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入梦来(十二)以念渡世(上)
这一夜,整个李府都睡得很沉,稍稍能感受到烟火气的时候,那也是日上三竿了。
要不是日光都穿透了窗纸,刺得人眼睛难受,她们大概还是“长睡不起”。
清瑶叩门的声音逐渐在姜知韫的耳朵里清晰,在她起身的时候甚至还有些恍神。
“小姐,小姐——”清瑶的声音听起来倒是精神气爽。
经由这么一阵折腾,周宛竹也在床榻上睁开眼。
“啊哈——”姜知韫鲜少露出失态的模样,但又实在忍不住呵欠,含糊不清,“有何事?”
清瑶一见屋里的二位连寝衣都没换,赶紧欠身进来关起房门,嗔怪道:“二位小姐也真是,这也就是在李府,要是平日可算是坏了规矩了。”
周宛竹抿唇含笑,又不慌不忙地起身,姜知韫则回到屏风后洗漱更衣,只是清瑶忙前忙后整理床塌,三位姑娘很是和谐。
半晌,两人妆毕,这才彻底打起精神来,又想起清瑶来因,便问。
“哎呦,要不是小姐提醒,我都快忙忘了。”清瑶敲了下脑袋,“早上二位公子先行离开,说是去州郡那处送什么物件,之后会去军营处理事务,日落后才会回来,白天李府的事情还烦请小姐照看些。李大人临走前交待,饭食已在厅堂备好了,二位小姐什么时候想吃便自行去。”
清瑶交代得事无巨细,又连贯得体,姜知韫和周宛竹频频点头。
“还有——”清瑶又补充道,一顿,“是楚公子交代,小姐今日若是得空,可前去居室一叙。另外,周姑娘要是好奇,也可一并前去。”
既是话外之音,周宛竹倒也听明白了:“楚公子既是如此说,我倒是没有不去的道理了。”
“他何时交代予你的?”姜知韫这才注意到时辰,担心楚怀安等得急了。
清瑶却学着楚怀安那时的语气道:“随时恭候。”
待二人匆匆赶去的时候,也已是午后过了一段,这个时候,对于作息规律的人,确实应是午时休息。
姜知韫在门口踯躅了一会儿,就听见里面合起扇子的声音:“进来吧,门没锁。”
于是,姜知韫和周宛竹才探头探脑的推门而入。
“楚公子,多有叨扰。”姜知韫和周宛竹齐声客气道。
“我就比你们稍长一些,又非多么德高望重的之人,直呼我名字便可,我可不想把那些繁文缛节带到清静中来。”楚怀安悠悠地从藤椅上起身,轻摇着扇子,又指了指桌上堆起的书,“那次闲聊,我得知姜小姐对天道观又或其他学识感兴趣,就把这些东西找了出来,都是以往我身为教书夫子时的旧物,凭姜小姐的聪明才识,应能读懂。”
姜知韫微微敛面:“楚……怀安,你说得确实不错,若是放在之前,我也许会欣然接受,但自从经历上次一事,我才醒悟,有学识固然很重要,多学习一些也未尝不可,只是如今在乱世之中,学识或许只能给予自己与他人安慰,并不能化作利剑守护心中之道义。所以,我确认,我现在想学的又不仅仅是学识了——”
“文武兼备。”楚怀安自然而然的接上,出乎意料的没有多惊讶。
“公子果然理解。”姜知韫点点头。
“嗯。”楚怀安噙笑,“算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要纠正你一点,并非学识不能化作利剑,正如朝堂之上的文官和武官,一身才华,各有千秋,缺一不可。只是二者相比,手中的剑,可能比纯正的道义来的更快。所以倒也不必对学术有多大抵触。你有这思想倒是好,只是在学习之前,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为何执剑?”
周宛竹虽没作一言,却也在思考。
姜知韫更是如此,在此之前,她也只是见过李尧谦习武,而对于他为何要选择走上这条道路,其实内心也不是很明晰。
她那时只是单纯的以为是时局需要,而李尧谦也对父亲对他习武一事有了改观,只是现在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又让她陷入了沉思。
“为平不义之事,守天下安宁?”姜知韫还是把家国观放在了第一位。
周宛竹也抬头,心中倒是很认同这个观点。
楚怀安又看向她:“周姑娘也如此认为?”
“是。”周宛竹如实回答。
“这应是最终目标,而不是出发点。”楚怀安没否认,却也没肯定,“你们也深知,如今在乱世之中,天下太平安宁,自然是人人所求,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自然是每位侠肝义胆之义士之追求。但也可否想过,一人之力或几人之力,并不能扭转乾坤,亦无法从根本上撼动此局面,但却可以把这种精神万世而传递。所以执剑斩不平,也是在以念而渡世。”
楚怀安最后的这句话,让姜知韫和周宛竹彻底打开了境界。
她们之前确实没有想过这么深,毕竟成长的经历和周遭的环境大有不同,只是若是这些都能达成最后的目标,那无论是为何执剑,这种坚韧与坚持,都会作为精神传承下去。
原来,万世功业,即是如此。
“今日我说的话恐怕比我以往说的话都多。”楚怀安自嘲道,但又恢复之前一身清闲状态,“今日只是点拨于你们,你们恐怕回去还需寻思一番,这些书最好也搬回去,于你们恐怕会有用处。”
“可是——”姜知韫叫住了他,还想说些什么。
“明日再来,我会授予你们真正的武学。”楚怀安说道,“倒是不急于这一时,想清楚真谛才是最重要的。”
真正的武学?姜知韫总感觉他这一番话别有深意。
“知韫的意思是,这些书——”周宛竹想解释姜知韫的话,因为她确实很赞同知韫的意思,这些比较虚幻的道法之书,好像一时之间也难以理解。
“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还有其他东西。”
转头留下这么一句话,楚怀安就合上扇子,回到了屋里。
两位姑娘相视一眼,随后便心领神会。
只是搬这些书确实需要花费不少功夫,就算是把清瑶叫过来,每个人仍需分摊不少。
不过正如楚怀安所说,这中间居然还藏了一些兵法和制造技巧的秘籍。
也不知这些书是从哪里带过来的,保存得很新不说,有些秘籍甚至还有收藏者留下的印章。
三人捧着书从小径绕进路回院,恰好能经过那隐蔽的,被称作正厅的地方。不过大抵是有一段时日没来过,姜知韫都快忽略了此处,只是那夜的烛火深刻。
正走着,头顶忽而传来的声音实在让三位姑娘措手不及。幸好姜知韫和周宛竹性子较沉稳,即刻恢复如常,只是吓得清瑶叫起来。
“哟,这是拿到了好东西啊。”一道低沉又苍老的声音在树上幽幽传来,颇有老道意味。
“谁在装神--”周宛竹凝眉,还以为李府这地方出了哪方贼人,只是话说一半,看见那老者悠悠闲闲地侧拄着头,半卧在树干上。这姿势,照常理应是失重才是,何况那是老树的枝干。
正愣神之际,那鹤发老者又慵懒开口:“给我腾点地儿--”姜知韫反应倒是迅速,赶紧抽出一只手拉过周宛竹,不过可怜了那书掉了一地。
见状,那老者一个翻身轻巧落地,还在气鼓鼓的清瑶以为他会掉下来摔个不轻,包括两位姑娘在内,都露出惊羡之色。
只是姜知韫感到奇怪,她来李府也有些时日,怎么从未见如此清奇之人?“前辈会武功?”姜知韫还是忍不住问。
“嗯--”那老者却笑道,“老夫不过是这府中一人微言轻的帐房先生罢了,只是天生骨骼清奇。”说着,从衣领处摘下一片叶子,衔在嘴里。
若是抛去他年纪不看,其一言一行也和年轻泼孩儿无甚差别,潇洒到近乎顽劣,语气也满是不忿,在这世道中好像只是一无关他事的过客,自洽而自得。倨傲而活,应是他之本色。恐怕他年少时,或许真的是传说中的枭雄。
“嘿--,你这小妮子直盯着老夫,怎么,能从老夫身上看到武林大侠的样子么?”老者咬着叶子,口齿不清说着,随后又摆摆手,“罢了罢了,少逗你们。那些书,可否借老夫一观?”
这语气转变之快的确让人摸不着头脑,一开始姜知韫还是有着戒备的,但见他没什么敌意,话语间似乎对这府上甚是了解,便从地上捡起,一并递给了他。
老者吐掉叶子,仔细端详了那书上的印章,神色又是严肃起来。虽是信手翻开几页,但一目十行之中也是捕捉到了不少好东西。
“那小子还真舍得给你们。”老者边看边调侃着,“又是兵法又是管账又是府事经营,看得懂么?”
听着这话,清瑶可是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我们这两位小姐可是知书达理,不是名门望族也是半个小官家的,怎么到了你这就开始讥讽上了,难不成你懂得多呀?”
姜知韫无奈,毕竟清瑶就这性子,路不平非要把她吼个地动山摇才行。
周宛竹赶紧把清瑶拉到身边,免得这两个同是倔强之人再动口舌之争下去。
但姜知韫还是被那老者方才所称呼的“那小子”吸引了去,赠她们书的也就是楚怀安,莫非他们--
尽管如此,几人还是一头雾水。
“前辈--”姜知韫刚开口,又被他抢先:“叫我申简从就行,不用论辈份。”
“老夫知道你们有太多想问的,但现在可不是让你们知道的时候。”申简从意味深长道,“知道的越多,背负的就越多。你们还年轻,急什么?”
三人似懂非懂,但周宛竹却先由此想到一个人:“前辈,您和申将军同姓?”
申简从抬眼,一脸不解:“怎的,他能姓申,我就不能?你们要是真想论辈份,我算那老饕的兄长吧。”
呃,这话怎么听着可信度不高啊。再有,这两人,差别这么大吗?
几人忍俊不禁低声交流。
“哎哟行了--”申简从把书合上,抛到姜知韫手上,“那小子让你们明日去他那?”
三位姑娘点点头。
“也行,他那院儿大。”申简从摸了摸白胡须,“行,明日便去吧。”
“听您这意思--”姜知韫试探性的问。
“哼,少管。”申简从挥了挥满是补丁的袖子,转身回屋。走到一半,又回头打量了一番正在收拾书的姜知韫,半是肯定:“那丫头,你--”
姜知韫不明所以的抬起头,也就是申简从随后的一句话,让她更加肯定了此人绝非这府中的泛泛之辈。
“你曾到访过这儿吧?”“到访”这一词用得隐晦,在旁人看来确实不明晰,但在他们知情的人中却分外合适,毕竟能进来这地方的人或多或少是不一般的。
姜知韫没有正面应答,只说:“李大人应允过。”
申简从微微一愣,眼底很快闪过一丝说不清的纠结,半个身影掩映在屋檐下,明暗交错中,似乎深深看了姜知韫一眼。
“小姐,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啊?”清瑶自是也听出了这话里有话。
周宛竹也看出来些形色,却意会的不再多提:“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折腾这么一圈,连所谓的吃食都没见着。”
待三人整理好后,又继续向院所走去。
而还没进到院中,就听见了一阵笑闹。不用想,除了李尧谦之外,还不知道这李府上下有谁能调动这气氛。
姜知韫一行的影子刚入院门,里面那道明朗的声音就率先一步迎了出来:“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怎的?”姜知韫一见到李尧谦,就把书全堆给他拿着,理了理衣袖,嬉笑道,“你们倒是好,人家姑娘的院子说进就进,是没了去处还是又被训得不胜其烦了?”姜知韫话语轻巧,倒无嘲讽之意,只是一语戳中心事。
“去处倒是有,只是我们怕是有情人分离了--”李尧谦说着,还转过身去擦擦不存在的眼泪。
“谁和谁是--”姜知韫刚有些听进去,却突然反应过来那两个字,佯怒道。
堂溪墨寻无奈摇头:“是来和你们道个别。”
“道别?”这让周宛竹也忍不住好奇,但除此之外便是担忧,“是发生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