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斋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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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聪明人

张凤举第一次出现在周作人面前,是1921年8月26日。那天周作人还在西山养病,是日的日记道:

晴。上午信子来。士远、尹默偕张凤举(黄)来访。[19]

这一次见面,使八道湾后来又多了一位友人。周作人的兴奋,可想而知。张凤举之结识周氏兄弟,系沈尹默的介绍。那一年8月23日,沈尹默将张凤举引到鲁迅面前,给鲁迅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三天后,鲁迅写信给西山上的二弟云:

前天沈尹默绍介张黄,即做《浮世绘》的,此人非常之好,神经分明,听说他要上山来,不知来过否?[20]

张凤举生于1895年,江西南昌人,名黄,字风举,又字定璜。他曾留学过日本,颇有艺术修养。1921年从日本回国,即在北大等地谋到职位,而走进周氏兄弟的世界,对他亦是快事。大约在1925年底,曾和鲁迅轮流编过《国民新报副刊》乙刊,彼此颇为了解。张氏在1925年曾写过一篇《鲁迅先生》,可谓灼见多多的名篇,至今常被世人引用:

鲁迅先生站在路旁边,看见我们男男女女在大街上来去,高的矮的,老的小的,肥的瘦的,笑的哭的,一大群在那里蠢动。从我们的眼睛,面貌,举动上,从我们的全身上,他看出我们的冥顽,卑劣,丑恶和饥饿。饥饿!在他面前经过的有一个不是饿的慌的人么?任凭你拉着他的手,给他说你正在救国,或正在向民众去,或正在鼓吹男女平权,或正在提倡人道主义,或正在作这样那样,你就说了半天也白费。他不信你。他至少是不理你,至多,从他那枝小烟卷儿的后面他冷静地朝着你的左腹部望你一眼,也懒得告诉你他是学过医的,而且知道你的也是和一般人的一样,胃病。鲁迅先生的医学究竟学到了怎样一个境地,曾经过解剖室没有,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你别想去恐吓他,蒙蔽他。不等到你开嘴说话,他的尖锐的眼光已经教你明白了他知道你也许比你自己知道的还更清楚。[21]

读张氏的文章,一是觉得艺术感觉颇好,是深明文学的人;二是了解域外的艺术,看问题较为犀利,不似一些学人那么人云亦云。二十年代中期,张凤举与周氏兄弟一直站在一起,审美观与价值观,多有重合之处。《语丝》创刊的初期,张氏就写过文章多篇,有随笔、戏剧、日本与英国的作家译作,思想是活跃的。不过,后来他偏于翻译,文章少见,不知什么缘故。《语丝》初期,张凤举很见风骨,他讽刺旧学,痛斥复古者,勇气可嘉。“三一八”惨案发生。张凤举第一个在《语丝》上发表文章,怒斥当局,真真有英雄之气。他因此而受到通缉,成了持不同政见的人。很长一段时间,周氏兄弟,是将他引为同道的。他们相聚之多,一时难以细计。

张凤举对周氏兄弟,评价很高,但在情感上,和周作人更为接近。1924年6月11日(那时鲁迅已与周作人分手了),鲁迅回八道湾取书,兄弟间发生冲突,周作人夫妇叫来了张凤举、徐耀辰,“欲借外力以抗拒”,被鲁迅“辞却”。是日鲁迅日记云:

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22]

对于鲁迅与周作人冲突,以及二人矛盾的原因,张凤举是极少数知情者,但他很遵君子之道,未对外人详细道及。鲁迅搬出八道湾的那几年京城生活中,张凤举一直是来往较多的友人。他们除了共同编报外,还多论及域外的文学。张氏就赠给过鲁迅西洋图书,以及外国文学家照相,这些深得鲁迅喜爱。鲁夫子南下前,张凤举和马幼渔、沈尹默在德国饭店为其饯行,友谊还是不浅的。那个时候,张氏与周作人也保持着密切关系。周作人1921年底到1929年10月的日记,张凤举的名字频繁出现,仅次于钱玄同。比如他们一同讨论日本文学,1922年7月16日一同发表《关于北京大学新设的日本文学》,对创立日本文化研究,做了奠基性的工作。1923年,受北大委派,二人与日本公使馆商谈过日本退还庚子赔款的使用问题。那时北京大学的中日文化交流,他们出力甚多,彼此的合作,心情是愉快的。此后二人要么一同和日本学人聚于北大,要么同力合编介绍日本文化的词典,往来之频,超过许多友人。周作人有时还与羽太信子,到张宅看望,彼此的感情,用“很好”一词来形容,当是确实的。

张凤举后来去了法国,然而他们之间的信件往来,依然很多。查1930年至1934年周作人日记,二人通信频繁,且彼此寄赠物品。在苦雨斋主人心里,张氏依然是个难以舍去的朋友。不过尽管如此,周作人的文章,很少念及张凤举,对其评价,几乎没有,连后来的回忆录,也鲜见他的名字。张氏去了法国之后,做了些什么,至今不详。惟北京档案馆,在张凤举条目下,有“汉奸”字眼,那么说,四十年代初,他也与日伪政权关系非凡。但具体情况,知道的人就寥若晨星了。

翻阅《语丝》杂志,看二十年代初他的文章,我以为是好的,是个聪明之人。他翻译的波德莱尔的散文诗,很是漂亮,鲁迅也由此,受到些影响吧?他和鲁迅,在《莽原》第七、八期的罗曼·罗兰专号上,共同发表各自的译作,对引介域外文学,用力颇勤。视野较之同代人,较为开阔。有意思的是,他的杂感,批判意识较强,那篇《答问》,批驳日本西木省三对中国新文化的攻击,口气颇像周氏兄弟。八道湾的主人们喜欢张氏,看来不是没有原因。

周氏兄弟与陈西滢论战时,张凤举从中传话,揭露过陈氏的丑行。周作人还将其写入文章。但当陈氏让周氏拿出证据时,张凤举又不敢对证,遂被后人所讥笑,以为有“小人”之态。但周氏兄弟并未追究于此,还以老友视之,也可见对他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