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自序
《要爱具体的人》,这本书的书名取自于书中一篇文章的题目。和编辑们商量书名的时候,我们在第一时间不谋而合地选中了它。等到定了之后,我才开始琢磨,这书名怎么就那么投我们的心思呢?
要,这个字颇有一种祈使句的口气,仿佛命令。但用在此处当然不是命令。这是我的自说自话,是我对自己的提醒。而之所以有此提醒,是因为我发现,相比于具体的人,抽象的人总是更容易让人爱的。比如那些在舞台中央的明星偶像,抑或是那些活在传说中的历史人物。他们在抽象中纤尘不染,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就人的意义而言,这些抽象的人就是我们的“诗与远方”。而身边所有具体的人——无论熟悉的还是陌生的人,他们是多么的灰暗驳杂,懦弱易碎,与此同时,柔软温暖,刚硬热烈,坚韧顽强,这也是他们。走在大街上,坐在地铁里,看着身边这些陌生面孔,我知道,所有抽象的形容词都附着在这些具体的人们身上。
我清楚地知道着他们,如同知道着我自己。因为毋庸置疑,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最平平无奇的一个。我提醒自己去爱他们,其实就是提醒自己去爱自己。
至于爱,这当然也是艰难的,如同修行——去掉“如同”吧,就是修行。不知不觉,我的写作时长已经有三十多年。可以说,在这三十多年里,我既学习着如何写作,也学习着如何爱自己,更学习着如何爱这个世界。
爱这世界的什么呢?当然只能是人。
网约车司机、菜市场小商贩、保洁女工、饭店服务员、散步时邂逅的孤独的老人……我在生活中遇到的这些具体的人们,就这样聚集在了这本书中。就是这些具体的人们,常常让我感到这个貌似散淡的世界其实是那么默契,这个貌似黯淡的世界其实是那么多彩,这个貌似粗糙的世界其实是那么精微,这个貌似平凡的世界其实是那么可爱。
汪曾祺曾在一篇自述文章里写自己的童年生活,说他小时候从家到学校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大街和一条巷子,街巷上有很多店铺、手工作坊、布店、酱园、杂货店、爆仗店、烧饼店、卖石灰麻刀的铺子、染坊等等,“我到银匠店里去看银匠在一个模子上錾出一个小罗汉,到竹器厂看师傅怎样把一根竹竿做成筢草的筢子,到车匠店看车匠用硬木车旋出各种形状的器物,看灯笼铺糊灯笼……百看不厌。有人问我是怎样成为一个作家的,我说这跟我从小喜欢东看看西看看有关。这些店铺、这些手艺人使我深受感动,使我闻嗅到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
——辛劳、笃实、轻甜、微苦,这四个词准确地击中了我。是的,这也是我从这些具体的人们身上感受到的气息。从他们身边路过时,和他们擦肩而过时,他们的这些气息总是会让我不由得放慢脚步,甚或驻足良久,去细细观看,细细聆听,细细想。
在一篇创作谈里,我曾比喻自己是个拿针的人:“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拿针的人。……拿针的人,似乎也有一根针一样的心。常常觉得自己的心是很小很尖的,见到什么都想扎一扎,缝一缝。”——针一样的心,不是针眼儿一样的心。针眼儿的重点是极端狭窄的面积,而针一样的心,其要义在于针尖的敏感和锐利。作为一个拿针的人,我有自己的小野心:渴望或者说奢望着这小小的针尖上有着天空的辽阔和海洋的深情。仿佛这小小的针尖上有一颗颗被施了魔法的种子,能够生长出奇迹般的大。
后来就明白了,我有的只是针,种子和土壤都在这些具体的人们这里。正如《认真的人》里那个叮嘱我要去什么地方看头茬月季花的老人,她和妈妈常常奔赴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赏花,她七十五岁,她妈妈九十五岁。亦如《活得明白的人》里那个说话嘎嘣利落脆的小服务员,她在给盘里的鱼翻身时告诉我们,翻鱼不能叫翻鱼,要叫顺鱼,这是黄河岸边的老规矩……
我爱他们。我明白我的存在对他们无足轻重,但他们对我的意义却截然不同。因为我和我的文字就生活在他们日复一日的奔波劳作中,生活在他们一行一行的泪水汗水中,生活在他们千丝万缕的悲伤和欢颜中,生活在他们青石一样的足迹和海浪一样的呼吸中。我和我的文字靠他们的滋养而活,他们却对自己的施与一无所知。他们因不知而更质朴,我因所知而小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