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走向童话的世界(二)
阿铸上了大学,手头反更紧了。光有喜悦的心情,然后咬紧牙关说将来有奔头。幸亏阿铸念的是师范,国家供应伙食。大不了把饭票卖它几张,也有了零用钱。攒了点便买张车票回家看老婆孩子。看着他把一个旧旧的挎包背着,把急匆匆的步伐迈着,班里头年青的同学都笑了,说真是老三届,这么老的,还回家“双抢”。
坐下来还没有喝上一杯茶,却看到芹芹和咸咸围着他那个旧挎包在玩着什么。那挎包有什么好玩的,那里面装着的尽是拿回家来洗的衣服,还有书籍什么的。阿冬说孩子长大了,已经是一伙了。正说着,拍了一下阿铸的肩膀,说你看,你看——
阿铸扭头望去,看到芹芹和咸咸正竭力地把那挎包往门口挪去。芹芹在前面引路。她的力气大了点,两只小手拈着挎包的一个角,把它抬离了地面。咸咸则半推半拽地,撅起两个圆圆的小屁股。两个人都使足了劲头,脸蛋儿涨得红红的。再一细看,那挎包的口全打开了,从挎包里流露出来阿铸的一条长长的裤管。
没容阿铸有细想的功夫,那挎包已经被芹芹和咸咸抬到了门外。接着姐妹俩空手回到了屋里,并排站着,十分严肃地望着阿铸。
阿铸只好去看阿冬。孩子是她教育的,她当然负有解释说明的责任。难道就这样列队欢迎自己的父亲吗?从哪里学来的,姐妹俩居然合伙着签署了这么一道驱逐令。阿冬开头也挺吃惊的,可一会儿就笑了,笑个不停,笑得眼里有了泪花。
你以为你这个父亲就这么容易当吗?阿冬丝毫也不掩饰自己偏袒孩子的立场。可是话刚说完,便伸手去擦自己的眼睛。这回她的眼里涌出了泪珠。这回她的泪水是咸的。
阿铸就恨死了自己。自己就是饿倒了躺在地上也得拐到车站旁边的那个杂货店去。他当然知道她们是极容易哄骗的。给她们一个人一块香糖就行了。要不,一颗咸柑榄也罢。
阿铸站起身来,向着两个孩子走去。他还没有和她们亲热呢。抱一下,亲一下,尽一下义务,用一个父亲的假惺惺的爱来把一个穷光蛋的尴尬遮住,让自己蒙混过关。
芹芹大了点,识破了阿铸的阴谋。她掉头跑了。咸咸正要跟上去,却停了。她转过身来,面对着阿铸。这一回她不要步履艰难地前进,这一回她只要站着就行了。而且这一回她有可能百分之百地占有。
咸咸——咸咸——她听到芹芹在喊她。她一贯是听姐姐的,她是姐姐的一根尾巴,一条影子。无论是在任何场合里,她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她也象芹芹那样知道了阿铸要干什么,可是她没有识破阿铸的阴谋。不,就是识破了,她也等着让自己去上当受骗。
阿铸把她抱住了。那么轻的,这才是生命所无法承受的。他觉得自己抱着的既不是一个娃儿,也不是一个丫头。他抱着的只是一个很容易碎裂的东西。他让自己紧紧地同时又小心翼翼地抱着,千万别把它给掉下来。掉下来了的话它就会摔破了。
咸咸一点也没有反应,她甚至有点紧张。她不知道除了一块香糖一颗咸柑榄之外,这世上她还需要别的什么。她发现她已经把香糖把咸柑榄给含在口里了。她只觉得自己被用力地挤压着,束缚着。她甚至发现自己就是一块被咀嚼了的开始融化了的香糖,是一颗被她刚刚长出来的牙齿给咬碎了的沾满了口水的咸柑榄。
阿铸把咸咸抱到街上。也不替她擦一下鼻涕,依然让她衣衫褴褛。阿铸一边抱着,一边竭力地回想着芹芹这么大的时候自己是怎么把她给抱住的。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是把芹芹的脚顶在自己的手心里,让她翩翩起舞。那个时候的芹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那是用他和阿冬结婚时阿冬当做嫁妆的一块的确凉裁的。那个时候的芹芹就象一朵在夏天里盛开的花朵。那个时候他们还钻在一条看不到边的隧道里,芹芹是他们唯一的一线光明。
可惜那件白色的连衣裙送给了亲戚。那个时候无论是阿铸还是阿冬都没有想到他们会有所谓的第二胎。咸咸是突然间降临的。尤其是阿铸,更是把咸咸当作是多余的,当作了一位不速之客。她突然间闯进了阿铸的生活中来,强行夺走了他家里的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编制。
阿铸的拥抱是一个迟到的春天。他看到被他抱在手里的咸咸一点儿也没有当年芹芹的灵气。当年的芹芹一到了街上立即就会手舞足蹈,东张西望,用孩子特有的敏感去感受着所有她接触到的新鲜事物。咸咸则只是好奇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那张脸是她的新鲜事物。她看那上面一道一道的皱纹,看那上面好久好久没有刮过的胡子。幸好她看不懂那上面的表情。那上面的表情是大人也看不懂的。
咸咸终于把眼睛瞧向了别处。阿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一下子惊慌了起来。他看到咸咸把眼睛盯在一个水果摊上。他紧走了几步,却又不忍心地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自己在提速,咸咸也跟着在提速。咸咸的目光还是停在原来的地方,可是她的脖子却很快地转了大半个圈子。
他突然想到自己身上一文不剩。他第一次发现贫穷原来是这样地十恶不赦。阿冬有吗?可他还没有去想阿冬肯定也没有时就把它给否定了。阿冬就是有的话也肯定没有这笔预算。再说远水也救不了近火,他必须让自己在这一刻拥有,否则的话就是有也是事倍功半。他实在不忍心在这一刻扯断咸咸那已经粘在水果摊上的目光。没有比这样做更为忍心的了。
咸咸把她的小手伸出来了。那小指头伸得有点弯,只有一个小孩子的指头才会伸得那么可爱。那小指头伸向了一片五彩缤纷的颜色,那小指头所指的便是一个童话的世界。
——那是什么?
阿铸看到咸咸的小指头指着的是一束荔枝。
那不是牙牙学语,那是一个小孩子对这个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叩问。
——那是不能吃的。
那是一个残酷的父亲在答非所问。那么小的咸咸阿铸便教她进行混乱的逻辑推理。
咸咸咽下了已经涌上来的口水。她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她从父亲那里获得的第一个人生的知识。是的,那是不能吃的。她百分之百地去相信自己的父亲,相信他超过了去相信自己的本能。
——那是什么?
咸咸又把她的小指头指向一排香蕉。一个希望破灭了另外一个又油然而生。这个世界需要她去澄清的疑问太多了,她不想老是在一个问题上固执己见。况且父亲已经抱住她了,她不能给父亲过多的压力,她不能再贪得无厌了。
-—那也是不能吃的。
阿铸再一次撒下弥天大谎。他在急急忙忙地逃离自己作案现场的时候偷偷地瞥了一眼咸咸。他看到咸咸的头仍然向后转着,她还在找寻着那个五彩缤纷的童话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