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詩人别集叢刊總序
昔人謂“文以興教,武以宅功”。古時國家以興學崇教爲首務,議禮以定制度,考文以興禮樂,乃有文治彬彬稱盛。於今“文化强國”,亟需傳承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古籍整理作爲其中關鍵之一環,具有極爲重要的意義。近三十年來,古籍整理日趨興盛,已經成爲學術硏究的時代熱點和文化傳承的日常内容。各類型的整理工作可圈可點,各維度的文獻整合則又增添了别樣的景觀。新世紀以來,明清文獻整理和硏究異軍突起,引人注目,如今已成爲古籍整理領域的重頭戲。
相比於清代戲曲、小說文獻的整理,清詩文獻的整理工作開始并不算晚,幾乎與清詞文獻的整理同步啓動。可惜的是,儘管有好古敏求之士多次倡導,皆因時機不夠成熟而沒有形成規模和氣候。其中主要的因素,當與清詩數量巨大直接相關。據估算,清人各種著述總約有二十萬種,其中詩文集超過七萬種,存世約四萬種,有作品傳世的詩人約十萬家,有詩文集存世的作家當在萬人以上,詩歌作品近千萬首。庋藏情況尚需進一步調查,大量文獻尚散存於民間,以及相關文獻狀態駁雜不易辨析等,也是很多工作推進困難的重要原因。總之,難以一時彙爲全璧,始終是《全清詩》文獻整理不能全面展開的歷史與現實之惑。
儘管如此,相關的學術準備始終在進行著,且日見規模。譬如,上世紀开始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古典文學叢書》、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以别集論,前者約收一百二十種,後者約收九十種),都包含了一定數量的清代詩人别集(至二〇一六年,前者共收九種,後者共收四種)。新推出者新意頗多,如陳永正《屈大均詩詞編年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七年版),而一些修訂重版者則顯爲精進,如俞國林《呂留良詩箋釋》(中華書局二〇一五年初版,二〇一八年再版),皆以不同面相爲清代别集文獻的整理和硏究提供了新的理念和視野。其他出版機構也在留意清人别集的整理和硏究,如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清代家集叢刊》(徐雁平、張劍主編)、鳳凰出版社陸續推出《中國近現代稀見史料叢刊》(張劍、徐雁平、彭國忠主編)等。人民文學出版社也在高度關注這一重要領域,先後出版《明清别集叢刊》、《乾嘉詩文名家叢刊》等,集中力量於明清文人别集的整理和硏究,實有後來居上之勢。凡此也表明,學界和出版界皆已體現出高度的學術自覺,意識到清代詩文文獻的重要性。尤其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已不僅僅著眼於名家之作,對那些於文學史、文學生態結構中發生重要影響或特殊作用的文人及其文獻遺存也予以關注,這既符合文獻整理的基本原則,又有利於彰顯文學硏究的開放性視角,進行多面向的學術路徑的拓展。
正是在這樣的學術語境中,由我擔任首席專家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清代詩人别集叢刊》於二〇一四年獲批,有計劃的系統性的清代詩人别集整理工作得以展開。相關成果陸續成編,彙爲《清代詩人别集叢刊》,以奉獻給學界。
我們并沒有選擇原書影印的整理方式,而是奉行“深度整理”的基本原則。以影印方式整理,固然可以使硏究者得窺作品之原貌,也有利於及時呈現和保護一些珍稀古籍版本,如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清代詩文集彙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的《清代詩文集珍本叢刊》等,都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不過,點校、注釋、輯佚等整理方式無疑更能體現出古籍整理的學術深度。事實上,隨著文化語境的改變和學術硏究的深入,文獻整理的功能也在不斷拓展,不僅應提供基礎性的文獻閱讀,還應具有學術硏究的諸多要素,即在學術史的視野中呈現文獻生成的複雜過程和創作主體的生命形態,而這正是《清代詩人别集叢刊》選擇“深度整理”方式的理念和前提。
“深度整理”指向和强調“整理即硏究”的古籍整理思想與學術精神。以窮盡文獻爲原則,以服務於學術硏究爲目的,於整理過程中注入更明確、豐富且具有問題意識的科硏内涵,使古籍整理進一步參與當代學術發展。也就是說,在一般性整理的基礎上,借助於多種方法的綜合運用,爬梳文獻,考證辨析,去僞存真,推敲叩問,完成既收羅完備、編排合理,又在借鑒以往成果基礎上推進已有硏究、表達最具前沿性的科硏創獲的詩人别集整理本。這既是古籍整理基本要義的延伸和拓展,也符合與時俱進的學術發展訴求,應是整理工作之旨歸所在。
如是,《清代詩人别集叢刊》突出了以下幾個方面的整理工作。
一、前言。“前言”的撰寫,不泛泛介紹作者生平和創作的一般狀況,而注重於文獻、文學、文化等視角,對著者生平進行考述,對著述版本源流加以梳理,對别集的文學價值、影響進行具有文學史意義的判斷。“前言”應是一篇具有較强學理性、權威性和前沿性的導讀佳作。
二、版本。别集刊刻與存世情況往往因人而異,或版本複雜,或傳本稀少。“必先定其底本之是非,而後可斷其立說之是非。”(段玉裁《與諸同志書論校書之難》)本叢刊堅持廣備眾本,謹慎比對,選出最佳的工作底本和主要校本,力爭使新的整理本成爲清詩硏究的新善本和定本,爲學界放心使用。
三、輯佚。清代文獻去今未遠,除大量别集、總集外,清人手稿、手札、書畫題跋等近年時有發現,散存於方志、家譜的各類佚文亦在不斷披露中。故以求全爲目的,盡力輯佚,期成完帙,并合理編纂。務使每一種整理本成爲該詩人别集的全本,這也是提升整理本學術含量的重要舉措。
四、附錄。附錄豐富與否是新整理本學術含量高低的重要標志,實爲另一種形式的硏究。如年譜簡編以及從族譜方志、碑傳志銘、評論雜記中勾稽出的相關硏究資料等,對全景式展現詩人生命歷程、深入探究詩人乃至其時代的文學創作十分必要。有時文獻繁雜,需精心淘擇和判斷,强化“編纂”意識,避免文獻堆積,充分體現深度整理的學術含量。
古籍文本生成於歷史,負載了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對於整理者而言,不僅應使古籍文本能夠被有效閱讀,還應借助閱讀活動等促其進入公共和現實視域,成爲當下文化結構的有機組成部分。也就是說,整理活動本身應始終處於在場的文化狀態,立足於學術史,并直面其所處之硏究領域的一些難點、疑點和熱點問題,進而通過整理過程中的辨析、考論解決文學演進中的某一方面或幾個方面的問題,形成專題性硏究,這是深度整理應達成的重要目的。所以,整理活動其實是一個思維創新的過程,指向的是知識和觀念整合的結果。考訂史實,發現文本之間的各種意義和多層面内涵,使之成爲當代人可閱讀的文學文本,并參與歷史與現實文化建設,其實也是在回答我們進入歷史的方式。
總之,以窮盡文獻、審慎校勘爲路徑,以堅實、充分的文獻史實硏究爲基礎,通過對文獻的慎用和智用,借助歷史的、邏輯的思路甚至心靈的啓迪,系統、全面地收集、篩選史料,勾連、啓動其内在聯繫,從而將古籍整理與史實探析深度結合,强化了整理性學術著作的硏究内涵,是一種真正包含了主體自由性的學術實踐活動。這種由專門硏究完善古籍整理、由古籍整理深化專門硏究的深度整理方式,對整理者的硏究意識和整理本的學術含量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僅標示了整理觀念和方法上的更新,更是當代學術發展的必然訴求。我們願努力嘗試之,并推出一系列具有較高水準和重要學術意義的整理成果。
杜桂萍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