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诡异的尸体
掉落的头颅
那是一个闷热的早晨。正值梅雨季节,天空难得放晴。
上午十点,已经过了早高峰的时段,只是偶尔有几辆汽车驶过,行人的踪影早就消散了。丸之内[1]区域写字楼林立的街道里安静得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丸之内警察署的木野巡查[2]第二次巡逻到了工业俱乐部[3]的前面。他注意到其中停着的一辆高级汽车,有些讶异地停下脚步。
工业俱乐部内汇集了日本有名的实业家[4],因此在这座壮丽的会馆前停着高级汽车并不稀奇。只是,司机几乎把头埋进方向盘里,似乎睡得很沉。当然,如果光是这一点,并不稀奇。但是木野巡查刚在两小时前路过这里的时候,这位司机就已经以相同的姿势趴在方向盘上睡觉了。说他是司机可能不太恰当,因为他穿着西装,胸前挂着粗粗的发光的金链子,看起来更像是车主司机[5]。他们和雇佣司机不一样,而木野巡查向来不太擅长应付这些家伙,因此,在第一次巡逻的时候,他只往车里扫了一眼就走了。两个小时后,司机几乎还以同样的姿势在睡觉,这就有些奇怪了。
木野巡查有些犹豫,踌躇了一会儿。职业使然,他无法对此视而不见,只得走近这辆高级汽车。
看上去的确不是雇佣司机。就算自己走到汽车附近,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睡得死死的。
木野巡查打开了车门:“您好。”
尽管打了招呼,车内的司机仍然沉默,他只好又呼唤了一声:“您好。”
说着,他轻轻摇了摇对方的肩膀。
这时,司机的头颅向前平移了一段距离,最后“啪嗒”一声落在了膝盖上。
木野巡查愣住了。他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面对这种出乎预料的情况,他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就在下一瞬间,他倒吸一口冷气,回过神来。木野巡查立刻往后倒退了两三步,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手脚止不住地颤抖。不过,身为警察,他终究没有惊呼出声。不,应该说,他很快找回了自己作为警察该有的修养。
他如脱逃的兔子般跑回了派出所,简明扼要地将事情告诉了同事,拜托对方尽快汇报给警察署总署,然后再次跑回案发现场。幸而行人不多,也没有凑热闹的人围观。木野巡查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冷静地观察这辆高级汽车。
车的外侧没有任何异常之处。汽车规规矩矩地停在规定的停车位里。车的内部也没有任何异常之处。车内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也没有任何血迹。这位司机应该是在别处被杀害了,头颅从身体上被切下后,整个人又被搬来了这个地方。
尸体脖子的切口非常平整,想必是被人用非常锋利的刀具“唰”的一下砍了下来。只是,这一点木野巡查不清楚,无法分辨头颅是在司机生前被切下的,还是死后被切下的。
警车响着刺耳的警笛声和轰鸣声向案发现场驶来。伴随着“吱——”的一声,警车在木野巡查面前迅速停了下来。车门“啪”地打开,等级在署长以下的警员们以令人心焦的速度,三三两两地从车里走出来。
“嗯。”
就连一向沉稳的署长也瞪大眼睛,盯着这具诡异的尸体。很快,他就向木野巡查命令道:
“你先把他的头抱起来,放到脖子上连起来看看。”
这并不是个讨喜的任务,但是木野巡查又不能违抗署长的命令。他只好用双手夹着头颅,将这个掉在尸体膝盖上的头颅抱了起来。夹在手腕间的头颅比想象中要来得重些,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的触感与恶寒席卷了木野巡查的全身。
他双手夹着头颅,将它放到了尸体的脖子上。切口完美地贴合在了一起。
“嗯。”
署长呢喃似的应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命令旁边的刑警们:
“你们去查一下这辆汽车的主人。还有,拍一下现场的照片。”
负责拍照的警察们一边驱赶着逐渐聚集起来的围观群众,一边从各个角度按下快门,拍下了现场的照片。
“可以。那就把尸体搬到警察署吧。”
遵照署长的命令,尸体被暂时搬到了丸之内警察署。
根据汽车的车牌号,很快就查到了车主的身份。车主是住在世田谷区下北泽的一名叫熊丸猛的男性。熊丸是个有名的资本家,参股了多家大型企业,在下北泽有着占地数千坪[6]的宅邸,曾是个十分活跃的大实业家。
运回警察署的尸体由法医开始进行检查。
最开始进行的是随身物品检查。金手表、金项链、记事本、钱包、名片夹、手帕、烟盒等,都是属于他这一阶层的绅士会随身携带的东西,并无特殊之处。名片夹里放有十几张相同的名片,上面写着:
熊丸 猛
东京市世田谷区下北泽三二〇〇
手表和烟盒内部都雕有姓名的首字母T·K[7]。显而易见,被害者应该就是熊丸猛本人。
“死因是被锋利的刀具刺入心脏。”
法医剖开尸体的胸膛,指着那里绽开的伤口。
“被锋利的短刀一刀致命。他死前可能都来不及出声呼叫。凶器锋利得很啊,马甲和衬衫都不能阻拦分毫。”
“那,脑袋是——”
署长只说到这里便打住了,仿佛这个话题让他毛骨悚然。
法医点点头:“是死后切下来的。可能是用日本刀一类的工具,‘唰’的一下——应该是这样的。”
“距离死亡时间过去多久了?”
“不清楚太具体的,大概是在十小时到十五小时之间。差不多是在昨天晚上十点左右吧。”
“署长,有您的电话。”
听到刑警的提醒,署长拿起话筒。电话是被署长派去世田谷区调查的竹尾刑警打来的。
“喂,是署长先生吗?我现在已经到了熊丸家。熊丸夫人说,她丈夫熊丸先生在昨天晚上十点左右自行驾车离开了家。嗯?您问同行的人吗?她说没有同行的人。熊丸先生今年五十岁,是个长脸、额头狭窄的男人,眉毛很浓,眼角向上挑,鼻梁高,脸颊消瘦,腮骨突出。”
“嗯。”
署长把话筒贴在耳边,喃喃道。竹尾刑警描述的这些特征,与在汽车里发现的头身分离的尸体完全吻合。只是,假设熊丸是在晚上十点开车离家的,那么他是在哪儿遇害、被切下了头颅的?又是谁将他的尸体搬运到了工业俱乐部会馆的前面?
“熊丸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尽可能打听清楚。还有,昨晚他出门去了哪儿,你也尽可能问清楚。”
署长将话筒放回原处,不禁喃喃自语道:“这么诡异的案件,最近可少见得很啊。”
随着调查的深入,案件的离奇程度一次又一次地超出了署长的预料。
根据下北泽派出所巡查的报告,昨晚十点左右,他们确实看到熊丸的汽车经过了派出所的门口。该巡查认得熊丸的脸,因此说开车的司机一定是熊丸本人。此外,他还做证说,当时车上没有其他同行者。但是,根据任职于自东北泽发至涩谷站的公交路段中途的派出所的冈田巡查的证言,在今天早上不到八点的时候,他也看到熊丸先生的汽车开了过去。他说,熊丸先生的汽车是大型的高级汽车,本身就十分显眼,并且当时正好在派出所的正前方,与迎面高速驶来的卡车差点发生碰撞,因此他记得特别清楚。当时驾驶汽车的人的确是一位跟车主很像的绅士,车内并没有其他同行者。根据冈田巡查所言,当时开车的那位绅士,从衣着到长相都与被害的熊丸先生一模一样。
“搞不懂。”
署长猛地摇了摇头。
熊丸于昨晚十点驾车离开自宅。附近派出所的巡查证实了这一点。根据法医的尸检结果,在这之后,熊丸很快遇害,他被短刀捅入心脏死亡后,又被类似于日本刀的锋利工具“唰”的一下切下了头颅。但是,在今早不到八点的时候,这位已经遇害的熊丸又以头身相连的状态,驾驶着自己的汽车开往涩谷方向。如果在八点之前经过涩谷站,汽车很快就能到达工业俱乐部会馆前,这本身不足为奇。匪夷所思的是,幕后的操纵者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在工业俱乐部会馆前停车时,熊丸又变回了头颅与躯体分开的尸体。
“是我的脑袋出问题了吗?”
署长喃喃道,有些担心似的敲了敲自己的后脑勺。
车内并非行凶现场,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熊丸离开家后在某处遇害,尸体被原封不动地安置在了某处。直到八点前,这具头颅与躯体分离的尸体被重新搬回到汽车上。汽车经过涩谷站前,把尸体运送到了丸之内区域。这么想来,驾驶汽车抵达工业俱乐部的人不可能是熊丸本人,应该是由凶手或者他的帮凶假扮的。凶手究竟是出于什么必要的理由,才会在切下熊丸的头颅后,又特意伪装成熊丸,将尸体搬运到丸之内区域遗弃呢?
署长为此烦恼不已。下午,竹尾刑警回到了警察署。
“署长,熊丸先生的确于昨天晚上十点左右离开了家,但不知道他要去哪儿。根据管家栗井所说,熊丸先生经常不说要去哪里就独自驱车兜风。以防万一,我还在管家的带领下参观了整栋房子,家里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只是,署长,熊丸是个相当诡异的人。”
“诡异?怎么个诡异法?”
“他居然在自己家里养了很多蛤蟆!他的宅邸宽敞,占地几千坪,是个建在小山斜坡上的西洋风格的红砖房子,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就在那个广阔的庭院内,养了成百上千只蛤蟆。周围的居民都不叫那儿熊丸家,反而叫那儿蛤蟆屋。而且——”
竹尾刑警说到一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署长在哪里?我只找署长有事。让署长出来!”
门外传来嘶哑的怒吼,声音的主人听起来非常愤怒。
熊丸猛
不等负责引导的巡查打开门,一位绅士就闯进了署长室。他看起来五十岁左右,身形高挑,瘦得就像皮包骨头。
“你……你就是署长吗?”绅士瞪着署长问道。
负责引导的巡查胆战心惊地看着署长:“他是突然闯进来的,甚至都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只说了让署长出来——”
不待巡查说完,绅士便开口道:“你给我闭嘴。署长,请你解释一下。你到底有什么权利,派刑警到我家里来,让他们对我家的事情刨根问底,还随意地在我家走来走去?实……实在是岂有此理!来,赶快给我解释解释吧。”
“请你们安静一下。”署长刻意摆出一副冷静的态度,“在向您解释这些之前,我可以先知道您的名字吗?”
“你都不认得我的脸,就敢让刑警做出那些事吗?我是熊丸,熊丸猛。”
“啊?”
署长吃了一惊,看向绅士的脸。他的额头狭窄,浓眉配着上挑的眼角,鼻梁挺拔,脸颊消瘦,腮骨突出,简直和今天早上那具诡异的尸体的脸一模一样。
“您……您就是熊丸先生?”
署长勉强挤出了这一句话。
“对,我就是熊丸。到……到底为什么要搜查我家?”
(这是闹了一个不得了的误会啊。只是,但是——)
署长的脑子里有些混乱。不过,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其实,今天早上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是为了这件事,”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对了,请您稍等一下。”
署长向站在一侧的巡查吩咐道:“你去把今天早上的现场照片带过来。”
在等待巡查取来照片的一两分钟内,熊丸的表情依旧十分愤怒,一副非常不愉快的样子。
“请您看看这个。”
署长将尸体的照片递给了他。
熊丸十分不悦地接过了照片,立刻皱起了眉:“这是什么,是睡着了吗?还真是吓到我了。不,不对,这不是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也承认这张照片上的人长得像您,对吗?”
“嗯,长得是像我。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因为这个男人死在了您的汽车里。他的衣袋里还有装着您的名片的名片夹,和刻有您的姓名首字母的手表——”
署长详细地讲述了今早发现的情况。
“这还真是吓到我了。”
听完,熊丸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他马上说道:“如你所见,我现在还生龙活虎呢。这是恶作剧,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作剧!真会给人添麻烦。”
“您昨晚出门去哪儿了?”
“你现在居然还在怀疑我?”熊丸火了,瞪了署长一眼,但很快气势就弱了下来,“不过,你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昨天晚上我不在家,整晚都待在某个地方。”
“听说您是在十点左右离开家的啊。”
“什么,十点左右?不,我是在天刚黑的时候出门的。”
“但我们听说,您是在晚上十点左右自己驾车离开的。”
“不,不可能有这回事。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署长激动起来:“您不愿意说真话的话,我们也很为难。”
“谁会跟你撒谎啊?”熊丸再次发火,喊道,“我昨天下午五点左右就出门了!在那之后再也没回过家!”
“您是开车离开的吗?”
“对。”
“您自己开车吗?”
“不,是司机开的。”
“那么汽车呢?”
“六点左右让他开回去了。”
“这么说来,十点左右离开家的又是哪位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是刚刚才回到家的。没过多久,就听说警察署派刑警来我家到处搜查,所以就立刻赶来你这里了。昨晚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清楚。”
“那么,请问昨晚您去了哪里呢?”
听到署长的问题,熊丸的脸色先是变得苍白,紧接着又涨红起来。
“这……这种事情我没义务回答!”
“但是,您也知道,那毕竟是一起案件——更何况被害人坐的还是您的汽车,拿的也是您的名片。”
“哪怕他坐了我的车,哪怕他拿了几百张我的名片,这些事我都不清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就自己去调查吧。”
“可是——”
“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熊丸愤愤地离开了房间。
署长立刻吩咐刑警跟踪熊丸。接着,他拿起话筒,给熊丸家打了个电话。
“我是丸之内警察署的署长,麻烦您帮我叫一下管家栗井先生。啊啊,您就是栗井先生啊,我有事想请教您一下。我听说昨天晚上,您家老爷在十点左右自己驱车离开了家。在那之前,他出门去过哪儿吗?”
这位姓栗井的管家似乎已经上了年纪,通过电话线传来了他嘶哑但殷勤的声音:“是的。下午五点左右离开过家,六点左右让司机把车开回来了。听说老爷在九点过后回来过一趟——”
“您没有亲眼看到他啊?”
“是……是的。我没有见到老爷。听说是女佣小花去迎接老爷的。在那之后的晚上十点,就如我之前跟您说的那样,老爷驱车离开了家。”
熊丸撒谎了。尽管署长想到了这一点,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他晚上十点出门的时候,司机在干什么?”
“听说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熟睡。”
“是吗,司机一向睡得这么早吗?”
“不,听说昨晚是老爷吩咐司机说:‘今天没你什么事了,你先睡吧。’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新的任务,所以司机一向是有空的时候就睡觉。”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挂掉电话后,署长陷入了沉思。
熊丸在隐藏着什么。他与案件有关吗?今天早上八点将汽车开到工业俱乐部前并遗弃的人是他吗?
“对了,还要调查被害人的身份。”
就在刚才,他还认定了被害人就是熊丸猛,如今这一结论已经被彻底推翻了。
被害人是谁?
案件又一次回到了原点,又得从头开始调查了。
串扰的电话
侦探小说家村桥信太郎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陷入了深思。吃完晚饭已经将近六点了,在那之后的三个多小时里,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思考。窗外似乎啪嗒啪嗒地下过几阵小雨,一会儿下,一会儿停。
现在令村桥烦恼的是,他该怎么巧妙地对他的小说新作中女主角的外貌和性格进行构思。侦探小说中出现的女主角,其性格设定有着很大的限制。尽管如此,他既不能设计出一种特别典型的性格,也不能设计出一种超脱框架的性格。
村桥开始在脑海中一位又一位地检索起自己过去认识的,抑或是现在认识的,有过一定交往的年轻女性。在差不多半小时前,他突然想到自己曾经认识的一位女性。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沉浸在对她的回忆中。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村桥在帝国大学法学专业毕业两三年后,任职于某个政府机关。那时,他受朋友所托,兼任了某个私立女校的公民科目[8]的讲师,每周去上两次课。由于在学生时代曾是一名网球选手,在上课之余村桥还会担任学生们的网球教练。
他有一个叫松岛爱子的高年级学生。爱子是一个身形高挑的美人,她不仅学习成绩优异,还很擅长网球,是主将级别的选手。她的魅力集中在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里,用“明眸”一词形容恰如其分。她脸形狭长,双颊消瘦,看起来仿佛一直沉浸在思考中一般。她的性格也不像运动选手,内向且孤单,但只要她抬起自己那双明亮清澈的,像是蕴含了千言万语般的杏眼,就会给对方带来一股无法用语言表述的清澈的感觉。
由于爱子是网球选手,因此相较于其他学生,村桥与她接触的机会更多一些。他很快就发现了这双动人的眼睛里蕴含的非同寻常的魅力。最后,不仅是这双眼睛,他深深地着迷于她身体的所有部分。她那稍嫌大的鼻子也好,消瘦的脸颊也好,有些排列不整齐的牙齿也好,以及因此而有些凸出的上唇也好,不,不仅是她的脸,还有她饱满的胸部、纤长的双腿、敏捷的头脑,和她寂寞的性格,这一切都令他为之心动。
不幸的是,村桥与她之间只能限于师生关系。村桥的自制不允许自己在校内与她拥有甚于其他同学的亲近,更不允许自己在校外与她见面。因而,他只能任由比火焰还旺盛的恋情在心中熊熊燃烧,却不会将其表露出分毫。不,应该说是他的理智不允许他表现出来。
无论村桥再怎么将这份强烈的感情压抑下去,隐藏起来,表面上故作平静,爱子本人应该也是有所感觉的。要说为什么,因为当村桥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爱子的时候,只有被注视的爱子本人能感知到他视线中那足以燃尽一切事物的热意。
村桥不知道爱子的想法。只是,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至少爱子并不厌恶他。他能确定,她对自己抱有的感情中,除了对老师的尊敬,还有一种恋慕存在。
渐渐地,毕业的日子临近了。
网球部为选手们举办了一场送别会。自然,村桥也在被邀请之列。
送别会结束后,村桥与四五个选手一起——其中包括爱子——前往银座[9]。他带着这几位选手进了银座的一家咖啡馆。
他喝着茶,心绪却不似寻常,乱成一团。
女学生们似乎在愉快地聊着天。
她们的话题从告别快乐的学生时代开始,谈到了将来的梦想。爱子也参与了聊天,谈到自己的父亲早早去世,现在自己和母亲、弟弟两人相依为命,因此得尽快参加工作。与其他学生相比,爱子显得比平时更为寂寞了。
最后的最后,几人相互告别,踏上了各自的回家之路。巧的是,只有爱子和村桥两人回家的方向相同。因此,与其他同学告别后,两人一同踏上了归途。
村桥的心跃动起来。与此同时,还有一股淡淡的内疚感在他心中发酵。
最后到了两人分别的路口,村桥鼓起了勇气。
“有空的话,你要来我租房的地方看看吗?”
“好的,要是老师您不介意的话。”
没想到,爱子竟然真诚地答应了。
在租住的房间里,村桥一直说着些没头没脑的话,爱子只是以“好的”“不”这类简单的措辞来回应。因此,两人的对话总是冷场。
夜色渐渐深了。不知为何,爱子没有提出准备回家的想法。村桥心中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的兴奋感。
他渐渐地坐到了爱子的身边。接着,他牵起爱子的手。爱子保持着沉默,任由村桥动手动脚。
“爱子小姐。”
村桥第一次呼唤了爱子的名字[10]。他紧紧地抱住了爱子,爱子没有反抗。
村桥喘着热气,将自己的脸颊贴近了爱子的脸颊。接着,他将自己的嘴唇贴上了爱子的嘴唇,紧紧地抱着爱子——
突然,爱子一把推开了村桥。接着,她双手掩面,突然趴在榻榻米上,肩膀大幅度地颤抖着,号啕大哭起来。
村桥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看着趴着的、肩膀大幅度地颤抖着的爱子的身姿。
过了一会儿,爱子突然又抬起了脸。虽然泪痕清晰地留在了她的脸上,但泪水已经干透了。
爱子静静地站起身,接着开口道:“再见了。”
村桥慌张地说道:“爱子小姐、爱子小姐,你怎么了,是生气了吗?”
“不。”
“请你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我只是,我只是——”
“我一点都没有生气。只是回去太晚的话,我会挨骂的——”
说完,爱子便迅速地离开了村桥的住处。
被留在身后的村桥心中充满了悔恨、失望、自责和愤怒,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种异样的焦躁感,充斥着他的内心。
在那之后,他与爱子之间的联络就彻底断绝了。留在村桥心中的,是对女性永恒的不解。
没过多久,村桥因为某个契机开始执笔创作的侦探小说有了销量,最后,他辞掉了在政府机关的工作,成了一名全职小说家。在那段时间里,他偶尔也会想起爱子。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今年已经三十二岁的村桥依旧没有结婚。
(爱子现在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吧。看同窗会的名单上,她的姓还是原来的姓,想来她应该还没有结婚[11]。)
正当村桥回忆着五六年前的种种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了低沉的“吱铃吱铃”的声音。
村桥这才回过神,看向了电话。
电话的响声很反常。但是,只要再过一会儿,这个低沉的“吱铃吱铃”的响声就有可能突然响亮起来,变成“丁零丁零”的响声。村桥等着电话铃声真正响起来。
可惜,无论等多久,电话的响声依旧没有改变,一直持续着“吱铃吱铃”的低沉的声音。
毕竟最近是梅雨时节,空气湿度很大,电也很容易泄漏,所以电话经常出问题。村桥想着,大概是电话出了什么毛病,因此暂时任由电话这样了。只是,响声一直没有停歇。
这是多么无以言喻的诡异的响声啊。声音刺耳且阴沉,仿佛女人的呜咽。虽然时间还称不上是深夜,但这里是位于新市区的住宅区,此时四下寂静无声。而电话低沉的铃声,如同女人的呜咽,又像是谁的呢喃,渐渐地,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村桥终于拿起了话筒。
这时,话筒中传来了低低的声音,仿佛是千里,抑或是两千里之外,从一片漆黑的地方传来的蚊鸣般的声音:
“您好,您好。”
村桥大声呼喊道。这时,声音低低地响起:“我……我可能要被杀了——”
“啊?啊?你说什么?你……你是谁!”
村桥怒喊道。
但是对方丝毫不打算回答村桥的问题,继续说道:
“我肯定会被杀的,被那个野兽般的男人。接着,他会切下我的头。哈哈哈哈哈。”
笑声仿佛从地底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他听见了另一道尖细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应该是一位女性,她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完全无法听清她的话。
串扰[12]了!
他隐约可以听出,这是位于某处的男女两人进行的电话交流。
两人的交流内容过于离奇,村桥甚至忘记要放下话筒,屏住了呼吸。
“但,我可不会这么轻易被他杀死。只是,要是我被他杀了,那家伙肯定会‘咔嚓’一下切下我的头,像扔狗一样把它扔去哪里吧——”
只有男性的声音能听清,尽管也非常微弱。
村桥打了个冷战。尽管这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但从意思听来,应该是有一定的真实性的。他很难想象声音的主人是在开玩笑。
正当村桥在打冷战的时候,串扰似乎消失了。两人的对话彻底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接线员的声音。
“您好,您好,您是哪位?打给哪位?”
“不,我是接电话的那一方。”
村桥回过神来,这么答道。
“对不起,我搞错了。”
在这之后,四下寂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村桥将话筒放了回去。
他有些后悔接了这个串扰的电话。这种仿佛是从噩梦中醒来般的心情,带给他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快感。
不过,村桥很快就忘了这件事。他又开始专心致志地思考起小说的梗概来。
临近深夜,村桥猛地拿起笔,一口气写完了数十页的小说原稿纸。当他放下笔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很快就钻进了被窝。
到了傍晚,他从床上起来,洗了脸,吃了饭。接着,他拿起了女佣出门前留下的晚报。
临近盛夏,晚报上很少有值得一看的新闻。政治版面上的新闻依旧罗列着那些老套空洞的号召文,什么物价飞涨对策、振兴农村措施之类的。
社会版面上估计也没什么好新闻,村桥一边想着,一边往社会版面看去。不料,他一眼就看到了用大字印刷的标题“被切下头的百万富翁”,一下子打了个冷战。
他赶忙定睛看去。下面还有一个小标题,写着“前所未闻的杀人案件,被遗弃在丸之内工业俱乐部前的诡异尸体”。
“——木野巡查以为司机只是在打盹,因此摇了摇他的身体,不料,头颅‘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读完,村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诡异的电话。
“被杀了,被‘咔嚓’一下切下了头——”
他的确在昨天晚上的电话中,听到了这些事情。
但是今天早上,在丸之内的工业俱乐部前,一位男性坐在高级汽车的驾驶位上,身体上安放着已经被切下的头颅。不,他是被人摆放在了驾驶位上。这两者之间只是意外的巧合吗?还是说,这两者之间有着什么关联?
昨天晚上他听到的那个电话,确实是在快十点的时候接到的。而警方推断的那具诡异尸体的死亡时间也是在这个时间段。不仅两者的时间过于接近,而且被杀后头颅被切下来也不是什么稀松平常之事。看来,两者之间应该是有一定关联的。
被杀的男性据说是富翁熊丸先生。当然,这一点是从尸体上发现的名片和其他随身物品,以及他乘坐的汽车的所有者进行推断的。到晚报截稿为止,警方还没有确定死者的身份。总而言之,这是个棘手的大案子。
谈到熊丸猛,村桥曾听人说过,熊丸猛是个性格乖戾的男人。虽然他没有见过熊丸猛本人,但是他曾在某个聚会上见过熊丸年轻的夫人。尽管没有人将自己介绍给夫人,但对方应该是个非常擅长社交的美人。真可怜,不知道那位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昨晚那个诡异的电话。接着,他为要不要告诉警察那个电话的事情,又思考了良久。
最后,他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觉得还是将这件事告诉警察比较好。尽管他在丸之内警察署没有熟人,不过幸好在警视厅搜查课有一个熟人萱场警部,他决定去跟萱场警部聊聊看。这件事可能会被别人一笑置之,但他相信萱场警部一定会认真地听他讲述的。
萱场警部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看来他应该和今天的案件没关系。
“呀,好久不见。”
村桥打了个招呼,接着说道:“其实,我昨晚听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接着就看到了今晚的晚报,关于丸之内的那具诡异尸体的报道。然后我就在想,这两者之间说不定有什么关联——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个笑料罢了。”
做了这些铺垫之后,村桥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不料,萱场警部十分严肃地听完了他的话:“谢谢你。这两者之间说不定是有关联的,得立刻去跟高岛警部汇报一声。你大概不认识他吧?嗯,他被任命为这个案件的主任。对了,还有一件事是在晚报截稿后才弄清楚的,所以没登在晚报上——那具尸体不是熊丸先生。他虽然长得像熊丸先生,身上的东西和汽车也都是熊丸先生的,但他其实是另一个人。”
“什么,另一个人!那他的身份调查清楚了吗?”
“这一点好像还没有查清楚。对了,你跟我一起去搜查本部吧。就麻烦老师你亲口将这件事告诉高岛君吧。”
外行侦探
搜查本部就设立在丸之内警察署。
高岛警部看起来比萱场警部年轻得多,像是刚从学校毕业的样子。他的动作非常利落,似乎是个思维敏捷的警官。而且,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搜查课的警部,说明其能力一定非常出众。
村桥向高岛警部详细叙述了昨天晚上那个诡异电话的内容。警部兴致勃勃地听完他的讲述后,眼睛闪着光芒:“这还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电话。说不定其中真有点儿什么呢。你说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是上了年纪的,还是年轻的?”
“电话里反正听不太清。”村桥回忆着,“我没法断言,他应该不是年轻人,但也不像老人。总之,只能确定他不是青年。”
“那个女人呢?”
“女人那边我就完全不清楚了。我想,她应该没上年纪。嗯,应该是个年轻的女人吧。”
“这么说来,应该是中年男性和年轻女性?”
“嗯,对的。”
“从对话内容来看,这两人的关系应该非常亲密吧?像是夫妻、情人、兄弟姐妹这种感觉——”
“对的,就是这种感觉。”
“谢谢您。您的消息给了我们很大帮助。”
高岛警部向村桥道完谢后,萱场警部问道:“被害人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嗯,这件事啊,”高岛警部扫了村桥一眼,“村桥先生在场应该无妨吧。被害人的身份还没查清楚。”
“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也不能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只能说查不太清楚。拿他的指纹跟数据库里的比对过,没有匹配结果,所以他应该没有犯罪前科。只是,我记得他右上臂上有一小块刺青。这刺青怎么看都不像是日本的东西,应该是西洋的刺青。鉴定科说,船员里不少人身上有这玩意儿。但被害人应该只是以前从事过类似的工作,现在没有继续干了。而且,被害人的年龄据推断应该在五十岁以上了,如果是船员,应该是船长级别的了,但船长级别里也没有这号人物。或许他只是曾经搭乘过外国的船只。总之,他应该是在外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最近才回到日本的。”
“那他坐着熊丸先生的汽车,拿着熊丸先生的随身物品,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听到村桥的问题,高岛警部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关于这一点,熊丸先生说他也没有任何头绪。”
“那天有人拜访过熊丸先生吗?”
“不愧是老师啊!”高岛敬佩道,“我们仔细调查过了,要是用人们一起说谎就另说,但是那天的客人里没有谁是从国外回来的。而且,熊丸先生在下午五点左右就离开家了,那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那么,晚上十点左右,开车离开的人是谁?”
“附近的警察署的巡查说,那就是熊丸先生。要是熊丸先生没有撒谎,那大概是另一个人。”
“不是说他早上开车穿过涩谷了吗?”
“对的。但是,熊丸先生否定了这件事。”
“有不在场证明吗?”
“似乎是有的,但是熊丸先生隐瞒了他前天晚上的行动,不愿意告诉我们。”
“汽车确定是熊丸先生的吗?”
“汽车确定是熊丸先生的。晚上七点左右,熊丸家的专职司机把车开回来了,很快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他说,他根本不知道晚上汽车又被开出去了。”
“那第二天一早呢?”
“司机是在早上八点左右醒的。听说那时汽车已经不在了,他吃了一惊,问了不少人。”
“无论怎么说,熊丸先生对于这件事一无所知,您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说的是啊。”
或许是高岛警部意识到,自己作为责任者之一,不该随意对外泄露自己的猜测,因此模糊了措辞:“这个嘛,有所关联也说不定。”
村桥对案件非常感兴趣,不愿意就此放弃追问。
“听说昨天早上,长得与熊丸先生十分相似的男性,驾驶着熊丸先生的汽车穿过了涩谷。那么当时,估计尸体就已经在汽车里了吧?”
“是有这样的推断。”
“是在驾驶的途中,给尸体换上衣服了吗?”
“我想,这应该是不可能做到的。”
“那么,是一开始的时候,就在尸体身上放好了名片之类的东西吗?”
“如果驾车去丸之内的是熊丸先生,他可以在下车的时候做这些手脚吧。毕竟他只需要把尸体摆在驾驶位上,伪装成正在睡觉的样子。做些手脚的工夫还是有的。”
“但是在丸之内的工业俱乐部前,把尸体搬到驾驶位上,做这些事情不会引起周围人的怀疑吗?”
“但凶手实际上做到了——丸之内一带的话,早高峰结束后,会出现一段几乎没有行人路过的时间。而且,司机停下车后再仔细打量汽车的情形也不稀奇。所以,哪怕他偷偷摸摸地做了些什么,也不会引起周围人的怀疑。”
“假如开车前往丸之内的人不是熊丸先生,又会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就是个相当令人费解的问题了。”
说完这句话后,高岛警部紧紧地闭上了嘴。
村桥和萱场警部一同离开了丸之内警察署。
“你似乎很感兴趣啊。”萱场警部笑着说道。
村桥点点头:“对。这么诡异的案件,就连小说里都没有出现过。你怎么看?”
“不知道,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你不觉得熊丸很可疑吗?”
“嗯,的确挺可疑的。”
“我啊,”村桥小声说道,“总觉得昨天晚上那个诡异的电话,是熊丸打给其他人的。熊丸的电话跟我家的电话同属一个电话局,是有串扰的可能性的。”
“但是,被害者不是熊丸。”
“对,问题就在这里。我总觉得这个案件里藏着别的秘密。萱场君,我决定当一回侦探试试。”
“啊?老师你吗——我懂了,你是想在现实中试试小说里的手段,对吧?”
“你可别泼我冷水了。我是认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案件特别感兴趣。不只是因为昨晚听到了那个电话,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虽然小说家可能在现实中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我这回决定试试看。幸好我还认识一个能把我介绍给熊丸夫人的人。”
注释
[1]丸之内,位于日本东京都千代田区,是日本有名的商业街,也是三菱集团的大本营。(全书脚注皆为译注)
[2]巡查,即巡逻官、巡警,是警察中最低的一级。
[3]全称为日本工业俱乐部,创立于1917年,是一流实业家们为相互联谊和推动工业发展而设立的团体,初代会长为三菱合资会社社长丰川良平,初代理事长为三井合名会社理事长团琢磨。工业俱乐部会馆位于丸之内。
[4]实业家,指从事生产、物流、贩卖等行业的人。
[5]车主司机即owner driver,指驾驶自己的汽车的司机。
[6]坪,日本面积单位,一坪大约为3.3平方米。
[7]熊丸猛,日语罗马音写作Kumamaru Takeshi,英语写法为Takeshi Kumamaru。
[8]公民科目包括现代社会、伦理、政治经济等,是日本的高考科目之一。
[9]银座,位于日本东京都中央区西部,是一个极有代表性的繁华街区。
[10]日本人一般以姓相称。
[11]在日本,结婚后妻子将会改用自己丈夫的姓。
[12]串扰,即混入了别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