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智光秀的前半生之谜
明智光秀,你是谁?
了解明智光秀在织田政权的地位及贡献之前,首先必须要了解他加入织田家之前的经历。为了让读者们更好地了解光秀的底细,接下来我们先考证一下光秀的出身和家族之谜。
现有的关于明智光秀出身的几个说法,其中最出名的,就是说他是美浓国武家名门——源氏一脉的土岐氏支族明智氏的子孙。在以前的研究里,支持这种看法的史学家大多支持“野心说”。这是因为光秀出兵反叛信长之前的五月二十八日,亲自到京都郊外的爱宕山威德院西坊举办连歌会,并把参会人士所咏作的百句连歌奉纳在社内的殿前,这就是著名的《爱宕百韵》(或《明智光秀张行百韵》)。
《爱宕百韵》的内容整体上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独其发句(光秀所作)惹起了后世的注目:
時は今あめが下な(し)る五月哉
文面的意思是“时值下雨的五月”。表面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却因为后来的本能寺之变而变得十分耐人寻味。认为明智光秀是美浓土岐氏出身,又支持“野心说”的史学家们继承江户时代以来的说法,认为这句中隐含了光秀造反的意志。因为“時(とき)”的日文读音是“TO-KI”,与土岐氏“土岐”的日语读音相同。这些支持“野心说”的学者认为,光秀在强调自己是源氏名门土岐氏一族子孙,要阻止当时僭称平氏的信长夺取天下的企图,打破“源氏霸权”。
其实,这种“明智光秀=土岐氏”“源平相克”的说法,自江户时代以来到“二战”前为止都十分著名。“二战”后的日本史学界开始对此持怀疑的态度。其中,著名史学家桑田忠亲在著书《明智光秀》中提到:
以“時”(的读音)以为是明智氏本宗·土岐氏(的读音)的暗示之说,仿佛是后世所作的牵强附会之说。……在确实的古文献及史料之中,(笔者注:桑田著书时)还没有找到明确记载着(光秀)出身的资料,……故此,只可结论出,光秀的父亲是明智氏一族,但确实的来历不详。
简言之,桑田质疑后世单凭所谓《爱宕百韵》发句的“暗喻”,就认定了光秀出身土岐氏的说法有点武断,这个批评显然有一定的合理性。不过,后面桑田补充说,他也没有找到史料去证明明智光秀乃土岐氏出身。在当时除了江户时代所传的家族系图外,很多一手史料还没被汇总起来,所以桑田才会得出如此模棱两可的结论。平心而论,他作出这样的结论其实是基于一种慎重的态度,也是受客观条件所限的结果。
虽然数十年过去了,史料也陆续被挖掘了,可我们至今仍然没能找到直接地帮助我们断定明智光秀就是土岐氏庶流出身的史料。不过,还是有一些史料可以间接判断这个说法是有点根据的。
例如前面引用过的《立入宗继文书》和跟明智光秀关系密切的熊本细川氏的家传《细川家记》(又称为《绵考辑录》,于1778年完成)里便可看到蛛丝马迹。《立入宗继文书》里提到明智光秀是“美浓国住人,土岐之随分众也。明智十兵卫尉,其后跟从织田信长,成为惟任日向守。”
“随分众”一般指有地位、身份的人物。换言之,立入宗继所认识的光秀是美浓土岐氏的一族及有力者。另外,细川家在江户时代编纂的《细川家记》里提到明智光秀乃“清和源氏土岐下野守赖兼之后”。
单凭以上两个史料的佐证,我们仍然不能就此肯定明智光秀是美浓土岐氏的某一支族,因为立入宗继的话没头没尾,不能否定他可能只是听光秀编说故事,然后把这个说法记录下来;而《细川家记》本身属于编撰类的史书,不是同时代的见闻记录,所以也不能作准。
话虽如此,还有两个材料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一个是光秀后来的深交好友、京都吉田神社的神官吉田兼见的日记《兼见卿记》。在元龟三年(1572)十二月十一日的记事里提到光秀跟兼见说自己在美浓国有亲戚。这间接显示光秀本人亲证了自己跟美浓国的关系。
另一个是在近年新发现的一份史料,更能强化我们推断“明智光秀是美浓土岐氏之一族”的可能。
《游行三十一祖京畿修行记》记载了日本净土宗的一个流派时宗(又称为“时众”,开派之祖是镰仓时代的名僧一遍上人)第三十一代游行上人同念在天正六年至八年行走在日本各地的见闻,估计是由陪同同念的人书写的。值得注意的是,记录里天正八年(1580)正月的记事中提到了明智光秀的来历:
惟任者本名明智十兵卫尉,曾是浓州土岐一家牢(浪)人。
关于为何在这里提到光秀,我们会在后面再作说明,这里先探讨上述这句话。首先这个史料的原本已经散佚,目前只有抄写本,写于宽永七年(1630),现藏于镰仓。虽然是抄写本,难以排除后人加添内容的可能性,但是就内容的文脉以及用词来看,起码到现在还没有发现突兀、矛盾的地方。如果我们采用这个记录的说法,那么可以归纳出同念当时对明智光秀的认识,跟上述立入宗继的印象基本一致,明智光秀跟美浓土岐氏有关系,是来自土岐的“一家(支族、旁支)”,后来因故成为浪人。
综上所述,就算我们还不能断言光秀跟土岐家的具体关系,但是我们可以确定起码当时没有人怀疑、否定他是美浓土岐氏之一族明智氏出身的可能性。
话虽如此,为了进一步考察光秀的出身之谜,接下来我们还是尽可能地深挖一下这个谜团。
根据目前研究整理的结果,有关明智光秀的系图(家谱),常用的主要有《续群书类从·土岐、明智系图》《系图纂要·明智系图》《尊卑分脉·土岐系图》《明智氏一族宫城家相传系图书》《美浓明细记·明智系图》五种。
顺带一提,其中的《续群书类从·明智系图》据说是明智光秀的遗孤,一个出家后叫做玄琳的僧人在宽永八年(1631)笔录而成的。他在文末写道“慈父光秀尊灵五十回忌,为追福修善”,“五十回忌”就是笔录完成时的宽永八年与山崎之战(1582)刚好相隔五十年。玄琳当时已经六十五岁,换句话说,本能寺之变和山崎之战的时候,他才十五岁。
不过,由于没有足够的资料证明他跟光秀的关系,不排除他自称光秀儿子的说法是为了增加自己笔录绘制《明智系图》的可信性而编造的。而且上面这几句明显是系图完成后追加的,玄琳身份的真伪目前还是一个谜。
另外,在继续探讨明智氏的来历前,还有一点需要加以说明。那就是美浓国其实有两个明智家族。一个是惠那郡的远山明知(智)氏,另一个是可儿郡的长山明智氏;前者是京都贵族藤原氏的后裔,后者就是我们一直说的土岐氏庶族。
两者虽然来自不同家族,但是地盘位置相近。因此,光秀究竟属于哪一个明智氏,也曾经引起过学界的讨论。不过,我们在史料上看不到惠那郡跟光秀有什么交集,那里也似乎没有传出光秀跟他们有关系。目前来说,基本上可以排除前者的可能性。
然而,上述的五种系图对于土岐氏怎样衍生出庶家明智氏的过程各有不同的描述,更麻烦的是,系图里明智氏各代子孙的名字亦不统一,甚至对光秀父亲的身份也有不同的说法。我们只能重新整理一下这些零碎的线索。
首先,从《尊卑分脉·土岐系图》里,我们大概确认美浓守护土岐氏在室町时代初期(十三世纪末期)左右分出了明地氏(日语里“明地”与“明智”同音)。另外,根据室町时代的资料,这个明智氏后来又分出两个分家,按照他们的官位,史学家将他们分为“兵库头家”和“中务少辅家”。
前者是室町幕府的“奉公众”,后者是“外样众”。所谓的“外样众”就是臣服于将军足利家的诸侯,地位较高;至于“奉公众”则是直属将军的亲卫队,分为五个分队,虽然比“外样众”的地位低一些,但由于担着足利将军的威势,地方守护多少也要给他们一点面子。
从史料来看,这两家因为身负公职,所以长期待在京都。既然如此,他们跟应该在美浓成长的光秀,以及他的家系有什么关系呢?这需要不厌其烦地说明一下。在十五世纪末期,待在京都的 “奉公众”明智“兵库头家”的当家明智玄宣,跟待在美浓、侍奉守护土岐家身边的明智上总介赖尚在延德二年(1490)发生过领地争议。明智玄宣指控明智赖尚侵吞自家在美浓国明智庄(长山一带)的领地,赖尚的背后似乎有守护土岐家撑腰。
虽然幕府多次判定明智玄宣胜诉,更声言要动员讨伐违逆幕府裁决的明智赖尚,但结果在五年后的明应四年(1495)双方和解了。至于玄宣和赖尚的关系,目前的研究推断玄宣是明智家嫡系,赖尚是傍支,前者因为一直身在京都,对祖宗之地被夺鞭长莫及,也只能妥协和解。
这个纠纷的发生时间已经贴近光秀出生的年代,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尝试讨论一下光秀父亲的问题。前面提到各种系图里,光秀父亲的名字不尽相同,但大体上不外乎“光隆”“光国”“光纲”三个版本。究竟三个名字里哪一个才是光秀父亲的本名,或者说其实没有一个是真的,都是有可能的。由于没有任何史料帮助我们推断,故而没有一致的说法。因此,有些史学家直指这方面的考究是没有实际意义的。
然而,一些史学家留意到在《明智氏一族宫城家相传系图书》里,光秀之父的名字是“光纲”,旁边的注记补充说“一名‘光隆’”。也就是说 “明智光纲=明智光隆”。而“光国”也极有可能是他其中一个名字,又或者是误传的假名而已。毕竟在那个时代,武士频繁改名是十分平常的事情。
我们要留意的是,相比于其他记载光秀出身的系图,《明智氏一族宫城家相传系图书》提供的信息较多,影响也比较深远(例如说光秀的姑母嫁给了“蝮蛇”斋藤道三),但要注意的是这个家谱属于较为后期完成的,里面的说法均没有证据。说“光纲,一名‘光隆’”也有可能是制图者参考了其他资料,然后补充进去的注释。也不能就此下定论。
况且,为什么到了光秀父亲这一代,名字里突然取了“光”来当“通字”(注:日本家族里象征家族羁绊的命名方式,代代子孙都用同一个,或者几个限定的汉字来命名),也是让人费解的。因为各个系图里都显示土岐明智家代代子孙大多数人的通字是“赖”,在光秀之前几乎就没有一代人用过“光”字。
根据江户时代长山明智氏的后代沼田土岐藩的资料记载,光秀的祖父名叫土岐(明智)赖典,因为企图篡夺父亲——也就是前面提到夺取嫡系宗家(明智玄宣)土地的明智赖尚——的权位失败,被父亲放逐在外。赖典的长子叫光隆,而光隆的长子就是光秀。于是,有史学家认为上面的“通字”问题可以这样解释:被父亲放逐的赖典放弃了“赖”字,因为某个原因,改用“光”字,以示自己和子孙从此跟家族再无瓜葛。不过,这个说明只是推断上的推断而已。
至于赖尚阻止长子叛逆后,决定让另一个儿子彦九郎赖明继承家产,赖明的后代就是刚刚提到的江户时代沼田藩的藩主,苗字从“明智”改为本宗的“土岐”,史称“沼田土岐家”。
这场赖尚和赖典的父子对立事件,以及赖明继承家业的经过在江户时代沼田土岐家保存的史料里均得到确认,事件发生在文龟二年(1502)。只是,赖明之后的明智家动向如何就没有确切的记载,除了前述的赖典——光隆——光秀的简单说明外,也就无从查考了。
虽然考究工作进行到这里出现了瓶颈,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还有一个小线索可以再补充一下的。庆长十九年(1615),一位八十二岁、名叫森秀利的武士口述而成《明智物语》。前面说到明智赖典被放逐,由其弟明智赖明继承家业,森秀利就曾是赖明的长子明智定明的家臣。就《明智物语》的内容来看,森秀利跟明智光秀没有联系,跟沼田土岐家也似乎没有来往。即便不能百分百肯定他的回忆可靠,但这毕竟是跟明智家有关系的同时代人的记忆,被人为操作的可能性不高,我们难以忽略无视。
据森秀利的说法,赖明有三个儿子:长子定明,次子定衡,以及三子光秀。这个说法跟前面提到的《续群书类从·土岐、明智系图》的说法颇为类似。唯一的不同是《续群书类从·土岐、明智系图》否定光秀是赖明一脉,而是叛逆者明智赖典的孙子。
谁是谁非,目前难以定夺。不过,考虑到《续群书类从·土岐、明智系图》写于江户时代,由赖明的子孙沼田土岐家收藏。明智光秀是叛逆弑君的“恶人”在江户时代已是人所共知,沼田土岐家将他跟同样叛逆君父的赖典放在一起,既可以撇清自家跟“叛逆人”的关系,保住名誉,也暗示出光秀叛逆是有“家族渊源”的。换句话说,将光秀设定成明智赖典的子孙,背后很可能是出于政治的考虑。
《续群书类从·土岐、明智系图》里的明智家系
《明智物语》里的明智家系
《明智氏一族宫城家相传系图书》里的明智家系
《系图纂要·明智系图》里的明智家系
经过曲折的考究,目前也只能追踪到这里为止,我们可以整理出以下三个要点:
1.明智光秀成名后,身边的人接受他是土岐明智家出身的说法;
2.明智光秀的家族本来是土岐家一族长山明智家的庶出傍支;
3.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光秀很可能是长山明智赖明的后代。
如果以上三点没有问题的话,就可以回应同时代的人称明智光秀是“土岐之随分众”之说,也能合理解释他为何在美浓有亲戚。当然,这个问题仍然有待日后出现新史料,以帮助我们继续揭开谜底。
无论如何,光秀出身之谜的考证就此告一段落,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光秀接触织田信长以前的行踪轨迹。
弘治二年(1556)九月,发生了一件影响光秀前半生的历史事件——长良川之战。当时美浓国大名斋藤道三与长子义龙(当时名叫“高政”,以下统称“义龙”)为当家继承的问题而引发内战,美浓国各家也分成两个阵营。
据军记物语如《明智军记》和部分明智系图记载,明智光秀的姑母“小见之方”嫁给了斋藤道三,光秀和明智家也因此跟斋藤家有了联系,“顺理成章”成为道三阵营的一员,对抗斋藤义龙。道三战死后,支持道三的明智家被义龙军攻陷,光秀成功逃亡,但从此开始过着漂泊无定的浪人生活。
不过,在可靠的史料里,我们未能确定光秀和明智家卷入斋藤父子的对立之中。据《细川家记》记载,光秀声称自己是织田信长妻子斋藤氏的亲戚,这看似完美对应了前面的描述。然而,《细川家记》这部分描述其实是参考了军记物语的说法而成,并不可靠。在斋藤家的史料里,也没能找到明智家的行动痕迹。所以,说光秀跟斋藤家有关系,恐怕只是后世人穿凿附会而已。
同样,前面引用的《明智物语》中也完全没有提到斋藤家内乱的事,反而说是明智家在天文二十一年(1552),即长良川之战四年之前爆发内乱后家道中落,光秀成为了浪人,结果在迂回曲折之下,成为织田信长的家臣。
总而言之,明智光秀为什么沦为浪人,以及他成为浪人后的行踪如何,由于没有确切的史料,目前仍然是一个谜。
据《明智军记》记载,光秀在长良川之战后“游遍诸国”,最后到了越前为朝仓家效力,“其后留在越前,属太守朝仓左卫门督义景,受纳五百贯之地”。可是,仔细推想,就发觉“游遍诸国”一说的真实性存在极大的疑问。例如“游遍诸国”一说提及的地名,明显是江户时代前后才出现的,又把一些大名所在的地名搞错了,对其可信性打了折扣。
如果光秀“游遍诸国”一说不可信,那么光秀是不是真的效力朝仓家呢?基本上,除了说光秀领五百贯的俸给外,光秀应义景的要求,展示自身的铁炮射术,并令义景感悦,因而给予光秀一百人铁炮队的指挥权之类的说法只出现在《明智军记》,找不到其他旁证,朝仓家的史料也没有光秀的痕迹,故不得不慎之又慎。
不过,越前当地的确存在跟光秀有关的元素。第一个是在越前国东大味(今福井县福井市),每年六月十三日都有光秀祭,以纪念明智光秀曾经守护当地。当地也保留了据传是明智光秀效力朝仓家时的住屋遗址,此外,还有一些坊间传言说明智光秀是在越前认识细川藤孝和足利义昭的。
另外,还有一封书信被认为是更加有力的证据。那是明智光秀于天正三年(1575)八月二十二日写予一名叫服部(野村)七兵卫尉的武士的。信中光秀请求七兵卫尉代为照顾一位住在越前、叫“阿竹”的人。虽然我们不知道阿竹是谁,跟光秀有什么关系,不过史学家认为,出身美浓的光秀拜托别人照顾身在越前的阿竹,暗示光秀很可能确实在那里生活过。
我们前面引用过的《游行三十一祖京畿修行记》,里面提到光秀是土岐氏一族的出身后,还有一句重要的信息:“但是后来投靠越前朝仓义景,在长崎(今福井县坂井市)称念寺门前居住约十年。”按照此说法,光秀似乎真的在越前待过一段时间。不过值得思考的是,这里说的“投靠越前朝仓义景”,是否真的像《明智军记》《细川家记》说的那样,光秀当上了义景的家臣呢?
如果真的当上了义景的家臣,朝仓家的直属家臣大多居住在一乘谷附近,那为什么光秀长时间住在距离朝仓家主城一乘谷二十多公里外的长崎称念寺门前呢?从办公出勤的角度看,这距离实在是太远了。至于东大味的住屋遗址,这个记载最早只能追溯到十七世纪末。所以,我们可以推断这里说的“投靠”,应该是顺利居住下来、没有被赶走,也等于受到朝仓家的保护了;东大味的住屋遗址也可能是当地人受到军记物语等影响,制作出来的“记忆”。
至于所谓“居住约十年”,估计也只不过是约数,不能作准。总之,根据以上的分析,明智光秀曾到越前,并效力朝仓家的可能性还是十分高的。既然如此,光秀是什么时候到达越前的呢?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不过,一份新史料可能会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同时带来更大的疑问。
落难将军之臣
2019年,史学家发现了一份名为《针药方》的史料,记载着治疗简单疾病知识的内容。最受瞩目的是文末的几行字:
以上这部书(《针药方》)乃明智十兵卫尉(光秀)于高岛田中城防守时口述传授也。本来的书末如此。
这部书由沼田勘解由左卫门大人大概传授之,于江州坂本写之。
永禄九(年)十(月)二十
(米田)贞能
这是起初侍奉足利义昭、后来成为细川藤孝家臣的米田家收藏的史料。内容一目了然,这部《针药方》先是由明智光秀在高岛田中城(今滋贺县高岛市)口述给沼田清延,然后沼田清延又在永禄九年(1566)将其传授给米田贞能,贞能再笔录而成。
这里有三个疑问:第一,光秀为什么会在高岛跟沼田清延一起守城?第二,光秀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那里的呢?第三,如果光秀真有去过越前,那么他出现在南方的高岛田中城,是去越前以前,还是以后呢?
要探讨这三个问题,我们有必要思考一下这段文字的信息,以及这个信息跟前面的《游行三十一祖京畿修行记》的记载有没有矛盾。
首先,按这段文字的逻辑,米田贞能完成抄写是在“永禄九年”,但是无法得知光秀是在什么时候口述给沼田清延的,只能说是“永禄九年”以前的事。“永禄九年”的前一年,即永禄八年(1565)五月,足利幕府十三代将军义辉在政敌三好家策划的政变中被杀(史称“永禄政变”)。
义辉有两个弟弟足利义荣和足利义昭(当时在奈良出家,叫一乘院觉庆),前者被三好家拥立为新的将军,后者被幕府的臣子细川藤孝等人救出,几经波折后,于同年十一月底逃到近江国南部的名门大族六角家领内的矢岛(今滋贺县守山市)避难,并呼吁各路诸侯,如保护他们的六角义贤,还有织田信长、上杉谦信和斋藤龙兴联手起兵,打倒三好家和足利义荣,拥立自己成为新的将军。
不过,义昭一直等不到信长等大名的响应,在永禄九年(1566)八月初,三好家派兵三千人到矢岛,打算消灭义昭,但是被义昭和六角家的联军打退。到了八月底,有消息传出保护他们的六角义贤父子有意转为跟三好家和足利义荣合作,义昭一行人感到威胁将至,决定经过近江国西北的朽木(今滋贺县高岛市),也就是上述的高岛田中城附近,前往北面的若狭国短暂停留,然后再一路北上,到达越前的一乘谷城,投靠朝仓义景。
这样看来,《针药方》里说光秀在田中城防守,城的地理位置跟义昭逃亡北方的路线相近。因此,一部分史学家推测,或许防守田中城跟义昭逃往若狭的行动有关,光秀极有可能是身为义昭阵营的一员奋战,之所以在那里防守,很可能是要阻击三好家和六角家的追杀。
假设光秀真的在永禄九年以前出现在近江国高岛田中城,当时的义昭又还没有接触朝仓义景,那显然光秀不是以朝仓家臣的身份来到高岛的,更有可能是作为义昭的家臣抵抗三好家。
那么,《游行三十一祖京畿修行记》记载说光秀在越前待了十年左右,两者之间有没有矛盾呢?首先,我们说过这里的“十年”恐怕是约数,不能作准,而且里面没有明说光秀是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越前,所以起码是没有逻辑矛盾的。
另外,如果光秀真的像《明智物语》记载的那样,在1550年代初从美浓到了越前,在那里生活了几年,然后因故辗转成为义昭阵营的人,再在1566年以前的某个时候被派到高岛田中城防守,这样算起来,时间上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是,这样一来,又会衍生出新的疑问。传统说法认为光秀是在越前才遇见足利义昭和细川藤孝,然后成为藤孝或者义昭的家臣。这显然跟《针药方》衍生出来的前后因果(离开美浓→在越前生活→成为义昭阵营的一员)关系恰恰相反。这种矛盾使得追踪光秀在这个时期的动向的考证几乎重新回到了起点。
也有一些史学家对《针药方》持谨慎的态度,他们从最基本的角度出发,不排除《针药方》所记载的年份和内容(“永禄九年”和“明智光秀在田中城”)是故意写就,或者是误记的,并非当时的真实记录。还有,他们也质疑为何义昭等人离开近江后,清延和贞能却留在南方的坂本抄写药方,这也是不可解的。
再者,翻查三好家和六角家的史料,即便三好家曾经发动过袭击,但没有迹象显示他们在义昭逃往北方时,再有过针对性的军事行动,更何况是出兵包围高岛田中城了。而且,永禄九年(1566)高岛一带的近江国西北部,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年春天,那一带被盘踞在附近,又已经表态支持义昭的新兴势力浅井长政控制;在同一年,长政发动了战争缠扰着六角家。这更能让我们推断,无论是三好家还是六角家,都不太可能在义昭出逃时从后追击。
以上所见,两种看法各自矛盾,使考证再次陷入瓶颈状态。不过我们不要忘记,目前只能大概证明光秀在越前待过,但不代表他必须在越前遇见义昭和藤孝。换句话说,撇开“光秀当过朝仓家臣”这个先入为主的概念,推测光秀在越前生活几年后,离开当地辗转成为细川藤孝的手下,被派到高岛田中城留守。虽然那里已经成为亲义昭阵营的控制区域,但仍然属于前线,防范倒戈的六角家和义昭的仇敌三好家再次发难。接着,光秀跟着义昭他们一起到越前会合,又或者没有去越前,留在近江。
义昭一行人(可能光秀也在其中)在一乘谷停留了一年多后,发现朝仓义景没有出力相助的打算;而在同一时期,消灭斋藤家的织田信长再次联系义昭,答应履行两年多前的承诺。信长的邀请再次燃起义昭等人的希望,也为光秀跟信长的相遇铺垫好机会。
按照前一节的分析和推论,接下来就要探讨光秀进入织田家的经过。这就需要重新整理一下他和相关的两个关键人物的关系:细川藤孝及足利义昭。义昭我们已经在前面交代了。至于细川藤孝,他是室町时代后期和泉半国守护细川元常的养子,先是效忠于幕府十三代将军足利义辉,后来成为义昭的近臣。义辉被杀后,细川藤孝得到甲贺国人和田惟政的帮助,救出被松永久秀幽禁在奈良的足利义昭,最后陪同义昭到越前一乘谷投靠朝仓义景。
我们多次提到的朝仓家自室町时代末期以来,在北陆、京都一带有一定的名声及影响力,越前又距离京都不远,义昭等人的决定,显然是打算在越前站稳阵脚后,再鼓动义景一起伺机反击。
朝仓义景恭迎义昭到越前,给予很多的援助。可是在第二年的永禄十年,朝仓家重臣堀江景忠图谋叛乱,急于平乱的义景没有时间理会义昭的出兵要求。把光秀描写为朝仓家臣的《细川家记》说,就在这个时候,明智光秀出现在义昭、藤孝的面前。光秀向二人建议“朝仓义景不足信,唯织田信长可期也”“我跟信长正室是亲戚关系”。
我们在前面说过“跟信长正室是亲戚关系”的说法是《细川家记》参考《明智军记》来写的,那么“朝仓义景不足信”一言的根据也恐怕是基于后来义昭他们离开越前,以及义景后来被信长灭亡,于是倒果为因,借光秀的“口实”带出他们后来离开越前的原因。
其实,哪怕光秀真的是义景的家臣,又或者是藤孝的臣下,区区一个浪人武士的发言就能动摇义昭的决定吗?实在难以让人相信。而且,我们已经说过,义昭和藤孝早在决定投靠义景以前,就已经跟信长接触过,无需光秀提醒和献策。所以,上述《细川家记》的说法是基于编撰者不知道藤孝跟信长已经有过联系,借助光秀来使得前事后续的发展顺理成章。为了自圆其说,《细川家记》还补充说当时明智光秀受到同僚鞍谷某的谗言影响,被朝仓义景疏远,因而萌生去意,成为他靠近义昭和藤孝的契机。但是,从以上的经过来看,我们大可推断光秀在这个过程里没有粉墨登场的机会,或者更直接地说,这里面没有他发挥的空间和必要。
以当时的大环境看来,朝仓义景平定重臣的叛乱后,要重整内部;加上永禄十一年(1568)六月二十五日,义景嫡长子阿君丸病死。这的确被史学家认为是义景另一个无暇协助出兵的原因。不过,让义昭等人动心离开的更重要的因素,不外乎是永禄十年八月十五日,织田信长在美浓稻叶山城之战中击败了斋藤龙兴(道三之孙),正式把美浓一国的大部分据为己有。
而根据在日传教士弗洛伊斯所写《日本史》第五十六章的记载,明智光秀在出仕信长之前,“本仕奉于细川兵部大辅(藤孝)”,另外,奈良的《多闻院日记》在后来也记载过类似的说法。如若这说法是真的话,或许光秀从很早开始就一直从属细川藤孝,甚至不存在从朝仓家转投过来的事。
按当时(永禄十年前后)来说,与十数年后本能寺之变前夕相比,两人的地位刚好是上下对调。当时的藤孝是已故将军义辉的近臣,也是将军后任人义昭的重臣。虽然藤孝与义昭一起流浪在外,但仍有十足的地位;相反,明智光秀则只是藤孝的家臣。
无论如何,足利义昭一行人在永禄十一年(1568)七月十六日的确离开了一乘谷,接受了近江小谷城主浅井长政的招待,在这之前,浅井、织田两家已经缔结政治婚姻之盟。同月二十二日,义昭等人抵达美浓岐阜城(前稻叶山城)下的立政寺临时住所,在那里与信长正式会面。
刚巧在这个时候,义昭、信长得到正亲町天皇颁授的上洛圣旨,借着这两个难得的机会,织田信长以拥护将军上洛复权的大义名分,打出“天下布武”的口号开始上洛之战。我们无从得知这时候的光秀是否在义昭身边,但从以上所见,自这一年起,明智光秀将更进一步地左右后来的天下局势。
血战本国寺
得到足利义昭请求协助以及天皇容许上洛的大义名分,无疑为信长的“天下布武”计划打下一支强心针。虽然后世的军记小说记载,当时光秀被信长以五千贯(相当于一方诸侯的收入)招揽为臣下,但这并没有佐证,难以肯定。看较具可信性的史料,明智光秀的名字正式出现在与信长有关的历史舞台的时间,是信长军上洛不久后的永禄十二年(1569)正月五日所发生的“本国寺之战”。
稍稍交代一下事件的背景:永禄十一年九月,也就是信长迎接义昭到达岐阜后两个月,信长的上洛大军浩浩荡荡西上,首个障碍是南近江的六角氏。有见及此,信长派军攻下六角氏的箕作城及观音寺城,六角父子逃到伊贺。九月二十六日,信长派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等率军驱逐在京都的三好三人众(三好长逸、三好长康及岩成友通),连下胜龙寺、芥川及池田等城后,岩成友通败退,三好义继、松永久秀投降,三好长逸与三好长康带着十四代将军足利义荣逃到四国阿波,于是信长军没有受到大考验就成功进入京都。
可是,上洛作战的真正考验其实是在信长离开京都回到岐阜(十月二十六日)后。三好长康、长逸及岩成友通见京都空虚,就企图出兵反击,试图重夺京都的控制权。永禄十二年(1569)正月五日,三好军共一万余人从海路出发,攻下家原城之后,旋即攻入京都。当时义昭暂居在山城六条的本国寺,只有数百人兵力守备,而在京都的织田防军只有数千人,又分散在京都内外各地,一时间难以救援,信长得知这消息后虽然也想前往救援,但因当时正值隆冬,岐阜与京都之间的街道被大雪所覆,信长根本未能及时出兵。
按《信长公记》卷二记载,这时的本国寺由三渊藤英、细川藤贤等近臣以及织田家的少量兵力守卫,当中就提到“明智十兵卫”之名。面对蜂拥而来的庞大敌军,寺内人员坚韧死守了整整一天,据说就连义昭本人也提刀厮杀,这时终于等到细川藤孝、池田胜正等后援军赶到,里应外合地把三好军打退,一周后信长见积雪稍融,便率轻兵火速赶往京都,得知义昭无事后才松一口气。
这次生死攸关的攻防战史称“本国寺之战”,又称“六条之战”。这一战算是有惊无险,信长试图匡扶幕府、重建天下秩序的野心,终于受到第一次的考验;同时间,明智光秀的名字也终于出现在与信长有关的史书上。
光秀之才能
经过本国寺之战,信长深刻地明白到,占领京都不过是危机的开始,敌人在京都内外一直虎视眈眈,只要义昭稍有不测,就意味着织田军的占领彻底失败。因此,信长在二月二十七日上午八时左右,下令开始动工兴建防御能力较强的二条城,作为将军义昭的正式官邸。
进入四月,为巩固织田政权在京都的控制基础及安定人心,信长开始派一众重臣驻守京都协助重建的幕府处理民政及朝廷事务。根据史学家们的研究,当时信长把九名重臣分为两队“政管队”,先后连同幕府方的幕臣一同主理京都及山城近边的军事、民政事务,包括领地保证、守军秩序问题等。织田方九名重臣分别为: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森可成、坂井政尚、蜂屋赖隆(以上五人为第一队);丹羽长秀、明智光秀、中川重政、木下秀吉(以上四人为第二队)。依据文书发出状的日子来推计,第一队“政管队”由永禄十一年(1568)十月一日到翌年四月十六日为止,而第二队则由永禄十二年(1569)四月十六日至永禄十三年(1570)四月。
我们可以看到第一队的五位家臣都是当时织田家的重臣,下达、批出的指令也以军事性质为主,反观光秀参与的第二队所发出的指令则以民政为主。可见信长入主京都初期的方针是以军事及防卫敌人攻击为主,而渐趋稳定后,就改派了吏治能力较高的家臣为第二队“政管队”。问题是,究竟光秀当时为什么能够加入“政管队”?是不是已经完全成为织田家的家臣呢?
从当时的文书和记录看,就可以给予一个否定的答案。《光源院殿御代当参众并足轻以下众觉》是义昭正式成为第十五代将军后,整理已故将军义辉和自己就任后幕府各级别人员的名单记录,在名单的“足轻众(下级幕臣)”里看到了“明智”二字。按照当时前后的情况来看,“明智”无疑就是明智光秀。
按照我们考据至今的过程来说,光秀出现在名单里可说是理所当然。不过,既然明智家曾经位列幕府制度里的“外样众”和“奉公众”,身份不低,而光秀作为明智家的后代,却只能成为“足轻众”的一员,家族过去的荣誉似乎没能惠及光秀。这是为什么呢?
幕府在进行重建时,如若要挽回几乎坠地的权威,那么身份阶级的重建是必不可少的。前面多次提到的细川藤孝不论是身份(幕府管领细川家子孙)还是功勋,都有目共睹,因此在上述名单里,他能位列幕府的“御供众”,即有资格常伴将军左右的幕臣。反观光秀呢?
虽然身为明智家的子孙,但家族早在十多年前没落,而光秀也不是家族的权威继承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即便忽略他曾经当过几年浪人,他本身也不过是一个武士领主家族里的普通子弟;刚结束的本国寺之战,光秀的确参与其中,但战绩似乎也不过尔尔。这些因素对于义昭的幕府来说,断不可能给与破格提拔的待遇。
还有,根据光秀在后来的天正五年(1577)参与一次围绕财产权利的诉讼时,曾经回忆说:
我的先祖因为尽忠的缘故,曾经获得(足利)尊氏亲笔的“御教书”,赐予破格的封赏。然而,这些封赏(领地)早就不属我家管控了,因此也无法请右府大人(信长)主持公道,今后估计也没法拿回这些已经失去的领地,就算我手上有证据也没有用处。(《戒和上昔今录》)
光秀对别人说,自家的祖宗获得过室町幕府初代将封赏的领地,但现在已经失去对该地的控制,也无法拿回。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后来信长的提携,光秀基本上没有任何领地,不过是名门出身的落难武士。在那个时代,仅有高贵的出身是没有用的,要让人觉得自己有价值,必须得有才能;要让幕府觉得自己有用,值得给与更高级别的职位和待遇,除了出身和功勋外,也需要有领地。有领地才能有收入添置装备、良马,以及养活家臣为自己服务,然后为幕府办差。
换句话说,加入幕府前,光秀当了十年左右的浪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家当,自然不可能光靠“明智”的招牌就轻松成为高等干部。
“足轻众”在幕府体制内固然是相对低级的存在,职责上除了保护将军安全的警卫工作外,其他内容不太明确,但是各位读者不要以为“足轻众”就是一群杂兵、马前卒。《光源院殿御代当参众并足轻以下众觉》“足轻众”的名单里,光秀以外的其他成员部分是幕府管领细川家盘踞在丹波国的家臣,其余的也多半是侍奉过前任将军的人员。而考虑到光秀曾在史料里被描写成细川藤孝的家臣,那么加入幕府后,与幕府管领细川家的家臣一起担任“足轻众”,也不算是卑微的存在。
另外,根据史料《年代记抄节》的记录,光秀与细川藤孝在元龟三年(1572)为止,起码在名义上仍然是幕府的家臣,而在前一年(元龟二年)信长写给将军家臣团的书信中,就有光秀的名字。所以结论是,光秀一开始是将军的家臣,后来兼任信长的官僚,可谓“两属关系”。像这样的两属关系在日本战国时代非常普遍,诸如后来上杉家的直江兼续、伊达家的片仓景纲两人同时既是大名的股肱之臣,也是丰臣秀吉的陪臣。加上新建立的政权在性质上就是幕府和织田家组成的联合政权,光秀处于这种状态也是无可厚非;可是,光秀这个可以“暧昧”的身份到了后来慢慢出现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