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在山上的木屋写小说,从去年九月到现在一直在写。翠翠偶尔会来检查进度,但大多数是我一个人。这没什么,我一直把写作看作一个恋爱的过程,一开始我和它只会四眼相对,傻愣愣地坐在木头椅子上,偶尔寒暄两句就没话说了;日子久了就开始产生依赖,你不去碰它,它还时不时往你脑子里钻;最后是热恋期,这个时期要做到形影不离,时时刻刻要想到它,还要做爱。
不过这只是打个比方,目的是证明我的真诚,除了翠翠,我还对很多人表示真诚。不过既然提到翠翠,我要说,她昨天来找我了。
她要看我写的小说,我就给她看,本子写了很厚一沓,以至于后几页的字开始乱糟糟的。翠翠倒是一点不介意,靠在桌角边一页页地翻着,看得入迷的同时,我抓起几块炒米和糯米糕直往嘴里塞,每次翠翠都会带这些点心来,正好都能让我解馋。
翠翠还和我聊“接受计划”,她不清楚要接受什么,所以一直要我讲清楚,我听完很兴奋,因为这话就是要求我进行思辨,而我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思辨。我扔掉手中的点心,转过身来注视她:
“翠翠,那你要好好听,我开始论述了!
首先,我要说三个概念:欲望、孤独和规则。翠翠,你能看出它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吗?”翠翠摇头,“好,那现在我要所有人都先消失,只留我孤身一人在这木屋里住着,日子久了,我肯定会感到孤独是不是?是的,即便有你们在,偶尔也会感到孤独。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欲望就会找上门来,试想一下,你会选择继续孤独下去变成疯子,还是跟着欲望回到现实中来?所以,从大多数选择上看,第一种推论就有了:孤独是欲望的前置条件。
但是,你会发现这世上的欲望又有细分,这就是第二种推论:良欲和恶欲。良欲可在心理上予你慰藉,把你往正确的方向推;恶欲则相反。
还有种情况是领导的规则。是的,长久以来,我都在你们跟前表现出很怕领导的样子。这点我必须解释:领导们的存在自然是好的,他们的意义是制定规则,世界要没了规则就要出乱子,所以规则的意义就是把良欲和恶欲区分开来。但领导们很不稳定,像点不燃火的汽车发动机,像这种情况就必须要我们介入进去,而最好的介入方法只有祈祷,祈祷领导们能注意到我们。所以第三种推论就是:一定有种规则要让你进入一个局限,在其内你会生出各种欲望。但相悖的是它不满足规则的定义。
最后一种最简单,简单到不用思辨,因为它从始至终都存在,也就是:人生来就渴求欲望。所以翠翠,你会发现不管是主动寻找还是被动接受,欲望一直都在。”
说完我就累了,索性坐在椅子上喝米酒。翠翠则坐在床上吃点心,在我发表言论时,这小家伙暗戳戳把点心吃得只剩碎渣了。
“唔......你这些话,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过不坏,我爱听。对了,米酒你留着吧,点心嘛,下次我给你多带些。”说完,就笑着奔出门去。
我还是自顾自喝米酒,随意望着四周,心想着等到四五月热起来时,必须要跳进涪江里游个痛快。我想起曾经还学过一段时间游泳,那是诗小第五个年头,尽管只学了皮毛,但过程总归是好的:那个夏天混杂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它们在我记忆里逐渐成了那个时期的缩影。我记得有奶奶、有野草地、有涪江、也该有朋友。
它们会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像翠翠说的:“他们会在你的笔下再活一次。”我想是的,所以我该坐起身来继续写。可窗外的夕阳光透过玻璃把我的脸照得发烫,也就是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作为一个小说家,怎能放弃日落和晚霞呢?我们这一生,很难有机会看几次醉心的日出或晚霞,能在祂进行这壮举时挤出时间来观赏,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诗小的下半学期开始了,周游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瞥见天上飞过的鸟群,开始往诗小走去。无意中,他又想到那个下午的疯子:她是否进过门后的天台?是否会对着墨蓝的苍空宣泄郁结在心的情绪?那疯子不可言说的怪,又被全校当作可供玩弄的玩物,却在人前摆出一副羸弱,究竟要演哪出?
他又想到那个雨雪天,那个为S许下的承诺在无形中又被牵扯进来,成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周游开始犯难:他竟在无意间窥见两个女孩的秘密,却没有任何理由把她们联系起来。他认为自己的精神绝对出了问题,该早早把自己关到精神病院去。可背后却传来一阵叫嚷:
“喂,周游,叫你呢?”周游转身,还是那矮小的个头,脸圆润些了,眉眼间换了一副新面具,蓝白相间的,“哎呀,你终于肯应一声了,我叫你好几声了!”
“啊,挺巧的。”
“我也报名去,只是想起上学期那事,总觉得该和你说声谢谢。”
“没事,我也没想到那疯子会躲在暗处偷听。”
“你......算了,爷爷还在后面呢,你先去吧。”周游还想问,但S已跑得远,不发话了。
周游把老郭、老马和刘芸叫在一起,他想知道S在朋友们眼里是什么印象。
刘芸:“S吗?挺好的人啊,经常给我们带水果不说,知道的还多,我经常找她聊天呢。”
老郭:“周游,还记得刚入学那会和你说的吗?我不会歧视有缺陷的同学,任何层面的!”
老马也点头应道:“挺合得来的女生,这点老郭最清楚,她不经常给老郭借作业抄嘛,哈哈。”
周游知道这俩要开始追着打闹,就特意走到刘芸身边。这一刻,他才真正定下心来,问题解决了,现在要想的只是让朋友们打心底接受这个特别的女孩。这就很简单了,一直以来,朋友们都对这个特殊而亲和的女孩抱以最大的好感,现在只需要一个邀约。这并不难,可以在明天,也可以是现在,总之,它会存在的。
在此之前,诗小的春天先来了。周游在诗小的六个年头都有过期待,他想翻到墙外去。他想起以往农村的日子,先有一大片油菜地铺满整个平原,一条溪河把这片土地分成两个部分,周游从这头的黄砖瓦房望到那头:一座小土坡、一排砖瓦房。他就这样望着,直到现在,就把那土坡望进了记忆里。
可他依旧在诗小里,诗小把他困在里面,他拼了命想翻出去,要去看看美术课本里的插画和冒险小说里可能存在的地方。再过几年诗小的大门就会永远为他打开,到那时候,我只希望周游不要忘记向它说声再见。因为我走出诗小后便坐上父亲的摩托走远了,速度快到没有一点伤感,脸被夏天的热风吹着,身旁是四班某个男生,六年来不怎么熟悉的男生。当时,我找不见老郭老马、也记不清刘芸是否在纪念册里写过她的联系方式,我开始满眼迷茫,因为只清楚一点:诗小和四班都消失了,走了六年的回家路在一瞬间变得短暂且枯燥,像远远去了的夏之音乐,寻不见它的旧垒。
刘芸打算让S和他们一起排演课本里的《西门豹》,这是唐老师最近讲过的课文。当然,她只在下课前提了一嘴,根本没多少同学在意这事。所以周游知道后也开始犯傻,他如是想,如果只请他来排演,自己应该会脸红好一阵子,因为一般情况下,课本遮不住整张脸,遇到要和刘芸对视的时候,自己就会挡不住地脸红。不过演得兴起就不用担心,这种时候每个人都笑得发狂,即便偷着看几眼对方也无人在意。S的答复来得很快,所以这次排演就在放学后的教室里进行。
“周游,你和老郭老马坐我后面去,我就和S坐,没问题吧?”
“不用,我坐过道里就行,让老郭和他坐去。”
“好嘞,那大家把书拿出来吧,我当西门豹,周游你就当巫婆,S当新娘,老郭和老马就把剩下的角色包完,可以吧?”大家都点头应着,“好嘞,那我就先开头!”
刘芸的开头说得很是滑稽,声调扯得老高,尖声尖气的像个小戏精,所以开口的瞬间就把气氛点燃了。
随后周游也打算用这种方式,却是跑了调,时高时低的音调倒更为有效,打扫卫生的同学们都围过来,彻底成了班里的气氛中心。
刘芸笑着说:“笑死啦,真笑死啦,周游,没想到你还有演喜剧的天赋啊。”
周围的笑声愈发狂烈,快活的气息伴着笑声弥漫在整条走廊。周游不觉得尴尬了,他和朋友们一起笑,或者看S和刘芸笑,他喜欢听朋友和身旁的同学们议论自己。他在S眼中看到真挚的情感、在刘芸身上感到生活的广袤与美好、在老郭和老马的肯定中摸索到自己的存在。
这个下午,还是有夕阳照进四班,孩子们走出教室,在走廊上迎接春的洗礼。还有风,这风里带着栀子和天竺葵的花香,吹在脸庞,拂在心间,还吹来鸽群,在诗小上空盘旋,这时云层渐散,湛蓝的天露出来了。那一刻,周游的内心开始颤动,不再想墙外的世界,只想尽可能慢下来,让时间无限接近于零的暂停。
后来,刘芸问周游:“你会永远记得那个下午吗?小学,可有六年呢。”
这问题很有趣,正如我坐在木屋里记录诗小的现在,脑中想的是真实。我们知道,小说的意义大多是虚构一个故事来反映现状,可这故事的基础若是生活中发生的某些事、某段记忆、某个人物,那么内心就会被枷锁禁锢。在这无形的牢笼里,我不得不开始思考真实的重要性。
我想他们会接受的。自己被别人写进故事后,总会释怀掉那份拘谨,这份拘谨我们称它为距离感,像久别的故友、曾经的同学都会有这种感觉。当他们释怀掉,就会期待另一个自己是怎样一个存在。如果是这种情况,那我就完全不用担心。所幸,这些朋友都和周游阔别数年了,我可以大胆地写。
周游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觉得自己还可以装下很多记忆,不止那个下午,很多下午连同他们的笑声都可以装得下,但遗忘却是取舍和痛苦的交织。
他们换过几次座位后又回到最初的靠窗位置。这些日子,春天在诗小里印得更深了,那条通往大门的林道也添了新绿,这些新叶会被风吹到东边的绿丛里。这绿丛不过是由花簇和绿植组合起来的,中间的石桌也只能由愈发厚重的灰尘来让孩子们趋而避之。周游翻着校园杂志,眼前闪过的插画很难再忘掉,配上墨客们题写的诗文,这寥寥数笔就让整个春天飘荡在周游脑海中,荡得开了,就洋洋洒洒地装饰内心,好让他夜里的梦不那么单调。
“嘿,你小子眼睛挺尖啊!”老郭一手夺过杂志,随意翻看着。
“讲桌上就那么几本,你们呆头呆脑的,当然发现不了咯。”
“行了,这杂志背后有张找不同的插图吧,一起玩吗?”
三个孩子把杂志围成一个圈,细致地要找出所有的出入。除了时不时传出的笑声,老郭还找出很多话题来聊:
“听说田径运动会要开始了,你们觉得是多久?”
“开学还不到一个月,不可能那么快吧?”
“我倒觉得有可能,下周就清明节嘛,开完运动会就放假,多好。而且前几年差不多都是这个时间举行,到了五月就热起来了,谁还愿意顶着大太阳比赛?”
“我感觉老马说得挺对的!”男孩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转过身一看,是那个戴眼镜的唐雨阳,他正习惯性推着眼镜,“下一周,一定是很好玩的,而且,我敢保证,下节课唐老师一定会宣布运动会的事情。”
“唐雨阳,我只是猜想着说的,你怎么就肯定这事一定能成嘞?”
“这不重要,我告诉你们只是想让周游去参加运动会。”
这话一出,不仅三个孩子,其他同学都围了过来,无一例外都带着讶异,只是没多久,这讶异就化为释然。每个四班的孩子都知道,周游被追逐时候会跑很快,可以一直跑下去,他喜欢这种感觉,像电影里的逃亡者一样紧张刺激。这让四班的每个孩子都潜意识认为周游是个藏了三年的跑步健将,但实际只有周游自己清楚,那不过是和朋友的打闹而已,要真为了整个四班在运动场上比赛,他只会想到唐老师和同学们失望的眼神。
“不行,我跑得又不快,看我这小短腿,怎么和别人练过的比啊?再说,不是有老吴和李子原他们吗?”
“周游,谁不知道他们跑得快啊,但这次运动会可不止他们几个参加。”
除了老郭几人的劝说,还有女生们沉默的注视,周游明白,所有人内心都传达出对他的期待。
唐老师的确在课堂上宣布了运动会的举办事宜,周游自然也在同学们的推选下参加了四百米赛跑。四百米,实际上并没有很好跑,既要考虑什么时候冲刺,又得选择合适的节奏,还有制定的规则,这些因素对周游这种跑野路子的孩子更不友好。
可面对几乎全班同学和唐老师的期待,他得跑,跟着老吴跑,跟着博尔特跑,跑到周围漆黑一片,天上没有一颗星,他才能停下,所以周游不知道这也是一种捧杀。不过翠翠看后倒不认为,她说,为了四班变成博尔特,嘿,这小孩挺有荣誉心的嘛!我想也是,虽偶有冲突,但毕竟是六个年头的四班。
周游站在起跑线,身旁是其他班的运动员,不远处有四班的女生,耳边传来的《义勇军进行曲》虽遥远却熟悉。他看着这一切,想着唐老师会来吗?老郭他们会在哪里?刚刚他才得知老吴因身体原因退了赛,所以从乒乓球场到运动场这段路走得实在沉重,仿佛背着一座泰山。但这消息也确有堪比泰山的压迫感。
周游的呼吸愈发沉重,心脏跳得很快。甚至某个瞬间,眼前一切都消失不见,耳朵却灵得不行,只注意裁判那声枪响。他想起早上和刘芸的聊天:
“嘿,周游!”
“你又拍我,不过现在吓不到我了。”
“是吗,那下午的比赛有把握吗?”
“啊,这个......”
“嘿嘿,现在吓到了吧?”刘芸翻出那本自制漫画,“这本漫画我看了,不得不说,你画的可真丑!”
周游瞬间脸红起来:“可是,可这是花了好几天晚上才画完的,我知道自己不会画画,但是——”
“——好了好了,我也没说我不喜欢啊,想想那天下午你神气的样儿,哈哈,笑死了!不过,你变化很大哦,真的。”
刘芸把最后一句说得很是温柔,所以周游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啊,谢谢。”
“谢我干嘛呀,我只是你同桌而已啊。”刘芸把漫画放回桌上,“你现在连运动会都参加了,那猜猜我当初知道这消息时的心情?”
枪响把周游拉回赛场,他开始感到一阵风,随后耳边全是风声,身旁一切都影影绰绰的,他觉得自己很快。但只有几秒,没错,四分之一还没跑完,身后的人影就把周游拉得很远。周游知道这是校足球队的,每天下午打球时都可以看到他在训练。而他,只是在打乒乓球。所以当他听到那句“四班没了老吴就只能垫底”时,就明白自己和他们的差距了。
但此刻的周游,不想输得难看。他还在跑,跑过一圈,身后只剩下一个人在奋力追着,可掂量过自己的体力,心却没了底,他尽力调整呼吸,可刚才吸进去的全是冷空气,现在的肺和气管像着了火,胃胀得像个气球。他想到进赛场前的老郭他们,他们都是贪玩的,喜欢在运动会时拿着拉拉棒玩追逐游戏,可唯独那次,他们赶在周游离开前说了加油。
终于,身后的人影也追上来了,现在他们齐头并进。
“周游,加油,加油跑啊!”身旁传来女生们的呐喊声。现在,她们和周游仅一线之隔,她们脸上满是急迫,她们陪着周游一起跑。这些,都是周游未曾想过的。他想到的,从报名那天下午就想好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倒数第一,身旁还会有那些孩子陪着跑。
周游想:她们会怪我吗?我平时也没少在她们跟前跑过,老吴肯定会怪我吧,肯定的。可现在还是被第三名甩了很远,他愈发以为这跑道是跑不到终点的,他瞥见天上的太阳,现在正洒下惨白的光,这光晃过他模糊的眼角,风吹得却很轻,广播里的《义勇军进行曲》也只剩个影儿。
“周游,冲刺,冲刺还有机会!”是的,只要冲刺,还有机会超过第三名,他使出最后的脚力,相对的,第三名也开始加速,距离并没有拉进。周游吼叫着,仿佛这样能超过第三名,可结果还是一样,一样的倒数第一。周游趴在地上,感觉气管和肺已脱离自己,头晕目眩,还有点反胃。随之而来的是无力感:一股命运般沉重的无力感扑面而来,他只得接受,大口地喘气。
那个下午,刘芸哭了,她哭得很伤心,以至于周游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教室便愣在原地。他看到整个四班都被哭声笼罩着,淹没在一片忧郁的海。身在海中,男生会被忧郁攥着脖颈,想要呼吸却只能等待窒息,所以他们说不出话来,只有沉默。
周游走到刘芸身边,看着她趴在课桌上,竭力抽泣着,桌面被渗出的眼泪打湿了。此刻,她整个人在周游眼里是那么渺小,小到让周游诧异:原来这个女孩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他突然感到内心的某个地方坍塌了。面对刘芸,他第一次生起怜悯。
他伸出手去:“刘芸......”
“你肯定也难受吧?哭出来吧,别憋着!”
这个回答一时让周游有点难堪,实际上,输掉比赛的他并没有多少悲痛,一路上只觉得浑身轻松,至少他解脱了。但我要插一嘴,周游并不是没有集体感的局外人,后来进到初中,他的内心才开始成熟,才让这个集体成为他的一部分。现在我正写着诗小,记录着四班和他们,这说明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把他们忘掉,他们是我的花儿。
此刻,周游的悲痛不过是因刘芸而起,他尽力把内心的悲痛和苦楚释放出来,可眼里只挤出几滴泪来,所以就成了一张苦瓜脸。总之,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周游陪着她哭,还把自己染成一个忧郁男孩。他把那个下午记了很久,在时间的长河里穿梭,最终到了我的小说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