势力,且俨然成为一特殊风格的提倡者与拥护者,是周作人先生。

无论自己的小品,散文诗,通通把文字发展到“单纯的完全”中,彻底的把文字从藻饰空虚上转到实质言语来,那么非常切贴人类的情感,就是翻译日本小品文,及古希腊故事,与其他弱小民族卑微文学,也仍然是用同样调子介绍给中国年轻读者。因为文体的美丽,一种纯粹的散文,时代虽在向前,将不容易使世人忘却。

周先生在文体风格独特以外,还有所注意的是他那普遍趣味。在路旁小小池沼负手闲行,对萤火出神,为小孩子哭闹感到生命悦乐与纠纷,用平静的心,感受一切大千世界的动静,从为平常眼睛所疏忽处看出动静的美,用略见矜持的情感去接近这一切,在中国新兴文学十年来,作者所表现的僧侣模样领会世情的人格,无一个人有与周先生相似处。

但在文章方面,冯文炳君作品所显现的趣味,是周先生的趣味。由于对周先生的嗜好,因而受影响,文体有相近处,原是极平常的事。用同样的眼,同样的心,周先生在一切纤细处生出惊讶的爱,冯文炳君也是在那爱悦情形下,却用自己一支笔,把这境界纤细地画出,成为创作了。[34]

在这里,沈氏把周作人、废名二人,看成新文学的主力,抑或京派的将领,内心有着深深的眷意。沈从文的创作,在某些方面,也受到了二人的暗示,比如都不屑于诗史、宏大叙事,关注的是性灵与善,并希望以善调动人的心绪,从中提升自己的灵魂。他们内心的相通,实在是精神气质较为接近的缘故。后世研究京派文化者,偶把沈氏与苦雨斋联在一起,不是没有道理。

很长一段时间里,沈氏一直珍爱着对周作人的友情。直到晚年,和友人谈及自己的创作时,把周氏对他的称赞,当成一种荣誉。周作人确乎也喜欢沈从文的文字,1934年在《人间世》杂志“我最爱读的三本书”栏目上,周作人将沈氏的《从文自传》列为最喜欢的书之一。除希本著《木匠的家伙箱》、蔼理斯《我的告白》外,《从文自传》竟占据了周氏书房的要位,也证明了作者的魅力。他们彼此的欣赏,也影响了与别人的交往。大约也是1934年,巴金去日本前,曾在《文学杂志》发表了短篇《沉落》,作品批评了周作人等人,引起了沈从文的不快。巴金后来在《怀从文》一文中回忆说:

他为什么这样生气?因为我批评了周作人一类知识分子,周作人当时是《文艺》副刊的一位主要撰稿人,从文常常用尊敬的口气谈起他。其实我也崇拜过这个人,我至今还喜欢读他的一部分文章,从前他思想开明,对我国新文学的发展有过大的贡献。可是当时我批判的、我担心的并不是他的著作,而是他的生活、他的行为。从文认为我不理解周,我看倒是从文不理解他。可能我们两人对周都不理解,但事实是他终于做了为侵略者服务的汉奸。[35]

巴金喜欢以道德的尺度看事,沈氏则有些从学理和性灵视角读人,二人总有些区别。对沈从文而言,周作人是逆俗的智者,认识他并不容易。正像左翼人士,许久以来不理解沈氏,内心的苦衷、隐情,并非人人知道。曾经沧海的他,对此有着别人少有的体味,巴金于此和他的分歧,是不可避免的。

1937年,卢沟桥事变,文人纷纷南下。8月12日,沈从文与朱光潜、杨振声等人亦匆匆离京。周作人却留在了故都。常风先生在《留在我心中的记忆》一文,谈及了南下后的沈从文与周作人的关系,或许有些价值吧:

抗战八年中沈先生写给我的信都很长……他头两三年信中差不多都问讯周作人,南行的朋友都很关怀他。我把沈先生的信给周作人看。他很喜欢这些信,称赞信写得很美。对朋友们的惦念周作人很感激,但是他不能离开北平。有时我多天不到周家,周作人曾写信问有没有从文来信。在周作人下海之后,沈先生在信中就不问讯他了。[36]

我曾经说过,沈从文在小说里,常常淡化了时代,像一种人性的实验室,将人间的美丑、苦乐过滤着,清理着。作者处理笔下的人物,看似宁静、冲淡的,却也隐含着苦楚。细想一下,周作人好似也有这一点,不过更学究化罢了。不知怎么,如今读一读《雨天的书》《自己的园地》,偶也联想起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湘西》诸书,好似彼此有相通相近的气脉。也许是后者受惠于前者,也许是一种偶合。至于二人为何那么彼此翕合,那就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