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十六
“我叫胡三。。”
“今年十岁。”
“很小的时候在山里遇到一个变成鬼的道士，他看我聪慧就教给我一些幻术和一个叫吐纳法的东西。”
“学会之后身上可舒服哩！”
“鬼道士夸我聪明，说我学得很快，但是狐狸样子的时候不会说话有点可惜。”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他刚说我不会说话，夜里我就做梦梦到一个和他很像的老头对着我指指点点，还一直笑着摸我脑袋，然后白天醒来后，我就能说话啦！”
“就是鬼道士不晓得那天之后跑哪里去了，我还想着和他说说话呢。”
“后来爹娘生下很多弟弟妹妹要去外面找吃的，但是到现在树叶黄了六次了，还没回来。”
“哎，洞里只剩下我最大，弟弟妹妹们还不能自己找东西吃，山里面又有很多厉害的会吃我们的，我不敢怎么出去，就用鬼道士教我的方法，找了一个骷髅头套在头上，念个口诀变成人去城里找吃的了。”
“城里东西真多真好吃啊！”
“有一个白乎乎里面有肉的东西，闻着好香好香，后来知道叫肉包子，就是不能直接拿，拿了要被打的！”
“他们说要用钱买，可我没钱，他们说可以打工挣钱。”
“然后我就学会了好多赚钱的，给弟弟妹妹们买了好多肉包。”
“但是我一个人经常忙不过来，我就把鬼道士教我的东西也教给弟弟妹妹们了，不过他们太笨啦！”
“学了好久好久才变成人的样子。”
“今天我们最小的弟弟也会变成人说话了，我们就准备一起庆祝一下，不过高兴到一半的时候我好像感觉到有人在吐纳。”
“所以就让纸人去帮忙看一下，然后就看到道士你了。”
“哦，纸人是我在鬼道士留下来的书上学会的，其他太难了，就这个简单一点。”
“因为你身上香香的，所以想请你过来一起吃席，但是怕你和之前遇到的道士一样凶我们，所以就想先把你唬住，然后……”
“然后什么？”沈怀坐在蒲团上，右手撑着下巴看着身前跪坐一排、体型各异的狐狸们。
它们毛色一模一样：棕色的背部与头部，腹部则是柔和的奶白色，只有耳尖、鼻尖还有四足点缀着黑。
此刻它们耷拉着脸，前肢搭在跪着的膝盖上，一副任人辱骂的样子。
而胡三虽然也是跪着，但它动作不停，小爪子咚咚咚在沈怀腿上敲出残影，它回答道：“然后如果道士你很厉害，没被唬住，我们就争取给你端茶递水。”
沈怀感受着腿上随着敲打逐渐放松的肌肉，不由多看了胡三一眼，但嘴上还是先不饶它，“那要是我被唬住了呢？”
胡三手法一顿，然后低眉瞥着沈怀低声道：“被唬住的话……我们就……就……就打晕你，然后拿……拿你一点钱，再把你丢回去……”
声音越说越小，不过沈怀双眼微眯。
之前说过，他眼里的世界有一点问题：有些动物在他眼里是人类，但是只要是妖精之属，无论它们修行到化形，或者幻化得再怎么像人，在他视角里就和黑夜里的亮光一样——一眼定真。
所以在进入庙内之后，他看到的其实就是一群带着骷髅头的小狐狸，见着它们弹冠相庆、吃着木盘里瓜果蔬菜的样子，其实还颇具喜感。
原本没什么恶感，不过此刻听到胡三的回答，他心里念头转动，眯着眼睛问道：“那你们就是惯犯了？”
“可有害人性命？”
声音不大，但落在一众狐狸耳中却仿佛炸雷，胡三后面的大大小小立马低头呜咽着发抖，而胡三却眼神迷茫，嘴里喃喃：“不是，不是的。”
“这是我们第一次邀人过来，以往我们都是避着人举办宴会的。”
“没害过人，我们没害过人。”
此乃真话。
沈怀微微点头，屈指一弹，一阵清风拂过，众狐狸便浑身一轻，胡三也恢复清明。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头骨是哪来的？”
胡三用小爪子揉了揉眼，听到问话，没有迟疑，答道：“是在后山的乱葬岗挑的。”
“那里可多呢，不过好多都裂开了，我们就挑了些好看的带着了。”
它话说着还摸了摸身旁放在地上锃亮的脑壳，从包浆程度可以推断其使用之久。
沈怀轻轻一笑，伸手拂了拂胡三身上的毛发。掌下柔软蓬松，干净无异味，触感温暖惹人喜爱。如今又排除了它作恶的可能，沈怀心头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毛茸茸的可爱，毕竟讨他欢喜。
他望着一圈毛团，语气温和下来：“我既吃了你们的宴席，又坏了你们的聚会场所，若就此拂袖而去，未免太不地道。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尽管说——”
“修行方面也好，钱财所需也行。”
“真的吗？！”胡三一听，猛地跳了起来，尾巴高高扬起，欢快地来回摇摆。它兴奋地搓着前爪，又有点局促地试探开口：“那，道士你能不能……把我弟弟带在身边？”
它一说完，怕沈怀拒绝，又急急忙忙补上一句：“我这弟弟别看它年龄最小，但是我的本事它可是都学会了！”
“别的不说，就捶腿敲背这一块，它是这个！”说着，它信誓旦旦地举起右爪，学人样比了个大拇指。
而原本跪坐在后面的狐狸也都吱吱吱地叫唤起来，一时之间大拇爪翻腾着。
唯独最末排那只最小的狐狸，眼神茫然，东张西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沈怀看着眼前这番热闹，心头微动，竟有些怅然的感慨涌上心头。
胡三虽未完全脱离兽性，但也正是这份未脱的纯粹，让它在常年混迹于人间之后，保有了一丝赤子之心。几经寒暑，它不仅能将群狐照料得井井有条，今日更为年幼的弟弟筹划未来。
狐尚知亲善而思虑深远，反观世间，有些人却连这一点也不及。
沈怀未立刻回应。他垂眸看着那只还懵懵懂懂的小狐狸，眼神温淡，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半晌，他轻声道：“它愿意跟着我，我便带着。若不愿，也不必强求。”
胡三连忙点头，毛茸茸的身子因为欣喜几乎快抖起来：“它愿意的，它只是反应慢——对吧，小十六？”
被点到的小狐狸怔了一下，耳尖一抖，才后知后觉地跑上来，小心地站在沈怀脚边抬头望他。那双黑亮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孩童般的天真。
沈怀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那以后，”他说，“你便叫六崽。”
小狐狸耳朵竖了起来，像是听懂了，又像是只是被温柔的动作取悦，踮起后脚蹭了蹭他的掌心。
胡三猛地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眼里竟有点泛红：“那、那以后它就拜托道士你了……”
别的狐狸也纷纷围了上来，有的依依不舍地绕着小六转圈，有的拽着它尾巴不放，还有的直接趴在胡三身上呜呜低鸣，仿佛在告别。
临行前，小狐狸背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放了点干果、花籽，还有几只肉包。胡三一边塞一边念叨：“道士，路上别让它乱吃东西，也别老惯它，馋得很……”说着说着，声音却低了下去。
“你要跟着道士好好学、好好活着。”它最后望着小狐狸，轻声补了一句。
胡三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智慧，因此在开口请求的那一瞬其实是有点迟疑的。
这个道士身上没有太多烟火气，行走坐卧都像是随时能抽身离去的云影。但正因如此，它才越发觉得……似乎不该错过。
也许是因为他从未像别的人类那样——或好奇、或凶恶、或居高临下。哪怕它是只狐狸精，他也不曾带有修行者的轻蔑。
胡三不是没遇过修行人，三番两次，不是打杀就是驱赶，但沈怀不同。
他是香的。
庙门口，山风吹过，枝叶轻响，狐群静默。
沈怀站起身来，小狐狸人立在他脚边，回头望着一众兄姊，眼睛里浮现出隐隐的情绪波动。
他没有催促，只静静站着。
片刻后，小狐狸自己迈开了步子，踉跄地朝山道下走去。
沈怀背着手，随之而行。
山道幽深，雾色未散。
身后狐群未动，只目送他们渐行渐远，直到那一人一狐的身影彻底被林影吞没。
——
PS:破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