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经济学的研究路径
资源是稀缺的，这是经济学最重要的前提。亚当·斯密（Adam Smith）是公认的现代经济学的创建者，其《国富论》中的一个核心主题就是探究人类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获取更多的财富。围绕着资源配置，现代经济学的研究主线大致为两条互补的路径，其一是以资源配置为中心的研究，其二是研究资源配置赖以运行的制度与规则。
人们在满足自身需求的过程中，必然要调用各种资源，但是资源的利用面临着限制。经济学将所有的限制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人类共同面临的限制，它来自大自然，在经济学中这类限制称为稀缺性，表示自然资源有限与人类需求无限之间的矛盾。第二类是人与人相互之间的限制，表示人们在满足自身需求过程中对资源产生竞争。在单个人的世界（经济学常用鲁滨孙世界代表）只有第一类限制，经济学的研究类似工程学或物理学。在多个人的世界，两类限制同时存在。正是因为人类面临的自然资源是有限的（第一类限制），才导致了人们使用资源满足需求时存在竞争关系（第二类限制）。亚当·斯密以来的经济学研究的主线都是资源的最优配置，经济运行的制度背景（法律、执法机构、习俗以及惯例等）并没有得到重视。到了20世纪60年代制度经济学兴起，学界意识到经济运行的效率与其制度背景关系密切，一个社会的法律体系对产权的界定是否清晰，对产权的保护是否有力，双方自愿签约能否得到保障，契约的履行能否得到监督等，都直接影响到人们投资、生产、研发以及交易的激励。由此，以规则和制度为重点的研究路径成为经济学研究的主流之一。
第一类限制是稀缺性，是所有经济学研究的必要前提。在经济学研究中只考虑第一种限制的模型一般称为单人世界，它在分析上很简单，是了解资源配置很好的起点。在应用方面，这类模型并不局限于单人世界，很多涉及整个社会所有人群的经济问题也可采用这类模型来分析，比如税收对资源配置和社会福利的影响，或者一些国际贸易问题。
对于第二类限制，经济学在发展中经历了一个明显的“发现”过程。自《国富论》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经济学都是在理想化的假设下研究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以及竞争如何影响社会资源配置。价格作为唯一重要的因素，决定了竞争的方式与结果。根据这一假设，资源的分配由价格决定，物品或服务归属于最高出价者。价格又由供给与需求决定，这就奠定了供需分析在经典经济学中的核心地位，因此经典经济学常常又称为“价格理论”。随着时间推移，供需框架的缺点逐渐显露，很多司空见惯的现象得不到解释。比如，为什么出现企业以及市场为何有这么多不同的经济组织？为什么存在产权与契约？价格体系运行的成本是什么？经济学者意识到价格作为竞争的准则是有前提的，以价格进行交换需要一整套底层制度的保证，没有清晰的产权界定、良好的产权保护与执行，价格体系就是空中楼阁。经济学发展到这个阶段，就好像“发现”了一个原本存在但是没有得到重视的领域，现在这一领域的研究已经蔚为大观，学界把所有有关的研究称为“制度经济学”。
（一）以资源配置为研究重点的路径
经济学研究遵从由简及繁的路径。最简单的情形是仅考虑第一类限制。在第一类限制中，无须考虑人与人之间的竞争，经济学研究与工程学非常类似，只需要研究在稀缺限制下如何配置资源使得一个人的需求得到最好的满足。经济学常用鲁滨孙经济（Robinson Economy）模型来回答这个问题。鲁滨孙面临的约束都来自大自然，稀缺资源体现为小岛上有限的自然物产以及鲁滨孙有限的劳动时间。劳动时间可用于捕鱼或者结衣，很显然捕鱼的时间越多，制衣时间就越少，鲁滨孙根据自己对饱腹与御寒的评价分配有限的劳动时间，从而使得自身需求得到最大化的满足。在鲁滨孙世界里，很多复杂的情形没有出现，其中最主要的是没有其他人对资源的竞争以及信息不对称问题。
（二）以制度安排为研究重点的路径
当考虑多于一人的经济模型时，就需要同时关注价格与非价格（制度）两种影响资源竞争的标准。
1.价格准则
价格是资源竞争的准则，得到一种资源或物品不是靠争抢，而是靠价格。价格准则假设人们相互之间的竞争全部服从市场自由交换的规则，任何个体获得物品或资源需要付出物品或资源拥有者同意的交换条件，一般而言，这个交换条件是价格。这种研究范式将多人竞争问题做了理想化的简化，简化到了与鲁滨孙世界接近的程度。经典经济学以价格为竞争准则，可以回答弗兰克·奈特（Frank Knight）曾总结的五大资源配置问题：生产什么？以什么方式生产？生产多少？谁来生产？为谁生产？
一个社会，不同的人需求不同的产品，那么该生产什么产品呢？价格机制的回答很简单：哪种产品的利润高，资源就往哪边流动。生产产品的方式有很多种，该如何组织生产呢？价格机制的回答是哪种投入相对便宜就使用哪种投入。一种产品该生产多少呢？价格机制指出，当生产这种产品的数量达到其边际利润与生产其他产品的边际利润相等时就该停止。谁来生产呢？价格机制指出，当要素拥有者从某种产品生产中得到的边际回报高于边际成本时就会投入这种产品的生产中。为谁生产呢？价格机制指出，愿意支付市场价格的需求者得到商品。
在供需均衡的研究范式下，人们之间的竞争主要体现在价格上，价格作为一种标准起到了协调竞争的作用。不过，对现实稍微深入考察就会发现，将价格作为竞争准则有点过于简化了，价格体系的运行依赖于一些更为基本的制度条件，比如法律体系（包括产权制度）等。
2.比价格更基础的因素：制度
（1）竞争与社会财富
多人世界存在竞争。当经济学拓展到多人世界的资源配置问题时，意味着两类限制需要同时考虑。除了大自然的资源有限外，新增的限制条件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竞争——一项资源被一个人使用时，就不能被其他人使用，或者一个人对资源的使用限制了其他人对资源的使用。对于经济学研究而言，讨论自然界的约束远远比讨论人类社会的约束容易。多人世界形成社会，在社会里人与人之间出现了一个很基本的矛盾，即一个人按自己的意愿使用或获取资源时，很可能冒犯了其他人同样的权利，这是多人组成的社会与鲁滨孙世界最大的区别所在。在鲁滨孙世界中，他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自由地使用、获取资源。在社会中，肯定不能放任人们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道理非常简单，在规则上给予个体完全的、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由，其结果必然导致弱肉强食，人类社会退化为丛林社会，人们不仅获得不了多少自由，而且生存的概率和条件都会恶化，这说明人与人之间的竞争需要约束。
约束竞争的目的是让竞争不去毁灭社会财富，而是创造社会财富。经济学在讨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竞争时，采取了全面且富有洞见的视角，不仅关注竞争中“零和博弈”的一面，而且关注“正和博弈”的一面。显然，一项资源的使用或占有具有明显的“零和博弈”特性，一个人对资源的占有必然意味着其他人可以占有的资源相应减少。通常的视角都能注意到竞争的零和博弈特征，根据这种观点，一个人获得财富的障碍是其他人对同样财富的竞争或者获得财富必然来自对其他人的“剥削”。经济学非常重视竞争可能带来的“零和博弈”特征，不过经济学家意识到，人群之间的竞争不都是“此消彼长”的零和博弈，很多时候体现为“共同富裕”的正和博弈特征，比如要素的所有者采用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获得的总产量比不上将一部分要素的使用让渡给其他人。经济学认为，约束竞争中“零和博弈”的一面非常重要，人类社会演进出了各种正式与非正式的组织和规则：以政府以及各类管制机构为代表的正式机构，以法律和各种条例为代表的有形规则以及以社会习俗、文化和道德等为代表的无形制度。这些有形和无形的事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约束竞争毁灭财富。一般而言，竞争中零和与正和两个方面互相交织，一旦控制了竞争中的零和博弈特征，竞争就自然促进财富的增长。竞争中出现零和博弈时，说明人们之间的行动需要协调，良好的协调只能依靠第三方权威组织或机构解决，借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区分竞争中哪些是“零和博弈”的部分，正是区分政府与市场边界的一个可行思路。
（2）制度经济学
很明显，价格作为一种竞争标准是有前提的，或者价格体系并非在真空中运行，必须有良好的制度作为保障。对于这一点，罗纳德·科斯（Ronald Coase）在1959年的著名论文《联邦通讯委员会》中明确指出：除非资源的产权得到明确指定，其他人需支付才能从所有者手中得到资源，由此各种混乱将消失，不然私有企业经济体系不可能运行良好。[4]
科斯的呼吁迅速得到响应，经济学界开始关注价格体系运行的制度基础。大量学者如阿门·艾尔钦（Armen Alchian）、哈罗德·德姆塞茨（Harold Demsetz）、约拉姆·巴泽尔（Yoram Barzel）、张五常以及奥利弗·威廉姆森（Oliver Williamson）等纷纷从不同角度展开对制度的研究，开启了微观经济学的新领域——制度经济学。
威廉姆森的新制度经济学研究中，规则（比如产权规则）与交易费用是最核心的分析概念。[5]
威廉姆森按不同的层次对制度经济学的研究范围进行了界定。他先对社会分析的层次做了详细划分，然后再根据制度经济学的分析目标将其放入相应的层次中。具体而言，社会分析被分成了四个层次。最基础的一层是“无形制度”，以社会传统、社会习俗和行为范式为代表，其演进是自发的，在时间跨度上非常漫长。第二层是“正式制度”，以正式法律条文、正式的司法机关和行政分支为代表，在很大程度上是人为设定的，在时间跨度上要比无形制度短暂一些。第三层以社会治理模式为代表，它在时间上的跨度更短，主要研究在给定的无形及有形的制度下，哪种治理模式最节约交易费用。第四层是资源配置的优化，其核心是价格体系。威廉姆森认为前三层都是价格体系运行的制度基础，其中第一层的特点是自然演进，第二层则主要关注权利的界定与维护等正式规则。在威廉姆森看来，即使有了正式规则，还需要了解交易成本对不同合约形式的影响，这就是第三层，也是制度经济学分析的重心所在，它以交易为研究对象，以适应性原则的视角讨论交易与交易合约的治理结构之间的最优匹配。
制度经济学研究的领域比经典经济学更为深入，经典经济学是在既定的制度条件下研究资源的配置，而制度经济学是将经典经济学的假设前提作为研究对象，换言之，制度经济学将经典经济学的外生假设作为内生变量进行研究。制度经济学如今已经发展成为经济学的一大分支，已有的研究成果蔚为大观。根据具体研究方向的不同，制度经济学衍生出很多分支，比如交易成本经济学、契约经济学以及法和经济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