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进城
军统龙城站站长徐公略坐在地下室的审讯室里,几个特务阴沉地站在一边,隔着一张长条桌,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昨日新抓的囚犯——看墓的老头,旁边的王胖子在殷勤地介绍着情况,他是自己手下行动队的队长,“这老头,软硬不吃,从一进来就装疯卖傻,说话颠三倒四的,弟兄们问了一整天了啥都没问出来。”
徐公略不满地蹙了蹙眉毛,王胖子紧张地立马儿闭了嘴,他知道这是“徐狐狸”讨厌话痨的习惯动作,再说下去不知道会惹出这位阴毒上司什么样的暴风骤雨。
看墓的老头已经被打得浑身是血,一双本就浑浊的双眼已经被脸上的血茄盖住了视线,老头低着头,脏兮兮的双手交握着,头无力地垂在胸前,看不出人是醒着还是昏迷着。
“唉,王队长,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对付这种死不张口的强硬分子,能不用刑尽量不要用刑,至少不要先用刑。攻心为上,你们跟了我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教不会呢?”
“属下,属下愚笨……”王胖子冷汗直冒,似乎从徐公略的表面无奈的语气中读出一丝带血的冰冷。
徐公略站起了身,慢吞吞地走到守墓老头的面前。“重新认识一下吧,温明起,民国十二年入伍的国民革命军75军老兵,因为老婆被乡绅霸占欺辱搞大了肚子,在武汉保卫战前线连夜当了逃兵。可回了家也没能救得了你老婆,你手刃了仇人,老婆却在随你出逃的路上流产大出血死了。从此你心灰意冷,跑到这个陌生城市偏僻的郊区做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守墓人,以此来逃避追捕。”
守墓老头咬着自己的舌头,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瞪着,却是两道子毒火。
王胖子有点着急,凑上来又要推搡看墓老头,被徐公略一把拽住,“欸,不必。”他凑到老头的脸前,轻声细语道:“现在该说了,温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入了共党的伙,当逃兵前还是做了守墓人之后?这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你能扛住这帮小子的酷刑撑到现在,你不承认自己是共党都不行了!你不为自己想,也要想想尚在家乡的年迈老母,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你的底细,找到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守墓老头终于慢慢抬起了头:“说,说什么?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徐公略轻声哼了一声,“不错,终于扯到正点上了。”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声音,“那具尸体,我想知道本该躺在棺材里那个活死人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就是一看墓的,谁知道苦家往棺材里放的什么。”守墓老头气息微弱,脸上的血珠和汗水往下不断地滴落。
徐公略叹了气,摇摇头,“又来了,有没有人告诉你,演戏要是太过了会穿帮的。我告诉你,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都到这步田地了,还不说实话,我这个人其实很不喜欢暴力,但你这样不合作,我也就没办法了。看来你的脑子真是被赤化得厉害,需要药水消消毒了。”
一个小特务慌里慌张地走了进来,走到徐公略身边只小声嘟囔了一句,“先生,城北监狱那边咱们的兄弟来电话了。”
“怎么了?”
“出了点事。”
徐公略眉头一皱,从椅子上哗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匆匆地走到外间的电话旁,拿起电话。
“什么?全毙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对方的电话里似乎在急急地解释着什么。
徐公略的脸色阴沉下来:“知道了,他妈的侦缉处这帮孙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几个手下从旁边的储藏室里提拉出几个桶装的塑料容器,一股浓烈的硝酸盐溶液的酸味充斥了整个房间,一个小特务用水盆小心翼翼地倒出了一些,然后瞬间全部泼在了看墓老头的身上,一阵瘆人的歇斯底里的惨叫在走廊里爆发。
徐公略似乎对这种意外的噪音污染很是不屑,他不耐烦地摔了电话,走到大门口,习惯地抽出了一支烟叼在了嘴里却并不点燃,若有所思地盯着地下室的出口。
王胖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见此情景,急忙掏出火机谦恭地为他点了烟。
“这么快?怎么样?”
“死了!”
“啊?!”徐公略吃惊地眉毛一挑,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愤怒。
“可也招了,断气前只说了四个字。”王胖子读出了站长脸上的变幻晴雨,急忙表功。
“什么?”
“象棋,过河。”
徐公略叼烟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一边的王胖子却还在喋喋不休:“我真是搞不懂,难道共产党是一群闲来无事街边下棋的主儿?”
“扯淡!我说王胖子,什么时候你能学会通过表象看本质,什么时候你在我这里也就算出徒了。”
王胖子一个立正:“先生教训的是,可是这个死共党临死前说的这几个字到底是啥意思啊?”
徐公略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沉思了片刻,习惯地眯了眯眼睛,顺手在身边烟灰缸里掐灭的香烟屁股。
“王队长。”
“在!”
“给你个立功的机会,马上派出人手把龙城的车站码头给我看紧了。如果不出所料,我估计共党的一个谍报小组马上就要进城了。”
老木鱼终于在马镇把自己连同行李填进了拥挤不堪的火车车厢,正是春节过后,车上挤满了回龙城上学、打工的外乡人。他嘴里频频地叨咕着:“劳驾、劳驾,借光、借光!”,一阵前拥后挤,在颠簸的火车中磕磕绊绊,好容易才穿过空气污浊的车厢,蹭到两节车厢不起眼的中缝处,小心翼翼地放下自己的行李:一个半旧的皮箱,又掸了掸身上的浮土,又擦了一把满脸的汗水,慢吞吞地坐在了自己的皮箱上微闭双目,开始“打盹”。他心里不敢过于大意,皮箱里装着发报机的一些重要组装零件,老木鱼心里轻舒了一口气,按照约定,卒在三天前便已经到了大新旅社,他再有几个小时也会到达龙城,这些零件将会组装起一部完整的发报机,这将是龙城新交通站与外界联络的无线通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木鱼突然觉得腰间被轻轻地蹭了一下,他警觉地睁开眼睛,摸了摸怀里,没错,钱包已经不翼而飞,往前一看,一个穿着粗布小褂的半大小子正奋力挤向车厢里的人群,边挤还边向后紧张地张望着老木鱼的动静。
小偷!老木鱼猛然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半大小子已经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开了一条缝,正奋力地向车厢的另一头逃窜。
老木鱼不及多想,站起身来猛窜了几步,扑了过去。
半大小子没跑几步便被老木鱼抓了个正着,他像个泥鳅一样在老木鱼面前扭来扭去,努力挣脱着被老木鱼抓牢的手臂,嘴里一个劲说道:“你抓我干啥?抓我干啥?!”老木鱼手腕上略一使劲,半大小子刚刚得手的钱包便掉在地上。
老木鱼正要教训他,列车开始紧急刹车,伴随着“咣当当”刺耳的刹车声,老木鱼和半大小子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一起,老木鱼手疾眼快抓住了旁边座位的椅背,他眼瞅着半大小子的头撞向旁边的桌脚,一把用手挡了一下孩子的脑袋,半大小子这才勉强站住,向老木鱼投去感激的一瞥,正要说话,车厢另一头传来了一声严厉的命令,声调不高,但足以令老木鱼心惊肉跳:“车上所有人不许动,打开行李,接受检查!”
还没等车上的旅客反应过来,一队军警和特务便迅速包围了车厢。
老木鱼和“半大小子”被几支枪结结实实地顶在了车厢里动弹不得。几个特务在逐一对车厢里旅客进行搜身,行李架上的行李已经被全部打开衣物饭盒等物品被扔得到处都是,旅客中老老少少都沉默地站在一边,任由这些特务胡来,旅客中的几个年轻人偶尔发出一两句轻声的抱怨,领头的王胖子转过身去,凶狠地把眼睛一瞪,“本次列车有共党分子混入,奉上峰命令,全车搜查,如有违抗,以通共论处!”
车厢里陷入了一阵可怕的沉默。旅客们面面相觑,再也没有人敢多言。
王胖子带着人搜查了半天一无所获,正要抽身去另一个车厢,一扭头,目光扫到了老木鱼刚刚放在车厢拐角处不起眼的旧皮箱。老木鱼心里一紧,但没有做声。
王胖子走过去一把把箱子拎了起来,厉声责问:“这是谁的箱子?谁的?”
没有人回答他。
旁边早已经被吓得面无血色的列车员被一个特务用枪押了过来,“老总好,老总辛苦了!有事儿您吩咐。”
王胖子斜眼看了看他,“这是谁的箱子?没人认领吗?”
列车员看了看,“唉哟,这个过道人来人往的,许是前面哪个先下车的旅客遗失在车上的,您给我吧,我拿回龙城站旅客失物招领处。”
“你想的倒美!这可能就是共党的罪证。”王胖子一脸的不屑。
“那,那会不会有炸弹啊?”一个手下胆战心惊地问道。
一听有炸弹,车厢里的一堆人都吓得往后涌。老木鱼心叫不好,但此时已是无能为力。
王胖子也吓了一跳,手一哆嗦,箱子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箱盖接缝处露出了一叠花花绿绿的东西,王胖子眼尖,认出了“孔方兄”,他蹲下身去用肥大的手掌“啪”的一捂箱盖,顺势把硬货塞进箱子,“啊,就是,就是,这么的危险物品,我要马上带走检查,通知弟兄们,收队!”
老木鱼瞬间懊悔地想死,那是组织临出发前交给他的龙城新建地下交通站的活动经费,也是大意了,早知道至少应该让刘雪卿藏匿一半带进龙城。
王胖子得意扬扬地走过老木鱼的身边,突然发现有点异常,这个中年旅客紧紧拉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半大小子”,身边竟然没有行李。
“你儿子?!”王胖子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老木鱼,似乎闻到了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旅客身上某种可疑的味道。
老木鱼突然把手伸向“半大小子”的屁股,狠狠地扑打起来,“我叫你不好好念书离家出走,让你娘担心,叫你在外面鬼混,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啊!”
“半大小子”只愣了一秒钟,便心领神会老木鱼的企图,他呜呜地哭了起来,“爹,不敢了,俺再也不敢了!别打了,爹!”
王胖子看不下去了,“好了,好了,你这个当爹的,怎么说打就打!娃娃都要打坏了。”
老木鱼涨红了脸,装作气到极点,“您不知道啊,老总,这孩子在家不好好读书,竟然学会了逃学,都跑出来半个月了,全家找他都急疯了,今儿早上才有老乡告诉我说在去龙城的火车上发现这孩子在流浪,我这心里急啊,从家里啥都没带,直接奔了车站就上了火车,这不,找了半天才抓住这个臭小子!”
王胖子轻蔑地哼了一声,“臭小子,算你走运,还有这么好的爹出来找你,赶紧回家吧,要不然这年头在外面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老木鱼苦着脸嗫喏地支应着,“是,您说的是,今儿我就带他回家,这小子再敢逃学跑出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王胖子提着嫌疑物,努力把自己胖胖的身躯塞进车下停着的军车驾驶室里,卡车发动了起来。
老木鱼的后背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不久列车也重新启动起来,他松开了一直紧握的“半大小子”的手,“半大小子”冲他龇牙一乐,竟然真的像个孩子一样紧紧依偎着他,没有了逃跑的意思。
半大小子亦步亦趋地跟着老木鱼走出了龙城火车站,蹒跚地踱到了车站街一个僻静巷口,老木鱼转过头去,奇怪地看了看在身后一直紧跟不舍的半大小子,“我说孩子,你可以走了,刚才的事情……谢谢你!”
“我,我跟你走。”
“什么?!”老木鱼一愣,没想到这个小乞丐会提出这种要求。
“我没家也没亲人了,叔,我,能不能跟你走?”
老木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警觉地看看四周,掏出怀里的钱包的几张票子塞到半大小子的怀里,“走吧,孩子,买点吃的。叔叔还有正事要办。”说罢拔腿而去。
半大小子突然喊了起来,“嗳,你还是不是我爹呐?!你就这么把我扔了!”
几个路人好奇地转过头来注视路上的这对“吵架父子”。
老木鱼回过头来慌不迭地捂住了半大小子的嘴。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就想跟你走,找个吃饭的地儿。”
“我说孩子,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我真的有事要办,你别跟着我。”
“我就想找个吃饭的地儿,我什么都能做的。叔叔。”
“别这样孩子,你这样跑出来,父母得又多着急啊,你还是回家吧。”
没想到半大小子听到这话一下子放声大哭,“叔叔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真的没有家了,老家大旱,我和妈妈还有几个老乡出来要饭,结果莫名其妙就被他们抓了,妈妈他们都被打死了,俺是逃出来的……”
老木鱼心里一凛,“哦?在哪里啊?”
“城北监狱,他们只带走了一个女要饭的,说是共党。”
老木鱼叹了口气,看了看眼前的孩子,“你多大了?”
“十五,虚十六了。”
老木鱼吃了一惊,眼前的孩子瘦小而单薄,看样子最多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年纪。
“你叫什么?”
“谷子。”
老木鱼沉思了片刻,“好吧,谷子,你先暂时跟着我。咱们说好,如果以后我帮你找到亲人了,你就跟他们走。”
“我没有亲人了,我只跟你走,你就是我爹,你在火车上说过的,你要认。”
老木鱼苦笑着叹了口气,拉起半大小子的手,消失在街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