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复起
两年后,龙城西郊。
天沐山附近的一片树林里,坐落着一个不起眼的墓地。除了每年的清明冬至,很少有人打破这里的寂静。这一天,几辆从城里飞驰而来的轿车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几个黑色风衣的年轻人簇拥着一个拄着文明拐杖的“中山装”走到墓地西北角一个无名墓碑前,守墓的是一个模样老实巴交的乡下老头,见这阵势,早就吓得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几个手下不由分说,把他推推搡搡押到了“中山装”的面前。
“是这里吗?”“中山装”上下左右打量着墓地,似乎有点不太相信。
“是!根据李处长他们提供的内线简报,已经反复确认过,两年前被日本人偷袭的共党交通站全军覆没,当时被打死了二十多个共党特工,有个共党因为被他们自己人怀疑为叛徒,尸体就是被他们后来特意从一起打死的特工中甄别出来,埋在这里的。”旁边的一个黑衣手下凑到中年人跟前轻声解释道。
“打开!”“中山装”面无表情地用手杖指了指墓碑,黑色风衣们闻声全部愣在了一边。
“这,这,长官,这万万不可啊,入土为安,死者为大啊!”守墓老头低着头跪在旁边,带着哭腔苦苦哀求着。
“你别害怕,这里埋着我的一个老朋友,我只是怀疑他用他的死和我开了个大大的玩笑,我过来确认一下而已。”“中山装”冷冷地看了一眼守墓人,那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还愣着干什么,先生的命令,还不动手!”
黑色风衣们不再犹豫,少顷几把铁锹开始上下翻飞,守墓人跪在一边,不顾一切地想阻止几个掘墓人的铁锹,但很快他就不再做无谓的努力,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太阳穴已经被一只勃朗宁手枪结结实实地顶住了。
一个薄皮棺材很快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棺材上的铁钉已经锈死,“中山装”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其中一个手下毫不犹豫掏出手枪,砰砰两枪,把锈住的铁钉打飞,枪声惊起了树林里一群麻雀,守墓的老头被吓得瘫倒在地上。
棺材盖子被手下一点点地推开,“中山装”探头只看了一眼,唇边浮起一丝淡得让人难以察觉的冷涩笑意,未发一言,转身便走。
一个叫王胖子的战战兢兢地也往棺材里看了一眼,竟然没有遗骨,只有一件青灰色长袍和一顶灰色礼帽。
王胖子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匆匆几步赶上已经快要登上轿车的“中山装”,谦恭地追问道,“先生,那这儿?!”
“这守墓的老头儿身上有事,把他抓回去,我有话要问他!”
“中山装”说这话时头都没有回,疾步走到车门前,早有另一个手下替他拉开了车门,“中山装”钻进车子之前犹豫了一下,回过头来,嘱咐了一句王胖子,“回头把棺材里这些行头给侦缉处李处送过去,看他是否用得上?顺便向他通报一下,共党的‘火龙’并没有死,如果不出我所料,他很快就会回龙城兴风作浪!他们侦缉处有的忙啦!”
龙城警备司令部侦缉处。满脸麻子的处长李剑雄望着桌上王胖子送来的长褂发呆,一旁的马副官看着长官一脸阴沉,便讨好地凑上一张笑脸:“处座,他们军统的手最近也伸得太长了,竟然管到咱们侦缉处头上了,他们也不看看,抗战这些年,龙城地面上谁是老大,他们算老几?”
“骂得好!”李剑雄口里愤愤不平,一个巴掌狠狠地拍在皮椅靠背上。“徐狐狸刚从重庆回到龙城就任龙城军统站站长没几个月,没想到今天就带着手下小混混去掘了西郊的坟场!什么东西,真是缺了八辈子德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当年在东洋鬼子眼皮底下神出鬼没的火龙如果真的还活着,的确是党国大患啊!”
“啊,那,我们怎么办?”
李剑雄苦笑一下,“能怎么办?这帮小子已经在严司令长官面前占了先机,私下里还不定怎么得意呢?!我们只有抢先一步,先抓住这个潜伏已久的火龙才能向上面交代,也才能堵住军统徐公略那个老妖怪的嘴!回头你赶紧布置下去,让弟兄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城撒网,抓人!”
“可是,这个火龙就算还活着,说不定也早就离开了龙城,我们到哪里去抓啊?”想起这个火龙在抗战期间在龙城几方谍报势力中翻江倒海的赫赫威名,马副官头都大了,诚惶诚恐看着自己的上司,一脸的雾水。
李剑雄在屋里焦急地踱着步子,突然停下了脚步,没头没脑问了马副官一句,“小马,我问你,前几天弟兄们在虎县抓的那些个共党嫌疑人都关在哪里了?”
“在城北监狱,那个女共党实在是狡猾,抓她的时候从学校后门跑出去,乔装混在几十口子乞丐中,害的兄弟们只好把这些乞丐全抓了,这不,监狱方面甄别好几天了都没个头绪,不过,那群乞丐堆里面不可能藏着火龙啊!”
李剑雄终于一扫阴沉的脸色,胸有成竹地冷笑一声,“走着瞧吧,小马,徐狐狸想看我李某人的笑话,我偏偏做给他看看。看看龙城这块地面上谁能笑到最后?!”
距离龙城二百里的凤镇,一个不起眼的中医诊所。
坐堂的大夫看着对面的“病人”许久没有做声。屋子里光线较暗,整个下午他这个不大的诊所里只迎来了这一个预约已久的客人,来人静静地说明自己的来意后,大夫一边按部就班地号着他的脉,一边低着头闭目若有所思,他手指修长,一副再寻常不过的平光眼镜处变不惊地搭在鼻梁上,青布长衫一尘不染,屋里的气氛沉闷而压抑,甚至有些令人窒息。
“雪卿,你身体恢复得不错。”许久,凝视大夫许久的“病人”终于打破了沉默。
“嗯?!哦,是,还好,肉体的创伤总是比我们想象得恢复得要快。”
“那,我说的那件事究竟怎么样嘛?”对面的“病人”迫不及待追问了一句。
“什么?哦,你脉象还算平和,只是肝火虚旺,有些上火,可以吃些清火的中药应该就没事了。”坐堂大夫似乎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你,重新回龙城,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
“于我这似乎是已经没有选择的选择。”
“别这样,雪卿,你知道,组织上衡量再三,还是认为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仅仅因为我曾经是龙城旧交通站唯一逃出来的地工,而且又对我已经休眠考察了这么长时间,所以组织上现在终于认为我合格了、合适了,又要重新唤醒启用我了,是吗?”
“雪卿,你我都明白,龙城那边现在很困难,我们抗战八年辛苦建立起来的情报网几乎是在几个月内被军统徐公略破坏殆尽,组织急需在那边打开缺口……”
“等一下,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没说我不去,组织任务我当然即刻就会动身。但是老木鱼,你知道我一直最想要的是什么,一个事实真相那么难吗?还一个人的清白那么难吗?”
“病人”无语,犹豫了片刻,稍顷,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缓缓说道:“好吧,雪卿,如果这是你重新返回龙城的条件,我会请示组织,把两年多前龙城交通站被日寇袭击的真相告诉你。”
刘雪卿清澈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但随即又一次灰暗下去。他心里十分清楚对面这个与他生死与共已经很多年的上级说出这样的话会面临怎样的压力与纠结,他断然拒绝道:“不,千万别,至少现在不要告诉我,我一定会搞清楚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就算你现在告诉我,你说的也是组织的说法,但你我心里都清楚,那未必是真正的真相,对吗?”
“病人”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大夫”,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雪卿,我劝你,懋财商行那一篇能翻就翻过去吧,你这种状况我很担心,你此赴龙城,身负重任,需要你有高度的机敏与定力,千万不要被以前的那些纷扰混杂了心境。”
“我不会。”一直号着“病人”脉的手轻轻地收了回来。
“以前的你不会,现在……”老木鱼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对面的“大夫”。
“现在更不会,因为这些年我早就学会了在真相面前保持沉默。”
“你还是会放不开,放不下,这正是我担心的。”
“噢,那你倒是说说我会有哪里放不开,有什么放不下?”
“雪卿,其实那次袭击……”老木鱼说到一半停住了,因为屋里的两个人同时听到了院外嘈杂的脚步声!
刘雪卿敏捷地从椅上弹起身来挑起窗帘看了看。
“什么人?”老木鱼低声问道。
“敌人,很多。”刘雪卿沉着脸,回答得简单明了。
屋里俩人不再多言,相同的默契使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拔出了自己身上的佩枪。
“后面,跟我来!”刘雪卿拉着老木鱼往后院疾走。
十几秒钟后,刚刚从诊所后门逃脱的两人开始在沉沉的暮色中沿着河边飞奔,密集的子弹却已从后面呼啸而至。
天色越来越暗,几道霹雳闪电伴着沉闷的雷声划过天际。
奔跑中的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转身、射击、躲闪、跳跃,子弹带着风声从擦身而过,打在周围墙皮的激起的土砂一下糊到刘雪卿的脸上,他下意识地一闪头,险些迷了眼,二年多前懋财商行的那一幕又一次涌进脑海。
“这样不行,分开撤!”躲在一个丁字街口的残垣断壁后,老木鱼气喘吁吁地向刘雪卿建议道。
刘雪卿并不吭声,而是看了看老木鱼,体型发福,动作笨拙,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的确是跑不动了,并且,敏锐的听觉告诉他,身后几条“疯狗”已经越来越近。
他沉着地冲着同伴微微一笑:“老木鱼,把枪给我。”
“啊,什么,你,你要做什么?”老木鱼愣住了,下意识地擦了一把脸上水浇一样的汗流,不知所措。
“趴这儿别动!看我打狗!”雪卿一伸手,不由分说抓过了他的枪,弓着身几步跑到墙体的另一侧。
老木鱼终于反应过来,他吃惊地望着雪卿,但也只来得及口里发出“啊,你!”的半个音节便不再出声。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最好的选择便是服从。雪卿倾听着街道另一侧传来的越来越近杂乱的脚步声,镇定地换上子弹,微微一侧身,手臂一举,双枪齐发,两个最前面的小特务脑袋开了花,趁着后面的两个一愣神猫腰躲闪工夫,雪卿一个侧步,手臂向前微微一倾,枪口随即变换了角度,砰砰两枪,又干掉了这两个。
十几米外跟上来的三个特务见势不好,三枪齐射追过来,刘雪卿略一偏头,躲过了上面的一枪,然后就地一个滚翻,剩余的两枪擦着头皮飞了过去。三个小子傻在了当街,就在这当口,说时迟那时快,他们的对手在前滚翻一瞬间击发的子弹却也到了,三个中左右两个像商量好一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剩下的一个掉头就跑,雪卿翻起身来再甩一枪,正中其背,那小子一声没吭地也像麻袋一样倒了下去。
趴在一边的老木鱼这会儿乐呵呵地站起了身,“早听说火龙是龙城老地工中有名的快枪,今日得见,果然名副其实。”
“你说什么,你忘了,这里没有什么火龙,火龙早就在44年的那场袭击中被日本人打死了!”雪卿眼里的神采一下子灰暗下去,望着老木鱼喃喃自语道。
“哦,对,对,你瞧瞧,我真糊涂了,顺嘴就那么说出来了。”老木鱼满脸歉意,懊恼地拍了拍头。
“算了,这里不是怀旧的地方,千万别再和我说什么三生有幸,撤了吧!”雪卿用力掸了掸身上蹭的土,一边把刚才“借”的老木鱼的“镜子匣”顺手用力甩了过来。
老木鱼熟练地伸出手,半空中一把接住了枪:“记住,我把新的密码本放在A地联络点了,你要尽快去取。我们按约定在龙城会合。”老木鱼说罢转身要走。
“等下,你,我……”背后的刘雪卿叫住了老木鱼,欲言又止。
“怎么?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该问,也不敢问,但还是想问,‘金丝雀’她在龙城还好吗?真的好吗?她是不是以为我已经牺牲了?”刘雪卿语气一软,眼里就含了泪。
“这个,她很好,很怀念你,不过她已经不在龙城了,组织上把她派到外地执行别的任务了。”
“她去了哪里?”
老木鱼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刘雪卿,欲言又止。
“行了,我明白了,你毋庸多说,组织原则我懂,走吧,分头行动,咱们龙城见!”
“龙城见,不见不散!”
两人转身向相反方向跑去,很快他们借着瞬间而下的瓢泼大雨甩开了后续赶到的为数不多的追赶者,消失在七转八弯的巷陌之中。
几天后,凤镇火车站外一个不起眼的行李寄存处里来了个戴着黑边眼镜留着小胡子的普通中年旅客,他慢条斯理地走到柜台前凭牌取了寄存的行李后慢吞吞地走进附近的洗手间。
中年旅客在厕位上打开了一个灰色的皮箱,从夹层中取出了一个写着一些数字组合的小纸卷,火龙低头只扫了一眼,便读出了那上面摩尔斯密码:“启用新的联络密码,龙城大新旅社,代号卒。”
中年旅客思忖了片刻,果断地掏出火机烧掉了手中的纸条。
进站口,中年旅客混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默默前行,少顷,他仰起头来凝望着阴霾的天空,一切似乎与两年多年前没什么两样,一切又似乎都完全不一样了。
与此同时,老木鱼出现在凤镇邮局的长途电话通话间里,按照事先的约定,他拨通虎县棋盘镇中学女教师宿舍的一个电话,对方的电话响了很久,却始终无人接听。老木鱼心里一沉,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金丝雀失约了!这是她从事地下工作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情况,难道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