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真人
刘半农出现在周氏兄弟视野里,大约在《新青年》红火的初期。那时陈独秀已把《新青年》移至北京,刘半农也随之从上海赶到了燕京之地。他此前在军队里做过文书,后任上海《中华新报》和《红玫瑰》的记者。因为投稿于《新青年》,遂结识了陈独秀,所以他的北上,和《新青年》很有些关系。查鲁迅、周作人的日记,和刘半农交往甚多。在周作人1918年的日记中,友人出现最多的是钱玄同,次为陈独秀和刘半农。所谈多为学问之事,如小说研究、儿歌研究等等。周氏曾送刘半农日本诗集等,刘氏亦借杂书予周作人,其交往,想来是很有趣的。周氏兄弟之投稿《新青年》,钱玄同与刘半农作用很大,倘不是这些友人催促,二周能否很快置身于新文化运动,也未可知。所以,后来刘半农逝世,鲁迅、周作人均写过悼念文章,虽态度不同,但友情之深,自非外人可比的。
1891年4月20日,刘氏生于江苏,名复,号半农。曾就读常州中学,1917年被北大聘为教授,1920年赴欧洲留学,获法国文学博士学位。1925年回国,成为语音、文法和音韵方面的专家。周氏兄弟对其以弟相称,印象较好,周作人描述其外貌时说:
君状貌英特,头大,眼有芒角,生气勃勃,至中年不少衰。性果毅,耐劳苦。专治语音学,多所发明;又爱好文学美术,以馀力照相,写字,作诗文,皆精妙。与人交游,和易可亲,喜诙谐,老友或戏谑为笑;及今思之,如君之人已不可再得。[9]
刘半农是个性情中人,学问与创作,与鲁迅、胡适、周作人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但我们谈新文化运动,不能不提及刘氏的功绩。鲁迅曾夸赞他与钱玄同演的那场“双簧”,认为“跳出鸳蝴派,骂倒王敬轩,为一个‘文学革命’阵中的战斗者”。他还在汉字中,首先创造了“她”和“它”字,至今已成了国人行文中的一部分。“五四”之后,刘氏潜心学问,曾与鲁迅兄弟就外国文艺翻译、出版,多有接触,关系甚密。1926年,已从法国获得博士衔的刘半农,发现了章回小说《何典》,印行时便请鲁迅作序。那时鲁迅与周作人已经分手,但他仍与二位保持密切联系。不过鲁迅为人耿直,后来因批评刘氏文章的错误,而使半农颇为不快,后来便近知堂而远鲁迅,和苦雨斋的关系更深了。鲁迅之看不上刘半农,多因其渐生教授派头,“做打油诗,弄烂古文”,《新青年》时的朝气不见了。人之得名,很易自满,况博士而教授乎!半农与鲁迅的隔膜,亦可看出钱玄同、周作人与鲁迅分歧的隐痛。鲁迅厌倦士大夫情调,与绅士气渐远,苦雨斋的主客们,多少有一些绅士的毛病。
看刘半农的文章,谈到周作人的地方颇多,也有着一种亲情在里面,那文字,我们在钱玄同、废名的札记里,亦少发现的。1921年5月20日,刘氏在伦敦致信周作人,请其为新编《瓦釜集》作序。文中说:
我现在要求你替我做一篇序,但并不是一般出版物上所要求的恭维的序。恭维一件事,在施者是违心,在受者是有愧,究竟何苦!我所要求的,是你的批评;因为我们两人,在做诗上所尝的甘苦,相知得最深,你对于我的诗所下的批评,一定比别人分外确当些……我希望你为友谊的缘故做我的朋友,这是我请你做序的一个条件。[10]
刘半农在欧洲的时候,与周氏有过信件往来,周氏还把所编的《语丝》赠与他,给过不少的温情。前文所引他收读《语丝》后感激的回信,可知他是一个重视友情的人。鲁迅曾形容他忠厚,给人亲切的一面,那是很高的赞许了。周作人则认为:“他不装假,肯说话,不投机,不怕骂,一方面却是天真烂漫,对什么人都无恶意。”对于他的优点,周氏兄弟是看得不错的。
一个忠厚的人,择友时因宽宏大度而受人尊敬,那是自然的了。但我一直觉得他对鲁迅有一些畏,和知堂呢,就没有什么戒心,相处颇好了。刘氏有《记砚兄之称》一文,谈及了与周作人的友情:
余与知堂老人每以砚兄相称,不知者或以为儿时同窗友也。其实余二人相识,余已二十七,岂明已三十三。时余穿鱼皮鞋,犹存上海少年滑头气,岂明则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俨然一俄国英雄也。越十年,红胡入关主政,北新封,《语丝》停,李丹忱捕,余与岂明同避菜厂胡同一友人家。小厢三楹,中为膳食所,左为寝室,席地而卧,右为书室,室仅一桌,桌仅一砚。寝,食,相对枯坐而外,低头共砚写文而已,砚兄之称自此始。居停主人不许多友来视,能来者余妻岂明妻而外,仅有徐耀辰兄传递外间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时为民国十六年,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归,今日思之,亦如梦中矣。[11]
刘半农的散文札记都不太深,文笔亦逊于周氏兄弟。但因为性情无伪,文词直白,读了想见其人的可爱。他的作品诱人者不多,惟《奉答王敬轩先生》一时成为名篇,至今还被人提及。此外《“作揖主义”》《她字问题》《汉语字声实验录提要》略有名气,余者不过尔尔,学问上与艺术上的价值平平,已无多少问津的人了。
曾读过《半农杂文》一册,便印证了鲁迅对他的判断是不错的。记得《忆刘半农君》中,鲁迅就说:“不错,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半农杂文》的内容驳杂,见识确如鲁迅所说,似乎缺少分量。他写过新诗、戏剧、散文,点校过古籍、做过文字学的研究。总体成绩一般,后人对他的冷漠不解,确是自然的了。
但周作人对其评价较高,对鲁迅的判断多有不满。《半农纪念》似乎是专为反驳鲁迅的那篇《忆刘半农君》而作,以为鲁夫子贬低辱骂了刘氏,不平之态,跃然纸上。其实在对待友人的时候,鲁迅偏于直,爽快而热情,但对缺点绝不忌讳。周作人则有点温吞,所谓睁一眼闭一眼是也。鲁迅之看人,以精神的纯而真为标准,对世俗中的雅态、地位、名士气不以为然。苦雨斋中的人,教授气过重,对民间的苦痛自然感受不深。鲁迅憎恶刘半农后来的变化,虽然这是朋友式的憎恶,但根柢在思想境界上,存在差异。1933年10月,刘半农在招生阅卷时,发现学生的错别字,便撰文大加嘲讽,教授气味浓浓。鲁迅在几篇文章中提及了此事,以为过矣。鲁迅看人,与知堂不同,是非上毫不含糊,对刘半农“飘飘然生优越之感”殊有反感。其实苦雨斋中人,何尝没有这种“优越感”呢?周作人有时视而不见,为友者讳,那也正证实了与鲁迅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