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伊娃
“哎，小伍？醒着哪？”
听筒对面的亲切口吻听得伍天然浑身发抖。
小时候她有次去朋友家玩，忘记了要天黑前回家，趁夜偷摸溜进家门时，微笑着掂量竹条的母亲也是这种口气。
“醒着......”
“你早说是去配合人家机关工作嘛，我说怎么早上没见你上线——多大点事啊！”
“嗯......嗯？”
伍天然总算反应过来，她做笔录的时候有提供过工作单位，肯定是陈队帮了忙。
“业余时间还去见义勇为，这得给你发个锦旗才是，我得号召其他人向你学习。多好的姑娘啊，人又勤奋，心肠又好......”
话筒对面的夸赞让她头皮发麻，虽有种翻身的爽快，但伍天然还没脸皮厚到能心安理得听人吹捧自己。
“老板，其实我在考虑，恩，换工作......”
“哎呀，不用那么着急，我都听人家同志说了，你过去报道还要好一阵，这样吧，我干脆给你升职，当领导！”
幸福来得太突然，忽然跃升成小领导的伍天然嘴角微微上扬，试探着得寸进尺，“那我前几个月的工资？”
“小事小事，我马上给你结清楚！”
伍天然首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不得不说，很美妙。
“谢谢老板！”
“你之前监控着两百台机是吗，接下来你升职了，当组长，监控五百台！”
“五百台？！”伍天然抓紧听筒，“我一个人？”
“是啊，不然怎么叫升职呢，你们年轻人——”
老板后续的话音随着伍天然放低听筒变得微弱。
这种荒谬的情节在她看来颇为熟悉，不久前，她刚经历过显然是外行所为，觉得水平够好就能直接参与的“世界比赛”......
伍天然的目光移向手中的听筒，顺着弯弯绕绕的电话线，落在房间座机上。
老板怎么会知道她住在哪？
况且这年头，怎么还有人用座机打电话？
她突然感觉到裤子口袋里有东西，明显得令她诧异自己怎么现在才注意到。
从口袋里，她摸出了一部手机，一部泡了水，还裂了屏幕的手机。看到它的那一刻，雨夜中的山路重现在眼前。
这时，有人敲门。
“伍天然？我是陈队派来的，接你去局里签字！”
光辉的未来在门外等候她，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幸运和人生的转折点......
第三局，异常，升职加薪，全都是假的。
恐惧到极点的时候，愤怒油然而生，伍天然攥紧不自觉发抖的手掌。
她握紧报废的手机，感受着它代表的凄惨的现实，但那才是真的。
还有人在等她回家，她不需要什么美好的木偶戏，更容不得有人假扮成死者，践踏朋友们的形象！
她扔下听筒，爬上宾馆的窗槛，引发街上行人的阵阵惊呼。
“去你的永恒幸福！”
她扑向空中。
霎时间，万物静止。
伍天然漂浮在空中，注视着另一个自己张开双臂，向街道坠落。这似乎是她，但又存在着微妙的区别。
她的视线掠过这伪造的一切景象，寻找真正的归家之途。
忽然间，她感应到一种奇妙的牵引，低头一看，一道光路在她的脚下浮现，载着她腾空而立。
经历了诸多骗局，伍天然对所有新事物都充满警惕，却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触，告诉她，这条光路能带她回家。
于是，她沿着光路向前走去。
“你的人生可以迎来转折，承认你的天赋吧。”光球忽然在那个坠落的伍天然身边浮现，陈队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你不需要困在泥泞中消极度日。”
伍天然无视光球的阻挠，继续向前，她的步伐一瘸一拐，难看至极，却无比坚定。
光球追在她身后，不依不饶。
所谓的小镇不过是几十栋建筑凑成的区域，边缘是一片粗糙的空白，体操比赛的场馆坐落在空白尽头，像是一座精致的模型。
第二个伍天然正推开大门，向外奔去。
“还记得你的梦想吗？咱们约定过的。”光球以教练的声音苦苦劝说，“咱们说好了要为这条路拼搏，努力一辈子的，你要违背诺言吗？就因为那点瑕疵？”
伍天然毫不理会，沿着光路继续前进。
远处，山道蜿蜒，夜空如纱垂下，空中点缀着虚假的云层，客车的乘客们手拉手走向救援，第三个伍天然正试图唤醒梦瑶，脸上的焦急和忧虑在此定格。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天然，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我不怪你。”光球伪装成李梦瑶，“......你真的不打算救我了吗，天然？”
伍天然从山道上方经过，进入完全被空白填充的领域，寻找出口。
光球在虚假的景致的边缘止步，没有再跟来。
身处空白领域的伍天然仿佛走在云端，逐渐进入一种奇妙的状态，她的感官前所未有的活跃，听到监护仪器熟悉的滴滴声，听到人们在自己身边走动，感觉到有人用力握着她的手。
“天然......求你...醒......”
“快醒醒......”
“医...我女儿......不可能......”
不知不觉，眼泪已经打湿面颊，她极力前倾身体，想要走得再快一些。
好熟悉的声音，他们是谁......？
云海终于到了尽头，她无比清晰地感应到自己的身体就在云墙对岸，那具身体是个空壳子，静候她的回归。
可是，她无法迈出下一步了。
有什么东西在阻挠着她，伍天然每踏一步，就被拉扯着向后倒退两步，她越是努力，阻力就越发强烈。
终于，伍天然失去平衡，扑倒在地，她试图抠住光路，但它表面平滑，无处着力。
她被拖着倒退向自己的出发点，坠向嵌套的美梦。忽然间，她看到许多虚幻的人影正从“家”的方向奔赴“梦境”，当即朝它们呼喊。
“救命！”
有些人影为她侧目。
“......怪事，我好像听到有人求救。”
“幻听，赶紧行动。”
人影们不再停留，以比伍天然更快的速度扎入梦境，她眼睁睁看着云墙消失在眼前，就这么被一路拖着，坠回梦境深处。
伍天然喘着粗气，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即将遭遇山体滑坡的客车里，梦瑶和乘客们静止在原位，仿佛等待导演指令的演员们，静候好戏开场。
她的心力终于到了极限，抱紧脑袋，崩溃地尖叫起来。
一道陌生的声音忽然从车头响起。
“你是怎么回事，外来者？你跟我的梦境有什么仇吗，非得到处挑刺？”
瞬间，车内所有乘客的身影都消失无踪，山路融化在黑暗中，仅存的司机在驾驶位转向伍天然，双眼里充斥着光团特有的耀眼金芒。
“我承认一开始的梦境是有点粗糙，但我最后不是给了你一个别出心裁的结局了吗？
“他们都已经接受了永恒的幸福，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伍天然凝视着客车司机......不，应该说是伪装成司机的那个存在，对方眼中璀璨的金光仿佛具有某种魔力，牢牢抓住了她的目光。
她艰难移开自己的视线，疲惫的身心难以适应眼前的变数。
“光团——”
“我有名字的，我是伊娃。”金色眼眸的存在用司机的声音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对梦境如此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