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赤血盈袖
陇山陡峭,易守难攻,事实上是相对于关中平原来说的。
一旦入了陇右,便能发现,这里的山并不是高壁深崖,而是一座座高度缓缓增加的矮丘。
从百姓聚居的河谷,到夹住河谷的两丘丘顶,大约三四公里距离,而海拔的变化只有两三百米。
若是爬上某座高丘丘顶,朝四周望去,便能看见一个又一个坡度起伏同样缓慢的小山包。
秦岭隔绝了东南的水气,导致这里植被稀疏,山上几乎没有高大的树木,于是乎这里极适合养羊蓄马,或者说只适合养羊蓄马。
而且毫无疑问,城镇及道路附近一二公里内,不知是被百姓樵采还是被羊马啃成为秃丘的矮丘们,是可以跑马的。
当丞相带着万余人马日夜兼程火急火燎赶到略阳,距街亭只有四五里时,马谡已经败了。
丞相勒马登上一座高丘。
于是一丘,一人,一马,构成一副静止的画面。
一阵自东向西而来,掠过了飞檐翘角层层叠叠的长安,漫过了沃野千里一望无际的平原,最终艰难翻越陇山的春风,吹动了勒马高丘那人的几缕须发,却没有给整副画面带来丝毫生机。
死气沉沉。
而若是将画框放大,便能看见以高丘上一人一马为中心,四周围低矮的丘山上,是漫山遍野的汉卒。
像是天星,散在一座又一座光秃秃灰溜溜的矮丘上,亡命奔逃。
视线下探,是被南北两山相夹,东西走向,宽约两里的狭长谷地。
谷地上的阡陌,官道,麦田,埂坝,同样四散着零醒的汉军,但看起来远不如丘山上多。
唯有一支千人左右的部曲维持着军阵,徐徐而西。
而这支部曲东边一二里外,是浩浩荡荡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尾的魏军。
他们军阵犬牙交错,此时不整不齐地止住了追击的脚步,过不多久便又开始一股股后撤,往谷地东南那座街亭城涌去。
也不知是因为谷地下徐徐而还的军阵让他们忌惮,还是因为他们千里奔袭,至此也到了强弩之末。
丞相下山,在谷地上结阵,同时命人到山上竖起旗帜,吹起号角,收拢四处星散的汉军将士。
等那团徐徐西还的军阵与这丞相万人军阵相接时,丞相穿阵而过,在军阵最后面发现了满头是血,一身泥污的裨将王平。
这位汉中之战的魏国降将听说丞相来了,甩着厚重的铠甲笨重地冲了过来,嘭的一下跪在了丞相面前,俯下脑袋便开始痛哭流涕。
没人怪他哭哭啼啼,一点也不汉子气概。
身形愈发佝偻,举措愈发虚弱的大汉丞相颤着手,用尽全力握住这位魏国降将的双臂,将他扶起。
于是这位魏国降将灌满了两袖子血的铠甲与衣衫渗出许多许多血来,红了丞相双掌,也红了丞相眼眶。
三日后。
大军回到上邽。
马谡带了万余人马戍守街亭,最终回到上邽的只有四千余人,包括了王平那一千部曲在内。
而这位不听号令,弃城上山的马参军,在战败后彻底失了踪影。
谁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死的话,因何而死?
活的话,是从哪里逃,又逃去了哪里。
又一日。
大军拔营。
魏延作为前军结阵先行,而丞相与刚刚被拜为参军,表为讨寇的王平压阵殿后。
丞相最后看了一眼上邽,其后头也不回地西还。
大军结阵缓行。
未曾想,走出不到二三里,便遇到了些不速之客。
丞相骑着马儿驻足不前,在料峭的春风中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勒转了马头,往那群路旁等候的老者缓缓驰去。
“丞相,咱们……咱们是不是输了啊?”
那位微驼着背的老妇手里捧着一个竹篮,篮里装了几束麻,几捧粟,下面垫了一件麻衣。
丞相往她身后看去,却见那些曾见过面的老者,一个个也都如老妇一样,穿着不能蔽体的破旧衣衫。
而那日赠给他们的麻衣,如今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各自的手上。
“老夫人,别担心,我们一定还会再打回来的。”丞相说得恳切。
老妇沟壑纵横的脸顿时舒展了些,额前杂乱的白发飘起:
“真的?”
“真的。”
“好好好,丞相说的话,俺们信!
“俺们早上看到,咱们大汉的战士好多也没有好衣服穿,所以就想着,这些好衣服还是让丞相拿回去。”
说着,那后背微驼的老妇便将篮子递上来。
其余人也拿着衣服向丞相凑了过来。
丞相一一推却。
等到丞相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收这些衣服,那老妇才终于无可奈何地把篮子放在地上,蹲下去从垫底的麻衣下面掏出三个鸡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向丞相递去,颤着声道:
“丞相…这是俺们凑出来的几个鸡子,这鸡子,听说最能补身子,您一定要收下。
“俺们这些…老家伙,还等着丞相…等着丞相打回来。”
丞相望着老妇手中鸡子许久,斑驳的胡子颤抖着,却不说话,其后只是狠狠点头,又将老妇的手轻轻推开,最后头也不回地牵上马与部队一同西行。
跟在丞相身后的一名小将看着这一幕,有些不明白这些是为什么。
他才刚刚加入大汉的队伍,对很多事情都不了解,只是心里充满了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看了眼老妇手上的鸡子,又看了眼丞相脚步匆匆的背影,最后也跟了上去。
然而没走两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声音。
这些声音尽是羌语,杂一汉话。
苍老却充满希望与眷怀。
姜维为之一愣。
却见那位丞相的脚步更快了。
…
…
傍晚,大军到了木门道。
原本负责围攻陇西游楚的吴懿与所部万余人马已在此等候一日。
本来围城时他也有两万多人马,但听到曹军上陇之后,那一万多投靠而来的汉羌豪强直接四散而去,不见踪影。
吴懿这几日甚至在担心,这些汉羌豪强会不会反过来袭击他们,以向曹魏邀功请赏,假装从来没有投靠过大汉。
深夜。
魏延安顿好所部人马之后,冲进帅帐找到了丞相。
“诸葛丞相,难道我们就这么一无所获地走了?!”
魏延对丞相的态度很明显转变了许多,这一败,在全军看来,都是这位大汉丞相坚持用马谡的错。
大家心中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
而魏延又是先帝亲手提拔,当年被任命汉中太守时,连张飞都要靠边站,使得一军尽惊。
所以在资历上,魏延这个先帝旧将是可以跟丞相一较高下的。
当胜利的希望因丞相而放大,魏延心中对丞相的好感会放大,而当胜利的希望因丞相而破灭,他心中的恶感同样也会放大。
若非丞相受命节制三军,魏延早就不听号令了。
可一说到节制二字,那位不知去向的马幼常就更显可恶了。
连魏延这个向来用鼻孔看人,谁见了都得低头的大汉第一狂人,都不敢违背丞相节制。
偏偏马谡敢。
“文长以为呢?”
丞相跽坐在草席上,头也不曾抬起,继续奋笔疾书。
他的上背以一种夸张的角度弓着,脑袋与矮矮的几案只有两拳距离。
一几案的简牍堆得有半人高,落在地上许多也顾不得去捡。
然而就在魏延刚欲开口发表见解之时,老好人费祎再一次一脸慌张地冲进了帅帐。
“丞相,董侍中与长史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