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1527年5月6日
远处传来的钟声给昏暗的晨曦平添了一丝忧戚。台伯河从远处的山峦蜿蜒而下,流往古城罗马,但地平线上并未露出照亮远山的光束。不断响起的钟声来自卡匹托尔山高处的钟楼。
钟声打破了原应平静安宁的破晓时分。那是一个绝无平静安宁可言的清晨。打破祥和的还不只是不断敲响的钟声。城内,沉重的脚步声后还有黑暗中车辆的震动声和车轮摩擦地面的声响,车上装运的是沉重的火药、成堆的铁炮弹、弩箭和火绳枪的子弹袋。噪声在罗马昔日辉煌留下的澡堂、神庙、竞技场和马戏表演场的残垣中回响。数以千计被临时叫醒的罗马人双眼疲惫、衣冠不整,带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城墙处集结。
城墙外面又是另一番景象,破靴践踏着草原上的矮草和沃土上刚刚被春雨催生的新芽。男人们在昏暗的晨曦中跌跌撞撞地前行,剑柄摩擦着精铁胸甲,皮剑鞘碰撞着他们的大腿。手握直立长矛的人组成似有似无的队形,木柄不时相互敲击。当火绳枪手的燧石碰上点燃引线用的火绒,就闪起一阵细小的火花或火焰,这微小火焰一旦点燃浸泡了化学物的火枪慢燃引线,沉重的铅弹即能射向他们的目标。
他们个个看上去清瘦、邋遢,自伦巴第南下后经过几个月的苦行军,终日饥肠辘辘,两颊都已凹陷。原来威风凛凛的军装经过雨和泥的洗礼以及阳光的暴晒,上衣耀眼光鲜的条纹已然褪色,上宽下紧的裤腿上也千疮百孔。
他们黢黑又瘦骨嶙峋的脸上既显露恐惧又带着兴奋。在罗马等待着他们的都有什么样的宝贝?肯定有教皇、红衣主教、大主教从欧洲各地基督教会搜刮来的金银财宝。若是他们能攀上城墙,绕过守城的人,进入城市,即能将所有这些东西据为己有;只要不让炮弹或铅弹穿透他们的血肉之躯,只要没有剑、长矛或弩箭结束他们的性命。一切都在未定之天,为了打发时间,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士兵们用各自的语言闲聊。只听得一片夹杂着卡斯蒂利亚语、加泰罗尼亚语、施瓦本德语方言、意大利的米兰和热那亚方言等的嗡嗡声。
随着马蹄在地面的踢踏声响起,一位在甲胄外身披白色罩袍的人出现了,他的穿着在暗淡的晨光中特别光鲜抢眼。他面庞清瘦,长相英俊,头盔下面的下巴处留着精心打理过的胡须。他一边骑着马,一边冲他认识的人呼喊,鼓舞他们的士气。有的西班牙战士他已认识多年,两年前曾与他们一起在帕维亚大开杀戒,他再次提醒他们曾经的辉煌战绩。多数德意志人都是新来的,是从施瓦本和蒂罗尔招募来的雇佣兵,去年秋天才翻过阿尔卑斯山南下,但白衣人对他们也并不陌生。
理论上讲,这支军队效忠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查理五世。但白衣人是为皇帝效命的法国贵族,波旁公爵夏尔。他是这支军队的指挥,起码理论上是。
实际情况又不一样。查理五世下令组建的这支军队中,主要成员是已经驻扎在意大利的、令人闻风丧胆的“征服者”(Tercio)——他们是训练有素的西班牙正规军——外加各种短期受雇却相当善战的德意志人和意大利人。基本上所有人都是为钱而来的专业战士,都有参战经验,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问题是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或者好几年拿不到薪水了。拿不到钱也动摇了他们对皇帝的忠心,连波旁对他们的控制也受到影响。原来负责招募德意志士兵并带领他们翻越阿尔卑斯山的蒂罗尔贵族格奥尔格·冯·弗伦茨贝格是位受人尊敬的长者,他在手下的德意志雇佣兵(Landsknechte)因为拿不到报酬而哗变时中风发作。直到答应士兵们能掳掠罗马的金银财宝,大伙儿的心才算是稳了下来。
波旁公爵对这一切都不存幻想。在罗马雄伟城墙外聚集的部队对先进的军事技术和战术都很在行,毕竟他们都经过了接连几十年的征战的洗礼。在过去几十年中,作战技术已经因为火药手枪、长矛兵的密集方阵、大炮和通过血腥拼杀积累的经验而出现了重大改变,但最大的改变还是在规模这一点上。这支军队人数可观,大约有25 000人,但在当时还不算是规模最大的。所有人都是从竞争激烈又报酬丰厚的市场上招募而来的。
不过,找人不是问题,付钱才是问题。如今等候在西方基督教世界最神圣的城市之外的,正是成千上万名愤怒、饥饿、能征善战、迫不及待的士兵。
波旁来到一位他认识的德意志人身旁停了下来。他知道此人是马丁·路德的追随者,对目前躲在罗马城内的教皇克雷芒七世不会有好感。公爵拿教士的财富和即将到手的回报说笑,德意志雇佣兵纷纷捧腹大笑。许多德意志人都对路德宗有好感,渴望有机会拿走这些不肖教士不劳而获的财富,这是掠夺生存必需品之余的额外奖励。在他们肩上所扛的长矛之间,不时露头的简易云梯就是他们对财富重新进行正当分配的途径。
波旁公爵一边驱马前行,一边高喊——为了让所有讲不同语言的士兵都能听见。他说,攀爬城墙的时候他一定冲锋在前。没有人对此有任何怀疑——就是因为公爵的英勇,众人才能够坚持至今。
枪声阵阵,炮声隆隆,城墙上的人朝下面开火了。一组西班牙人在不远处已经展开了进攻,很快波旁公爵和其余的士兵也加入进来。防守方三处呈现弱相,攻击方人多势众,同时对三处出击。就当时而言,罗马市民占据着优势。大炮和火绳枪冒出阵阵白烟,沿着胸墙形成烟幕,让人看不清晨曦中的火焰。战场上弥漫着硫黄味,让比较虔诚的战士联想到地狱的气息。[1]
炮弹和枪弹在攻城的人群中四处飞窜,战场上和城堡下方已尸横遍野,西班牙人和德意志人还是努力架设长梯,想爬进城内。守城一方人员来自四面八方,有罗马人,也有瑞士雇佣兵,他们拼命向下面扔石块、开枪,同时嘴上还喊着他们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辱骂:“犹太鬼、异教徒、杂种、信路德宗的。”[2]
环绕台伯河周边的沼泽升起的浓雾逐渐沿着城墙上升。罗马的炮手找不见德意志雇佣兵和西班牙正规军的踪影。波旁公爵见机会来了,他身着惹眼的白衣,一只手挥舞着叫喊德意志人往前冲,另一只手抓住梯子。但见一发火绳枪的子弹穿透了他的盔甲,击中了他的躯体。公爵顿时倒下,白色的衣裳渗出大片鲜血。他手下的士兵纷纷惊叫起来,喊声震天。先是一个人,紧接着全体德意志雇佣兵开始自城墙撤退,耳边传来阵阵城垛上人们的胜利欢呼。
在当时看来,守城者的确是胜了。不过公爵的士兵到底是职业军人,而且他们已无退路,敬爱的指挥官的阵亡还不足以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他们再一次向城墙靠近,熹微的晨光并未驱散浓雾,城头上的大炮还是无法发威。德意志人和西班牙人顶着敌人的枪弹,爬上了匆匆搭建的云梯,翻过了墙头。守军溃败,几小时内罗马即告失守。
城墙上的死伤已数不胜数,但随着时间的推进,午后的杀戮更是惨绝人寰。入侵者很快就收拾了几股残余的罗马抵抗力量,对顽抗的民兵一律格杀勿论。剩余的瑞士人在梵蒂冈附近的一座古老的方尖碑前殊死战斗,结果几乎全部丧生。他们的队长罗伊斯特几乎当场阵亡,最后还是几位生还者把他给抬回家;但攻城者尾随而至,破门后在他妻子面前将其杀害。
与瑞士人不同的是,多数守城士兵并不恋战,纷纷逃到圣天使堡避难,教皇克雷芒七世也在其中。罗马被进攻的那天早上,他还在梵蒂冈祈祷,在敌军士兵闯入之际,他刚刚通过连接教皇宫和圣天使堡的廊桥逃生。数千名难民在城堡外乞求开门,希望让他们也躲过一劫。一位年迈的红衣主教是从窗户爬进来的;另一位请人用缆绳吊起他藏身的竹篮,才到了墙的另一边。他们是少有的几位幸运儿。铁栅门关上后,其他人被迫留在安全的城堡之外。没有了领导人的波旁士兵把这些最后的逃生者团团围住。
教皇克雷芒七世从圣天使堡可以看到城市上方冒起了浓烟。待到傍晚时分,罗马的大街小巷到处是碎玻璃、断木头,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火焰声、零星的枪声和逃难民众的哀哭呼喊声。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军队为控制该城而大开杀戒,连圣灵医院的老弱病残和孤儿都未能幸免。他们还只是数以百计手无寸铁的平民中的极少数。对许多在罗马街头游荡的帝国军人而言,这并非他们第一次对城市进行劫掠,很快,滥杀就转变为更加故意且更有系统的行动。因为说白了,死去的战俘什么也不值,而活着的战俘是有身价的。再者说,晚点再下手也不迟。
晚间,城市在火焰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骇人的暴行一览无遗。圣彼得教堂圣坛周边的尸体堆积如山。一群西班牙人抓到了一个住在城里的威尼斯人,开始逐个拔出他的指甲盖儿,逼迫他道出贵重物品的存放处。为逃避破门而入的士兵,有人直接从窗口跳下。另一群西班牙职业军人拒绝与一小撮德意志人分享他们在一家店里的斩获,德意志人立即将他们反锁在店内,纵火将店付之一炬。沟渠里的泥水被血水染红,肆意妄为的士兵踩着死尸逐家劫掠。
黎明终于到来时,只见一座经历残酷血洗的城市已经满目疮痍。
德意志雇佣兵当中支持路德宗的人不愿错过为宗教争端报一箭之仇的机会。一伙人将一位老教士处死,因为他拒绝给一头驴享用圣餐。另一伙人将一位亲神圣罗马帝国的红衣主教拖到街上殴打,哪怕这位教士一直因支持皇帝——这伙人名义上的雇主——而与教皇意见不合。有人践踏主持圣餐者。路德宗的火绳枪手用圣物做靶子,把铅弹射进华丽的圣物箱内和圣徒遗骨的头颅内。他们把市内教堂的珍宝洗劫一空,还把古老的骸骨扔弃到街上。圣彼得教堂内教皇的棺木均被撬开,内中遗骨与新近死亡的尸体堆放在一起,后者的鲜血仍然汩汩流淌在基督教最高圣所的瓷砖地上。骑兵队最终用教堂做他们的马厩。基督教极神圣的圣安德鲁的头像和圣维罗尼卡的面纱都被扔到了沟里。德意志雇佣兵掠夺了城里许多贮藏着数百年来信徒所捐赠宝物的修道院。
克雷芒七世派来谈判,试图和平投降的葡萄牙大使竟然在官邸被洗劫后,遭到被当街剥光衣服仅留马裤的羞辱。已发誓守贞的修女被人以一人一枚钱币的价格卖掉。打劫的人倒是放了银行业者一马,特别是德意志人,因为他们可以为赎买人质安排贷款。即便在劫掠的大混乱中,金钱的转移和交换还是有必要的。
经过三天的肆意妄为,其余的帝国指挥官才开始对手下的士兵做一点象征性的管束。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了,估计的死亡数字从4 000到40 000不等,真实的数字大概在两者之间。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城内几乎每户人家都遭到性暴力,罗马精英也不例外。
“相形之下地狱都显得美了。”一位评论家如此写道。基督教的教产如今悉数掌握在这群脏兮兮、饥肠辘辘、仍然意犹未尽的雇佣兵手中。教皇克雷芒七世藏身于圣天使堡,对眼前的一切和自己今日的遭遇除了叹息还是叹息:他已不再是基督教世界的头号强人,即将沦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傀儡。[3]
这一桩又一桩的骇人听闻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究竟是什么驱使数以千计的士兵洗劫教会,捉捕和虐待俘虏,抢劫民宅和宫殿,还大肆奸淫烧杀,坏事做绝,意欲拿下当时这座最神圣、最富有的城市?
罗马被洗劫看上去简直不可思议,是完全颠覆现实、震撼世界的大事。罗马是西方基督教的心脏,从文化和宗教上来讲都是欧洲世界的中心。钱财从欧洲大陆各个角落流入教皇的金库。不论是斯堪的纳维亚简易的木制教堂,还是法国高耸的哥特式教堂,其收缴的什一税最终都上交罗马。如今,教皇已经从宝座上跌落,他的财富被出身卑微的士兵瓜分,他的城市也没有了昔日的辉煌,到处都是被随意丢弃的死尸。
其实这次骚乱的高潮背后隐藏着众多极具破坏性的过程。一次次探险航行已经使得那位葡萄牙大使成了一位富有国王的代表,同时新世界的税收也让皇帝查理五世有钱去招募军队。国家能力的提升使得战争更容易发生,规模更大,持续时间更长,因而破坏性大为增加,而战争本身也因为金钱和火药的迅猛增长而改变。印刷术颠覆了信息世界,也广泛地传播了令许多德意志士兵热血沸腾的路德宗的思想。
在短短的40年里,相对而言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欧洲瞬间被引爆。1490年左右,罗马遭到劫掠的40年前,欧洲还十分闭塞。巴黎、伦敦、巴塞罗那、威尼斯用欧洲的标准来说相当气派,但若有外星人试图寻找当时人类成就的制高点,它们肯定更愿意到伊斯坦布尔或北京去,也可能会选择有独特风貌的特诺奇蒂特兰、德里、开罗或撒马尔罕。
当时的欧洲还只是欧亚大陆边缘的前哨。它地处经济政治的边缘地带,无法与蒸蒸日上、日益扩张的奥斯曼帝国或是早已立国安邦的中国明朝相提并论。稍微有点儿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欧洲日后能成为全球庞大殖民帝国的发源地,更不用说几百年以后彻底改变世界经济的工业化基地了。可是,在20世纪之初,欧洲及其后裔美国竟然以一种此前其他地区所未有的方式,主宰了世界命脉。1527年,就在神圣罗马帝国士兵对罗马肆意劫掠的时候,那个未来已开始崭露头角。[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