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阿美
日子终究归于平静了。
安以德每天跟着刘衡东奔西跑,忙忙碌碌,夜里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常常已是深夜,躺下睡了不多时,天就亮了,立即爬起来洗漱,搭乘早班轻轨前去南郊。
尽管往来奔波辛苦,他依旧没有依照刘衡的建议,干脆住在他家。那幢三层别墅面积很大,只住着一家三口和一个女佣,两间佣人房有一间是空着的。
安以德希望有自己完全不受打扰的空间。即便一天下来,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也行。
他可以完全做回自己,彻底放松。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像个人。
中秋节快到了,刘衡让安以德定了三张机票,准备带老婆孩子去国外度假,一周后回来。
“从明天开始,你也休息七天,自由活动。”那晚回家,下车前,刘衡对安以德说。
安以德立即表示感谢。
待刘衡下了车,他将车驶进车库,锁好门,然后搭乘轻轨,离开南郊。
差不多五年了,安以德不知什么是假期。
如果樊雅还在——,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冒出,他就闭上眼睛,将那个名字驱逐出去。
坐在轻轨车里,眼见时间还早,他决定找个地方消磨一会儿,反正明早不必早起,睡到几点钟都行。
去哪儿呢?他琢磨着。
轻轨穿过市区,远远地,透过车窗,他看见熟悉的商业街,人流穿梭。一间酒吧屋顶的霓虹在傍晚的暮色中闪烁着,色彩不断变幻着。
安以德想起一个地方,迟疑片刻后,下定决心。
那家酒吧还是老样子。好在吧台里的酒保换人了。客人也都是陌生的脸。
安以德在吧台前坐下,要了杯啤酒,又额外点了吃的,作为晚餐。
酒保很快将啤酒送了过来,吃的东西却还得等会儿。
他端起啤酒喝了一大口,顿时感到一股沁人心脾的爽快,由喉咙口直达肠胃,舒服极了。
安以德进来的时候,听见钢琴曲的旋律。这会儿旋律已经停了。
他专注地喝着啤酒,回忆着往事,尤其是扣动扳机那一霎那,当时自己脑海里闪过的是什么,却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一小段时间仿佛静止了,定格在柯鄞赫扑倒在地的那一刻。
他只记得柯鄞赫趴在地上挣扎的样子,血从身下汩汩流出,那场面既血腥,又丑陋。
“大哥,好久不见。”一个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安以德扭头一看,是个白衣女孩,正微笑瞧着自己。
安以德微微一怔,仔细辨认着眼前有几分熟悉的脸。片刻后,他终于想起来了。
“是你?”他脱口而出,心中感慨,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眼前的女孩正是五年前,他差点从这家酒吧带走的那个弹钢琴的女孩。那时的她看上去二十岁左右,应该还是个学生。如今五年不见,她俨然成熟了许多。
“真巧。”安以德感慨道,随即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你怎么还在这儿?”
女孩依旧微笑着,眼底多了几分落寞之意,“不然我该在哪儿?”
安以德无语。是啊,该在哪儿呢?
他点的食物送上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快餐面而已。
女孩瞥了眼,“没吃晚饭?”
安以德“嗯”了一声,拿起筷子。
“别吃这个,”女孩从他手中抢过筷子,放在快餐盘上,伸手去拉他的胳膊,“走,我请你吃好的。”
安以德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用,这就行。”
“走吧。”女孩不由分说,“我下班了,正想找人聊天,偏巧你就来了。”
安以德只好结了帐,跟在女孩身后,走出酒吧。
街对面饭店不少。女孩左右看了看,指着一家西式快餐厅,“走,那儿环境好,东西也不错。”
她十分自然地挽起安以德的胳膊。
“你叫什么名字?”安以德边走边问。
“叫我阿美吧。你呢?”
“我叫安以德。”
“哦。”
“你是南方人吧?”
“嗯。”
“在北方上学?”
“都毕业好几年了。”
“没上班?”
阿美站住了,不高兴地瞧着他,“我在酒吧弹琴,不算上班吗?”
安以德有些尴尬。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西餐厅。阿美从服务生手中接过菜单,流利地点了好几样,然后将菜单递给服务生,转向安以德,“我都替你点完了。”
安以德点点头,“行,你拿主意。”
他平时很少吃西餐,那套复杂的程序他搞不懂,也懒得琢磨,填饱肚子就好。
他环顾四周。环境的确不错,客人虽然不少,却并不嘈杂。
过了会儿,他感觉到阿美似乎在悄悄观察自己,于是慢慢将视线投向她。
果然,那张白皙的小脸儿上,乌黑的眼珠儿正琢磨地瞧着他,娇嫩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仿佛她已经洞察了他的某个秘密似的。
安以德故意板起脸,斜觑着她,搭在桌上的手指轻轻叩击着。“瞅啥?”
“瞅你不行?”阿美扬起脸。
“行。”安以德无奈地说,“我这张老脸,不担心吃不下饭的话,随便瞅。”
阿美神秘地笑笑,“那晚,我也在。”
她的语气意味深长。安以德一时间呆住了。
服务生走了过来,托盘里是一瓶红酒,两份奶油焗蜗牛,还有一些安以德说不出名字的西点。
“太破费了。”待服务生走开,安以德不安地说。
阿美浅浅一笑,“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安以德一愣,旋即明白,不禁笑了。
第一次见到阿美时,他准备带她出去过夜,谁知在酒吧门口遇见柯鄞赫,方知樊雅生病,顿时一点心情都没了。
在酒吧外面,他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钞票给她,让她自己回家。数目多少他完全不清楚。这就是此刻阿美说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的言外之音。
此刻回想,安以德只感到好笑,心中感慨命运之手的奇妙而已。
他啜着杯中红酒,想起阿美方才的话,于是抬起眼睛,注视着她。
“警察找你作证了?”他问。
阿美摇摇头,“没有。找我也不去。”
“为什么不去?”
阿美垂下眼睛,手中的叉子叉起一块水果,轻轻转动着,“不为什么。”她低声说。
“当时吓到你了吧?”安以德柔声问道,端详着阿美柔弱的身体。
她的外套脱下后随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只穿着白色短袖T恤,V 字领口开的略微低了点,灯光从头顶倾斜,刚好将诱人的曲线展示得一览无余。
算起来阿美应该二十五岁左右了,是个有阅历的女孩了,这点从她偶尔故意拿捏的脸部表情就看得出来。那是女人在男人面前才有的表情,与不谙世事时的任性撒娇完全不同。
不过,她的身体依旧散发出少女特有的青涩气息,那微微弓起的瘦弱脊背,看在安以德眼里,令他产生一种我见犹怜之感。
“说实话,当时的确被吓到了,”阿美吐了吐舌头,“不过后来回想,觉得你真的挺——”她歪着头,琢磨着用什么词汇形容合适,“这么说吧,就像某些电影里演的,特有男人味儿。”
安以德不禁苦笑了一下。
男人味儿?他想起过去四年半的监区生活,如果阿美过去呆上一天,不,只需一个小时,就知道她所说的“男人味儿”究竟是什么了。
此刻,安以德清楚地看到了阿美表面成熟掩盖下的天真。那份天真是他这些年都未曾触碰过的。
那是一片色彩绚丽的彼岸花,遥遥地展示着最清透醉人的美,越过河面的微风,将一阵阵令人难以抵御的香气吹送。
河流深,深到无法预测。没有渡船。想去摘花,唯有自渡。
安以德轻轻叹了口气。
如今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东西都与他无关了。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心态。
他拿起刀叉,笨拙地切割牛排。
忽然,阿美伸出手,将他面前的餐盘端了过去,放在自己面前,认真地替他切好,然后送了回来。
安以德惊讶地看着她娴熟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最后伤感地笑笑,“谢谢你。我以前也很少吃西餐。在监狱待了这么多年,手更笨了。”
阿美瞧着安以德的目光宛若洞察一切,狡黠地笑笑说,“你不是笨,是怕。”
安以德一愣,“怕什么?”
“怕我。”
安以德失笑,叉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嚼着,慢慢说道,“你一个小丫头,我怕你什么。”
“怕我诱惑你呗。”阿美慢悠悠地说,两手交叉,支着下巴,目光始终未离开安以德的脸。
安以德被她看得有些窘迫,端起酒啜了口,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波动。
他琢磨了一会儿,正想说什么,阿美又开了口。
“待会儿带我去你那儿吧。”阿美说,半真半假。
安以德差点被牛肉噎住。
“你说什么?”他呆呆地望着她。
“我说,”阿美提高声音,“待-会-带-我-去-你-那-儿。”她一字一顿。
“去我那干嘛?”安以德问,此刻的脑子完全转不过来。
“喝茶聊天儿。”阿美飞快地说,瞪着他,脸微微泛红。
安以德反应过来了,伤感地笑笑。沉思片刻后,他抬起眼睛,静静望着阿美。
“你不了解我,阿美,”他缓缓说道,“我经历的事比你想象的多,可怕的部分甚至超出你的想象。总之一句话,不要和我这样的男人做朋友。”
“为什么?”阿美不解地看着他。“我觉得你挺好。我的直觉从来没错过。”
安以德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么说吧,”他说,“我有喜欢的女人。”
“可她有老公。”阿美冲口而出。
安以德震惊了。“你居然知道这些?”
阿美努努嘴,委屈道,“后来听说的。那阵子我尽可能地打听你的事。我还去法院看你的庭审,结果去晚了,没进去法庭。”
安以德难以置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几年我一直没离开那家酒吧,就是因为你,”阿美继续说,“我想过,如果你还在那里出现,就说明我们有缘分。结果,你真的来了。”
她看了眼周围。旁边桌的客人已经走了。
她微微探过身体,定定地望着安以德,脸红得更厉害了。
“我不是那种女孩,”她低声说,咬着嘴唇,“我戏弄过男人,骗他们的钱。可是对你,我是真的。”
安以德不说话,伸手去口袋里摸烟。抽出一支才想起,这里不许吸烟。
他将烟放回口袋,感到嘴唇发干,思路也不那么清晰了。
“对不起,阿美,”他艰难道,“我也不是那种男人。”
说罢,他站起身,朝收银台走去。
钱包里还装着刘衡刚给他发的工资。他抽出几张,看也不看地递过去。
“等等,先生,找您零钱。”收银员在身后喊道。
安以德摆摆手,没有回头,向门口走去。
带阿美回去会发生什么,作为男人,他十分清楚。
他不是圣人,也不想当什么圣人。
他之所以拒绝,只有一个原因:昔日的安以德已经死了。
下雨了。纷飞的雨丝在夜幕下缓缓洒落。
他沿着西餐厅门口那条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心情低落得无以复加。
走出大约两百米时,他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刚转过身,阿美已经站在他面前。
她一手拎着那件来不及穿上的外套,胸口剧烈起伏着,被雨淋得半湿的白体恤紧贴着身体,扬起的白皙脸蛋上,漆黑的瞳孔亮得惊人。
“说吧,我要等多久?”阿美不假思索地问。
“什么?”安以德不解。
“这样的委屈,要多久才不必忍受?”阿美大声说。
安以德彻底震惊了。
这不是樊雅最后一次来他的公寓过夜时说过的话吗?
他脸色苍白,僵立在原地。
过了会儿,阿美伸出手,小指轻轻钩住他的腰带。
“走吧,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呢。”她认真地说。
安以德仿佛做梦般,由着那只柔弱的小手牵着自己,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