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 陷落
果不出所料,没过多久,日军的第一发炮弹便落在了南京城内。
日军占领上海之后,旋即向南京发起进攻。国军守备力量在上海战役中消耗殆尽,各地增援军队立足未稳,上海到南京,地势平坦,利于重型武器开行,日军势如破竹,战线不住推进。
江阴要塞早在日本陆军到达之前便已失守,海陆两军合围,对南京守军顿成夹击。不过两军还是在南京城郊的栖霞山上狠狠较量了一番。但可惜,此次交手,无论武器还是兵力,国军都处于绝对弱势,即使以全军覆没的代价,也无法阻住对方前进的脚步。
接着便是城门之战。日寇兵临城下,国军拼死据守,经数日激战,日军在付出不小代价的前提下,最终还是将这部分抵抗力量全部清剿,国军全员阵亡。
最后退入街巷,最惨烈的巷战。
大概这是冬日里最冷的一天。因打仗,城市停电三天了,天眼看着又要黑了,卫公馆里的人们互相瞧着,瞧着彼此渐渐模糊的面容,等着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胡春兰夫妇这些天一直抱头痛哭,现在他们后悔了,早知如此,就不该来南京,按卫少爷的说法,留在上海,日军忌惮洋人,不敢乱来,说不准还没啥事儿,但现在……听说日本人已经开始杀人,不是杀军人,而是百姓。
这是干吗?屠城么?
若是现在出城,还来得及么?
只怕来不及。张嫂下午出去打听,带回的消息把大家更加吓了个半死:下关码头挤满了想逃走的人们,结果车船没到,日本兵先到了……见人就砍,那成片的脑袋……就这样子……张嫂算是家中胆大的,杀鸡杀鸭都由她动手,这会儿说起这个,声音也在打颤。这时卫楚恒突然道:“家中有地道,外间不知道的。安嫂张嫂,你们去搜罗一下吃食,大家现在回房去收拾东西,躲下去。”
他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感到绝处逢生,宛如死去了又活转来,尤其那胡春兰夫妇,更差点没朝上天磕头。张嫂奇道:“家中有地道?我怎么不知道?”安嫂笑道:“那地道是老屋主留下的,有十多年没人进去了。前些时日,少爷叫我和老黄偷偷下去收拾,不要跟人说起。”
都这时候了,这些琐事也不必细说了,卫楚恒只叫大家赶紧分头办事,又让妹妹去找两套男装备着。卫楚楚扁嘴道:“就你会作缩头乌龟。”但跟着想到四叔与周一峰等一众达官贵人早在炮弹还没落进城之前就登车坐飞机远走高飞了,好歹二哥还能留下来,没扔下大家自顾逃命,他这乌龟做得似乎也不算太缩头,也就不再多说。
卫楚恒待大家收拾完毕,又在屋里巡查摆弄一番,确信已经摆好屋主撤离多时的假象,没有留下任何可能暴露地道的线索,这才最后一个退入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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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进入地道才发现,原来卫楚恒早就安排了退路,难怪城破了也能那样不着急。这地方虽有十余年未启用,但通风良好,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也不觉气闷。除了带下来的新鲜食水,其他生活物事也齐全,连照明的煤油都事先备足。地道入口位于厨房灶台之下,等闲搜查不易发现,又深入地底,先向下,然后朝前平行,才到居处。途中还有几处伪装岔道,可使人误以为已达尽头。待众人聚齐,卫楚恒宣布道:“现在外间打仗,等他们打过了,总还是会太平的。大家就在这里安心呆一阵子,避过了风头再出去。”
大家赶紧应声,自去安顿,唯只卫小姐还有些嘟嚷。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就变成了完全的黑夜,靠着卫楚恒的腕表一小时一小时数着过日子。这暗无天日的时日自然憋屈,卫小姐嘴上肚里,也不知念了多少遍“缩头乌龟”,卫楚恒充耳不闻,全不理她。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张嫂来报告说蔬菜即将见底,问这仗什么时候打完,这问题倒是难住了人。原屋主并非军备专家,建地道也只为暂避灾祸,可没考虑什么潜望镜观察孔之类的设施,现在他们无从得知地面的情况。
不过——卫楚恒估摸着——再怎么着,这么长时间过去,这仗也应该打出个结果了吧。再说粮食储备有限,是该出去看看了。
“我去。”卫楚楚理所当然,第一个站出来请缨。
“还——还是我去吧。”张嫂犹豫着,也站了出来。
卫楚恒看着她二位,拉长了脸,一直摇头。
为什么只能是你,不能是我们?你这大男子主义——卫小姐的嘴又嘟起了。
我会说日本话,你们会么?卫楚恒的脸拉得更长了。
卫楚恒并未由原路返回。园里小桥流水,动力来自端头处的喷水池。水池下方有个安装着水泵的隔间,隔间侧面有块石板能够活动,连接着地道与地面。
当卫楚恒推开石板来到花园,刹那间,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也想过家里会被日本人弄得一塌糊涂,却没料到会被他们弄得这么一塌糊涂。
南京卫公馆,虽说不上金陵名宅,却也颇具匠心。明清风格,又多用石料——地中海沿岸是世界上最优等的黄色大理石产地。这些石料色泽艳丽,能雕刻精细花纹,同时坚固耐用,百年不朽。当年卫绍光从前清遗老手里购得此宅,那是花了大价钱整修的。
但现在,这一切,全没了。
毁灭的手段也简单,就一个字:烧。
大概这帮人进到屋里,找了找,没找着人,也没找着什么宝贝物事,便猜想屋主与别的人家一样,早逃之夭夭了,也没心思细搜,于是简单粗暴,一把火了事。
所以现在卫公馆已经全然变作了黑公馆,除了钢材洋灰造就的框架犹在,其它的,全堆在地下,变作了瓦砾灰烬。
幸好这地道另有出口,若在屋里,被垮塌的石块压着,里面的人无法出来,地道顿时变成棺材。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依然停着电,眼前乌漆麻黑。除了漆黑,还安静,看来这一带已经被洗劫干净。再望远处,四面都有火光,只是隔得远了,隐约映在夜空,同时夹着依稀枪声,不知是国军在抵抗,还是日寇在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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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楚恒最终没能到达枪声响起的地方,他在途中就被拦截了。就在前面,暗红火光中,出现了两条人影。那是典型的日本人,身材矮小,姿势蛮横,一杆长枪横在中间,十分醒目。火光映着他们的影子,同时也将断垣残壁的巨大黑影投在地下,卫楚恒藏身这片阴影,正寻思是上前把他们放倒还是绕路,就突然听见了一声大大的喝问。
这声喝问别人或许不懂,卫楚恒却是懂的。
“托马勒”就是日本话的“站住”。
正因这个词,卫楚恒这才发现,有个人奔跑。
这日本兵也挺奇怪的,你这么呼喝,人家又听不懂,当然不会站住了。果然,那奔跑者听到呼喝,非但没站住,反而跑得更快了。
更要命的是,他竟然直直朝卫楚恒跑来。
卫楚恒叹了口气。
他只是出来瞧瞧情况,没想要伤人……
那奔跑者的跑步水平倒是不错,一路狂奔,日本兵腿短,眼见要追丢,便一齐驻足,举起了枪。情势危急,再不能想其它,卫楚恒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冲出去。他眼明手快地将其中一名士兵的枪朝天抬起,同时以膝盖顶住他腰肋朝另一人推去。这日本兵毫没料到侧旁会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猝不及防之际,顿时朝同伴摔去。最后,那粒子弹枪固然是射入了夜空,那同伴也被他绊住而一齐摔倒,枪更是失了准头,不知打哪里去了。而卫楚恒也不待近处士兵反应,直接以肘重击他颈侧部位,那是动脉主血管。远处士兵虽被绊倒,反应也快,迅速调整,人在地上,却仍能立刻掉转枪口,不过可惜他拿的是一枝步枪,长枪的坏处便是掉头不易,等他掉过枪口,卫楚恒已经闪到了侧面,于他击发瞬间抓住枪身向后猛推,枪击发时本身已有极大后座力,再加上后推,那士兵再也承受不住,朝后便倒。
卫楚恒借着倒下的力度,只扭住他脖子轻一用力,那士兵叫也没来得及叫出一声,便瘫软在地。因响过枪,卫楚恒不免紧张,朝四下瞧瞧,大概这一片时有枪声响起,已经耳熟,这点动静尚不足以引来他人,四下还算平静。稍松口气,又想起必须马上拖走尸体,不然放在街心,一会儿就得让人发现,正要动手,就另有一只手伸了来,正是适才逃走的那人又返了回来。二人合力将两具尸体拖到一旁,正找东西掩盖,那人突然道:“他们发现士兵不见了,必定对这一带仔细搜查。”
卫楚恒顿时吓出一个机凌。是的,他太鲁莽了,刚才动手,纯属冲动,全没顾及不远处的卫公馆还有一大家子人。
看来打仗这事,还真是个精细活儿。
但现在如何是好。这时候叫大家出地道,又能去哪里呢,各自逃命么……这下子卫少爷也忍不住挠头了。再看那人,倒没多么慌张,只朝另一个方向不住瞧着,卫楚恒猜想他也有同伴在那边,于是道:“我那里尚可一避,不知……”那人摇头道:“躲也不是办法,谁知他们这‘任意行动’会持续多久。”卫楚恒吓了一跳道:“什么任意行动?”那人道:“任意行动就是随便杀人,也就是屠城。”
卫楚恒浑身毛发顿时一齐竖了起来。过了好阵子才怔怔道:“那么现在——”那人道:“除了安全区,或许还有些洋人的教堂医院,日本兵不敢擅闯,还能避避。不过这些地方现在多半已经挤满了人,路又不近,怕是去不了。”卫楚恒听了,更觉寒气透心,皱眉道:“那我们可得把日本人引开,不能让他们在这翻个底儿朝天。”那人道:“如果尸体明天早上才发现,他们自然认为咱们早跑了,并不会在这里翻,但会更加疯狂的报复、杀人,唯今之计——”
“唯今之计是我们去主动表明凶手身份,引他们来追,要报仇也来找我们。”卫楚恒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人顿时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朝他瞧过来。同时卫楚恒也对这人的冷静感到好奇,正想请问,那人主动道:“我叫林翼,属第87师,少尉连长。阁下大概也是兄弟部队吧?”卫楚恒道:“我不是兵,我只是普通百姓,流年不利,运气不好,遇到这种事。”
林翼又朝他上下打量,道:“兄台这样的身手,不去投军抗战可惜了。”卫楚恒摇头道:“其实我是希望不要打仗,大家相安无事地过日子。”正此时远处隐约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两人便止了说话,朝旁闪去。果然没一会儿,火光中又出现了四名日本兵影子,接着有人大声叫着某人名字,未见回应,四人便散开来四下寻找。果然很快发现尸体,这下子顿时炸锅。
林翼朝卫楚恒微一点头,两人同时拔腿飞奔。
这动静不小,日本兵正高度戒备,顿时发现二人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