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盏三百年不灭的古灯(15)
于新南怎么就会知道孙英子和村里谁谁谁的那件丑事?陈八斤当然说不清。要说清这件事,就不能不说红土涯下的两家人的土地,于新南和陈狗儿老人有缘分了,感谢土地下户时,他们就有幸做了地邻吧。
于新南说,在村子里,过去的年代,我们两家是远邻,你父亲若不出来坐小街,我们是很少走到一起的。有了红土涯下的土地,我和你父亲可就常常能在红土涯下见着面了。
于新南说,过去的你父亲,总是怕你们家的地里荒芜了,红土涯距离村里远一点,也是我们这些年轻人最容易照顾不到的地方。说实话,要不是我父亲勤快,十有八九,我家红土涯下的土地,年年也是会蒿草一大片的。咱们的长辈比我们这代人重视土地,他们几乎不计较投入的多少和收益能不能丰裕。他们的心态上,只有不允许荒芜的土地,没有多少成本的概念。他们的观念中,工夫从来就不是成本,从来就不是投入,而是生命体验需要的时间,是他们存在着的意义。
于新南说,我和你父亲,常常能在红土涯下见了面。我们想歇歇了,总是会在红土涯下抽一阵烟聊一阵天。八斤,你知道你父亲最能说的话是那些话么?就是不断地诉说他对你们家的贡献,他的功劳和苦劳,他的辛苦付出,还有他收到粮食的开心和满足,还有一点点炫耀和自豪。
陈八斤说,我父亲也和你说过他们的婚姻么?说没说过他对我妈的不满意?在陈八斤想来,他父亲既然什么话都能毫无忌讳地和于新南聊,这样的事情他应该是会说出来的,一个人的不满情绪是需要一个发泄渠道的。
于新南说,你想多了,八斤,你父亲看起来是个大直肠子,没心没肺。但是你要明白,老人家可也不是就什么头脑都没有,他和我说话,还是有选择性的。我认为他总是习惯聊那些他认为很值钱骄傲的事,并不说村里人的闲话。一般情况下,他对你们家里的事,是守口如瓶的。你以为你父亲可能会对他人说的话,事实是他会烂在肚子里也不说出来。如果不是你今天对我说出来你父亲一生有多少的委屈,我是不知道的。
于新南说,我和老人家在红土涯下歇下来的时候,你父亲最能反复说的事情是,去年他收了几百斤边麻子,那块地收了几百斤黄豆,这些都能卖多少钱,能给你减轻多少负担。他总是能把多少亩土地收拾得一干二净,寸草不生。说实话,他总是这么不厌其烦地说这些,我心里是很烦的,总想说他能不能说点新鲜的事,老生常谈你自己不烦么。
于新南说,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情是在突出他在你家里的贡献,是在说他是撑得起天的。而事实上我们都知道,他说的那点收益又能卖来多少钱,实在是微不足道。可我不能去拨老人家的面子,无端伤老人家的心吧。他心里仅存的那一点骄傲,是他最后的自尊,你要戳破了事实,就等于把老人家脚踩在地上摩擦了。
于新南说,很多时候,我也是不能理解老人家的这种情怀的,黄土地在父辈们的心坎上,究竟是多么沉重的一个结?八斤,我敢这么说,你和我这辈人,心坎上己经没有多少黄土地的情怀。我们的认识早己改变,因为黄土地的收益不能养家,黄土地在我们的心坎早己没有多沉的分量了。直到你父亲忽然出人意料地死亡在红土涯下,我才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我才真正理解了,我们的父母辈,他们苦难的一生,就是一曲陕北民歌,我们的黄土地,就是一曲陕北民歌。
于新南说,就在你父亲去后的一个星期后,我才又走进红土涯下的土地上,把没有干完的事干完了。倒不是说我在那里看见过老人家的魂魄,心里有了什么阴影,千真万确是七事八事隔住了。你不知道那天我在红土涯下作业时,是一种什么心态,田野上一片碧绿,但我的心里很是苍凉。我又走到了你父亲最后坐过的那个地方,坐在那儿抽了一顿烟。我希望着你父亲还活着,还能走过来,和我再一次聊聊天。一个老人,在黄土地上劳动了一辈子,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一个人的百年时光,又何偿不像在苍茫大地上一瞬间掠过去的一道影子。
于新南说,八斤,我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你父亲最后的日子,扛着那张小锄,也不拄拐杖,身体一步一摇晃,一半迈不出十公分远,一天天的,是怎么摇到红土涯下的,居然比我还能早到了田里。我从家里走到红土涯下,足足都得用十五分钟,更多时候我是骑摩托车的,停在大路边上,才要扛起锄头往田间走。你父亲他会骑车么?他能骑车么?他只能那么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沒有半小时四十分钟的时间,他是不用想着走到红土涯下的,可见他要比我早上路多少时间了。
于新南说,八斤,你应该从你父亲的步态上就判断出来,老人家己经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可是,你似乎没有看出来。就连我媳妇都说,总是看着你爸还能上地的,应该是健康的。事实不是这样呵,事实很无情。从这一点上,八斤,我对你都有看法,希望你不耍在意我直话直说。
于新南说,我父亲虽然是比你父亲小了一代人的农民,似乎比你父亲又能想开了许多,但我后来也深刻认识到了,他们心坎上的黄土地究竟有多沉重。我父亲很能骂我总是不把土地当回事,能叫满地长草,也不能三伏天里下大田,总是说我们年轻人有一天饿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于新南说,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即便把所有的土地都荒芜了,即便满地草比人高,颗粒不收,我们会认为有一天能饿死自己么?不会。我们总是很容易的认为,我们的父辈太无知了,太愚昧了,这是什么时代,只要能赚到手里钱,天下那里能买不到米粮,钱才是根本的生活保障,而土地不是。我们总是认为,我们比父辈们活得通透,活得高明。
于新南说,我父亲的身体看起来很健康吧,人也还不算老吧。事实是在红土涯下,我父亲还想和我比一下谁干得快。我锄两垄,他也锄两垄,我干多快,他也想干多快。我知道我父亲是心里不服老,想和我一较高下,以证明他在黄土地上,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可事实呢?我父亲当然得认输,不得不承认,今天的他们己经再也不是当年的他们,今天的黄土地上的主角,己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们。
于新南说,这就是老辈人的黄土地情怀。我是从小被父亲驯服在黄士地上的,黄土地上的那一样活计我都会干,所以我还能理解了父辈们的心声,父辈们的情怀。我们是黄土地上最后一代农民了,我一看我的孩子,一说下大田就发起愁来,我就认识到了,黄土地在他们的心中,己经没有一点分量,更别指望着他们还能够理解,我们的黄土地情怀,我们父辈们的黄土地情怀。
于新南说,是前些年的某一天,你父亲和我坐在红土涯下抽烟,那天他的心情很不佳,我不知道为什么,相问之下,你父亲才愤怒地讲出来谁谁谁勾引你媳妇的事。你父亲最气忿什么?是那时你们家还住在老屋子里,居住条件有限,一墙之隔,你父亲很是听不下去年轻人的不三不四的话,就站出来驱逐谁谁谁了。年轻人么,干柴烈火,一时能忍气吞声,那能熬得起夜半的折磨,偷腥的猫不偷过了腥是下不了那股劲的,夜半三更到底是又折回来了。你父亲非常恼火,拿着棍棒就追出来了。
于新南说,八斤,你不能不理解你父亲的心,他是怕你散了一个家。诚然老人家做事是欠妥当了。要不是你现在说起,我都不知道你媳妇会因为这件事和你父亲结下一辈子的过节,给自己种下不幸。
于新南说,那天我在石磨庄村,离开陈遗宝家时,我还爬在门缝上,看了看你父亲住过的老子里的情形,屋顶上塌了一大片,里面有些旧家俱,也被埋在尘土里了,那个情景是很悲凉的。陈遗宝住的是上东屋,你父亲住的是下东屋,遥想当年,那个大院里应该很热闹。百年人生,只是转瞬,一切就都成为过眼烟云。我想着你父亲要是当年没有来到我们村子里,会不会娶上一个媳妇,过起另一种日子?人的命运里写满了不可预知的未知,只有到老死的时候回顾这一生,才知道活得有多心酸和不容易。
听完于新南的这番叙述,陈八斤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平静下来,居然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好了。陈八斤沉默了一会才说,新南,你比我更理解世道人心。
事情说完了,陈八斤的心情最终也释然了,基本上从一种抑郁的状态里走出来了。于新南说,但愿我们明天都安好无恙,不说过得怎么幸福了去吧,只要不再有悲伤难过的事就行了。八斤,你忙去吧,你父亲会听到我们这番谈话的,你也不必过于自责,内疚。死者长已矣,你今晚不会再梦见你父亲了。
陈八斤说,现在我确实轻松多了。心有郁结是得发越出来,藏在我心里这么多年的抑压,我终于清除了它。这个香炉你还是留下吧,明天我把那几个盘也给你送过来。咱们算是把丑话说在前面了,你能卖多少给我多少就是了,我不疑猜你。
于新南说,这个不好,你还是拿回家去,等有人要了,我把收古董的给你带到家里,还是你们自己说事的好。我可以看看东西,给你个参考建议。于新南想得还是很周全的,给了陈八斤一番应该拿回家去的顺心话。
陈八斤说,其实我也不是想卖古董弄个轻巧钱的,就是看见我父亲留下来的这些东西,心里很难过,真的不想再看见了。陈八斤再次这样婆婆妈妈地表白了一番他的心态,才收起东西回自己家去了。
于新南意识到了,想要在他人流动的资本中巧取自己的利益可能行不通了,老板不可能把大把的钱甩到他手中去,由着他说了算。思来想去,于新南只有一个法子了,那就是只能自己先冒大风险,把老物价买到自己家里来,完全掌控主动权,而后再和老板谈价钱了。
今天,于新南带足了资金又跑到城里马家老婆子家里去了,他还是投得起这个资本的。说是带足了资金,其实也不过是按着他预期的心里价位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当然不可能揣上五万就出发,马家老婆子说多少他就给多少。他料定今天又是少不了费口舌的。不管怎么说,这笔生意太诱人,不冒险是无论如何都赚不到自己手里,他拼上了东西砸在自己手中的心里准备。
马家老婆子一看到于新南,眼晴就明亮了,那份热情,那份客气,很是叫于新南受用。不过,于新南准备的可是一盆冷水。
马家老婆子笑说,年轻人,我等你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见你回个话,你到底能不能找到个买主呵。于新南揣摩着马家老婆子的心态,看样子也是急于出手的,有戏。于新南便笑说,大妈,买主是有的,也不止三个两个了,可是你这要价,人家一听,谈都不谈了,就更别说给你带到家里来了。我今天就是专门过来和你说这个事的。
于新南现在说起谎言来,编起故事来,也是脸都不带红一下的。他想这样么?没办法,他这是在生意场上,那怕做的是再想做的生意,也是和人打交道的。人这种动物总是不喜欢直来直去,更不能以心换心,要不然你就试试,看看能不能做成一桩生意吧。那怕马家老婆子的昨天,再给足了他诚意,再给足了他便宜,也只能在心里感昨天的恩,叙今天的事,这己经成为两码子事。
马家老婆子是久经人情世故的人,又怎么回就这么轻易相信于新南的说词,笑说,你说的这种情况吧,我也想到了,就可能是这么回事,要不然你肯定早过来了。我这边呢,也是不断有买主来看货来问询的,我想着答应过你,也就无心和他们唠叨,无心叫他们看东西,把他们都打发去了。
于新南当然也是不会把这种说词当做真的,一切过场都不过是虚与委蛇的预热感情,真正的谈判也还是需要在委婉的貌似闲散的唠叨中,慢慢接近主题的,心急怎么能吃下热豆腐,是吧。
于新南说,大妈,你不敢太武断,总是轻易的就把买主打发了,你还是应该叫人家看看,讨论讨论价钱的。马家老婆子就听出来,问题的核心,还是在老物件应该是个什么价钱上。马家老婆子说,你年轻,以你看,我该要个什么价钱是公道的?
于新南就笑说,大妈,这个不好说,古董无正价,我手下的买主,都是一听你说的这个价钱,就摇头走人的。到底该出个什么价钱么,我也是不好和你说的。
马家老婆子的头脑可不会一转不转,每一句话都是有作用的,这个年轻人那里会和她说废话。马家老婆子笑说,其实也有人说了他们想出的价钱,想四万块钱买下。我是真心心疼我家的货真价实的老红木家俱,就值这么点钱被人买走,确实觉得亏得慌。
于新南当然想确定的第一件事,就是这家俱到底是不是红木做的,他到底不认识木头,这点心里很虚,一旦被人骗了,损失可就很大了。第二件事关心的才是价位。于新南现在就是想拿非常诚恳的态度,叫老婆子给他保证的。
于新南说,大妈,你说到红木,我这年轻人确实没见过,这也确实是我的担忧。我也是和我们的同行,针对那件老家俱的照片热烈讨论过的,他们有的说是,有的说不是,看样子,老家俱的用料确实是黑红黑红的,也很沉实,可同行说,黑红黑红的木头也不一定是红木,尽管经过了慢长岁月的存放,是应该鼓出黑色的包浆来,但我们总是不敢确定。
一旦讨论到老家俱的用料,马家老婆子的态度可就异常坚定了,说,年轻人,你的那帮同行,我想来也都是年轻人吧,没见识。要说到我家的老家俱用料,我敢很负责任地承诺你,一百分的红木料,一百分的叫你放心,如果是材料有问题,我一分钱都不要了,你就是买走了,也可以退回来。
于新南笑说,话是这么说的,可是世界上多少人敢真信了去,买走了就退不回来了。马家老婆子大大不爱听这话了,倏然变了脸色,说,年轻人,你要是把话说到这里,我还真没有任何的话说了,你可以走人了。
于新南的心里实在起来,看起来老物件千真万确货真价实,用不着怀疑了,便笑说,大妈你别生气么,我不也就是这么说说。
于新南可没有料到,马家老婆子突然就成胜追击了,再说来的话可就是既干脆又爽利了。马家老婆子说,年轻人,我已经明白了你的用心。这么说吧,不管你手下的买主只和你说了多少钱,我这里只能减下来一万块,我就想要四万,再不能少了。不管是你想买,还是他们想买,我也不打算问个什么明白。你就在这掂量掂量,能要,你买去。不能要,以后你也别再来了,都是白费你时间的,你也不值当吧。
于新南立刻明白过来,他今天又败下阵来了,他想好的那一套说词己经无用了。于新南只好站起来准备走人,今天这个生意,断断是又做不成了。于新南笑说,大妈,今天咱们就这样吧,回头我再和老板们求求情,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尽量满足你的要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