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斋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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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点涟漪

有一段时间,大约是1923年吧,诗人徐志摩出现在苦雨斋里。周作人的日记,也多次记有徐氏的来访。徐志摩和周作人只能算是一般的友人,彼此之间,亦有隔膜的地方。按周氏的性情,对徐志摩那样罗曼蒂克的文风,不会喜欢。但本着尊重他人个性的原则,周作人不爱对别人指手画脚。徐志摩对于苦雨斋主人,不过一个真性情的诗人,至于思想的深与浅,艺术的高与低,那是另一回事了。

周作人与徐志摩真正发生关联,缘于周氏兄弟和陈西滢的一场冲突。1926年,那时候徐志摩已接编了《晨报》副刊,徐氏发表了《(闲话)引出来的闲话》一文,对鲁迅、周作人与“现代评论派”的代表人物陈西滢的论战,说了许多劝解的话,然而情感上偏向陈西滢。这引起了周作人的不满,以为是为正人君子辩护。徐志摩为陈西滢说话,在周氏看来是一种糊涂,抑或无聊,所以在《闲话的闲话之闲话》中对徐志摩略有不敬:

徐先生是个诗人,诗人多少有一点迂的,所以有时要上小当,看不清事实。我是个俗人,土匪,或者也是学棍,(还有什么呀?)坏事大约做了不少,坏事也就知道得不少;失败也时常,然而为正人君子所瞒过的时候却比较地不很多了。徐先生糊起一个蜃楼来,我就把他戳上两个小窟窿,说世上不大有这种美景,虽然没有什么恶意,但也很对不起他。不过这也怪不得我,只能怪我们的眼睛生得不同,因为徐先生是天生的诗人眼,飘来飘去到处只看见红的花,圆的月,树林中夜叫的发痴的鸟;我的呢是一双凡胎肉眼,虽然近视,却已望得见花底下的有些不洁。徐先生说,“拿了人参汤喂猫,它不但不领情,结果倒反赏你一爪”。这一句很漂亮的话倒正可以拿来作我读了他的好文章反而去顶撞他的这件事的批评。[40]

这里对徐氏的看法,倒让人想起鲁迅评价徐志摩的话,大意是相近的。在徐志摩眼里,鲁迅过于苛刻,不好接近;而周作人自然有可爱的一面,虽然先前略有冲突,后来与周作人还是保持了一种友谊。

其实,早在1925年,徐志摩就曾夸赞过周氏的文字,那一年12月21日《晨报副刊》上,曾发表过他的一段文字:

我接手编辑以来也快三个月了,但这还是第一次作人先生给我们机会接近他的温驯的文体,这虽只是简短的校阅,我们也可以看出作人为学的谨慎与不苟。

徐氏是个颇有绅士气的文人,他崇尚罗素思想,钟爱泰戈尔,精神深处有一种独往独来的贵族气。他在周作人的文字里,似乎也嗅出一丝绅士的味道,觉得那从容与温雅之中,有着宁静之美与自由之美。不过,周氏身上毕竟有东方人的戾气,加之日本式的清秀,这与英国式的典雅殊为不同。在精神气质上,徐氏更喜欢陈西滢,呼应的东西好像更多。早在1920年,徐氏在英国就与陈西滢相识,相似的知识背景,把他们联在了一起,所以在周氏兄弟与陈西滢论战时,徐志摩偏袒后者,那是必然的。鲁迅对徐志摩,一直没有什么好感,在文章中多次讥讽过他,但周作人后来却渐渐容忍了这位“诗哲”,对徐氏有了一种认可感。那还是1931年,徐氏因飞机失事而遇难,周作人写下了《志摩纪念》一文,对诗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那态度,和鲁迅形成了反差:

的确如适之所说,志摩这人很可爱,他有他的主张,有他的派路,或者也许有他的小毛病,但是他的态度和说话总是和蔼真率,令人觉得可亲近,凡是见过志摩几面的人,差不多都受到这种感化,引起一种好感,就是有些小毛病小缺点也好像脸上某处的一颗小黑痣,也是造成好感的一小小部分,只令人微笑点头,并没有嫌憎之感。[41]

周作人还在文中高度评价了徐氏的创作成绩,以为其文本虽欧化,但却颇有表现力,在文学史上有相当的地位。几年之后,在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时,周作人就认真选了徐志摩的作品,把他看成一种派别的代表。作为一名选家,周作人自然懂得诗人的分量。

徐志摩一生非常短暂,只活了三十五岁。他1897年生于浙江海宁,曾留学美英两国,以诗名世。他的文字华丽热烈,像一团烈火,有着浓浓的异域色彩。不过因为感情过浓,有时无法化开,倒给人一种做作的感觉。苦雨斋的文人们,写文章时大多不走徐氏的路子,大概是以为过于用力吧?周作人、废名、俞平伯、刘半农等人,崇尚的是宁静如水的篇什,所以徐志摩只是这个圈子里的偶来的客人,在人们的记忆里,只是溅起一点涟漪,随即便渐渐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