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山水写生

／刘 荣

目历山川，图形天地，经营笔墨，挥洒意趣，山水画之旨归也。而心中境界依文学而生发，画面气象寄丘壑而成章。笔墨运乎我手，气韵生于象外，自宋元以降，代不乏人，蔚为大观。其中之创新者，无不溯本求源，创造山水画之篇章。究其成，无不于其内照与外观之间积聚功夫。外观者，阅尽山川变幻之境，草木成章之态，显幽阐幽，宏阔纵横，收于眼底，尽藏心中。内照者，以读书养气为务，见性情，照自我，境界自生，意趣自见。画之大者，必具内外观照，气韵通神而见诸笔墨。回顾画史，风格之变迁，时代之流变，无不激励着画家于内求与外观间徘徊。显于外者（如北宋山水），绘画性彰显，追求自然之真切与观察之精微。发于内者（如元人山水），开启笔墨纤毫与内心结构之通感，笔墨生命之独立性寄此而生。明代董其昌以“参禅入画”，将作品的心灵指向推向极致。其后清代“四王”更以笔墨之沉静融合自然之庄严，以古人经典作品之意韵引领笔墨修炼走向极致。与彼同期，“四僧”以自然生命为先导，以个性发挥为动力，内外通达，笔墨独特，翻新着境界之奇趣。现代黄宾虹先生、李可染先生以写生印证传统，为创造积聚能量。

画家功课以写生为手眼之具，得自然之真象，摆脱古人符号，以求理同趣异，另辟蹊径。余去岁，尝见潘天寿先生巨幅山水创作与小帧速写对照展示，始知其创作形象构图俱从生活中来。而其笔墨关系之构建，线条错落之结构却与其古隶书法同源。现代大家石鲁、陆俨少、黄宾虹山水画无不如此。笔者以创作观写生，则写生于素材之积累，形象之真切，感受之具体，非“久坐、久观、久思、久想”（李可染先生语）不能尽其妙，以此得山川化为我之前题。而以写生观创作，则创作升华，从外在走向内心。单位形象之个性化、符号化，整体境界表达方式之统一、单纯，笔精墨妙之自由生发，必于望纸生象，返浑入虚，冥思苦想后，现于眼前，以达到“我”之生命化为笔墨之生命。

近人将写生、创作分类立项，缘于学科细分。而古人澄怀味象，万法心造，眼中之物与心中之物，从未分别。于其表现，自由灵动，空间随意。故石涛写山有蹊径六则：“对景不对山，对山不对景，倒景，借景，截断，险峻”，皆是因心中诗境而巧妙安排。此实乃对景造象之独特方便也。

艺术创造过程，于观察与表现之间独树一帜。山水写生者，非风景如实刻画。其独特的观察体验方式别具中国文人诗性情怀，表现于游动空间之体验方式上。万物有灵，山水存心，生命观照。前人之鉴，颇多受益。古人所谓“以大观小”，必于实境中选一能尽收眼底之高处，总揽全局而得其势。又必徘徊其间，以游动方式（非如西方风景写生之固定一点）体悟存心。沿途之房舍、楼观、奇树，尽力攫取，以为素材，此为感受。再回到“白纸对青天”之画面空间，借书法之结字法为笔墨骨架，运笔墨意趣，即兴发挥，构成另一空间，使境界合于感受，此之谓画面经营。境界营构纵千笔万笔，归于一笔。此一笔是涵括具体生命感受之线。线之苍润、软硬、粗壮与细谨，必具个性特征，以此统领全局，起于一画而终于一画也。若做到得心应手，必经刻苦修炼，将笔墨化为画外功夫。写生之线非仅为造型轮廓，更是笔墨本体之生命体现。笔墨生命与自然生命合而为一，此谓写生。统领全局之一画，从自然感发而来，从个性展现而来，从笔墨经验而来，从石涛所谓生活“蒙养”而来。此时此地，非此线无以传其神，非此一画无以达其意。而画中之结构、虚实、繁简、聚散，又名具变化，乃即兴处理也，此境界营构又依文学之诗性空间而延伸。

雨中太行山诗 136cm×34cm×4 2018年

纵观画史，写生之类概分为二。其一，以收敛素材，探究形象，概括笔墨，提炼元素，局部收集为主，可简可繁。繁者，分毫毕现、引幽发微。形象具体，笔墨谨细。简者，意态生动，默识心记，情真意切，寥寥数笔，存神记象。古人尝记元代黄公望于山中携皮袋寻游，内盛笔纸，见沿途怪石奇树辄记之，此之属也。其二，参化自然气象，推敲空间处理，营构笔墨，秩序丘壑之对景创作，以完整画面呈现感受所得。前者为个人创作积累原料，后者郑重其事，对景创作，乃山水画之必修课程，学院教学以此为重。

回顾近年来的艺术历程，创作盖以北方山水雄强庄严为主调。其精神指归依北方山川气象之积累而显发，间以教学写生，寻访南国山色之秀润清丽为对比。日积月累，两者奇特之处易见。《礼记·大学》有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南北地理势态不同，依附于此而构建的文化心理空间迥异。观照之间，地域特征为画面营构提供了约定框架，或平铺展开，绵延无尽；或山不厌高，无限向上。其中之蜿蜒曲折，回环错落之复杂变化难以尽言。

天地之大，目识心游为生长机缘，笔墨锤炼为日课修为。心中之象，画中气韵随时间而生长。检点写生素材，盈桌累册之多，其中无心之举潜堪玩味，大凡南方氤氲而北方雄强。氤氲者，依田园丘壑以抒云山之志，溪桥庭院以流连水声之幽。雄强者，金铁烟云，黄草披梁，冻云连风，峭拔奇险。两者境界迥异。余曾十数次深入太行山区写生，以速写勾稿为主。其中石欲固其坚，树欲发其茂，屋舍欲其荒寒。又于现场创作草图，以资创作之需。另于教学原因，几次带学生游历南方，其间示范、写生，画面尽为完整可观。盖游历广，目识多，心藏富。靖西之葱茂与恬静，浙南小镇之温婉与古意绵长，齐云山之幽静神秘，皖南乡村之清丽绵长，尽显平和与贵气，使人流连。短期邂逅总是使感觉与神经越加敏锐。对景创作使笔下山川借神韵有所托。

明《传习录》有载：“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南方北方，气象不同。两者相辅相成。读书养气，写生观道，徒历经年，有句为证：

荡荡乾坤，籍缘相照。南北风物，尽逸怀抱。

萧然途远，跬步纤毫。腕底清峰，寄托新貌。

山不厌高，草木荐灵。日课修为，心法我造。

长草依依，冻云迟迷。再攀高峦，熙风观道。

太行雨霁 165cm×365cm 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