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挽天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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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无形脑补(求追读,很重要)

这天,澄迈县开会的豪族不止陈家。

郑翊从县衙回府后不久,郑氏宗主立即把族里能作主的人,都召集到了小佛楼。

郑氏宗主名叫郑勤,以前当过崖州司法参军;

除开是个出了名的酷吏之外,还对礼佛特别用心。

他相信,只要罪人对佛足够虔诚,多往广州城的庙里捐香火钱,今生来世就都不会遭报应。

郑勤致仕后,郑家在琼州岛上的地位大不如前。

他想,这一定是自己礼佛不够虔诚造成的。

于是打定主意,要在澄迈县外郑家宗祠的旁边,修一座华丽的小佛塔。

郑家人并非全都笃信佛教。

但他们大多在琼州岛各地担任刑吏,对于因果报应的说法,本就持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心态,故没人阻拦。

两年前,小佛塔修成。

塔身由精雕细琢的青砖砌成,塔檐四角微微上翘,挂着小巧的铜铃。

走进佛塔,正中央供奉着一尊释迦牟尼佛像。

佛像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座之上,螺发整齐而规整,面容慈悲且祥和,金身更是熠熠生辉,让人见之生敬。

只是,为了修建这座小佛塔,郑家几乎花掉了三分之一的家底。

郑家向来没什么正经的经商路子,家底一下子空了这么多,族中无人不急。

思来想去,郑勤横下心来;

哪怕得罪陈家,也要设法让郑翊,以个人敛财的名义去开设赌坊。

不知是取名沾到了李太白的文气,还是小佛塔修成即显灵——

郑勤四十岁的儿子郑汪轮,忽然考上了乡贡。

这可是郑家第二个考出岭南的读书人。

全族大摆三日流水宴,认定郑汪轮二十年积蓄的学识今朝喷发,必能一战成名,直入大明宫!

郑汪轮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在临行前,他特意找了陈家两兄弟,言语间多有敲打,让他们别欺负自己儿子郑翊。

陈家很给面子,应了下来。

可郑汪轮到了长安,却状况百出。

他千里迢迢赶到,自认为是一州大族的子弟;

虽比不上五姓七望那般尊贵显赫,但与其他大族的读书人谈天论地,总该是没问题的。

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那些庸人一听“琼州郑氏”这个名头,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这是郑汪轮此生头一回意识到,自家或许只能算寒门。

此前几十年,他一门心思读书备考,不谋求官职,也不与人交际应酬;

别说出岭南了,一年到头最多也就去一趟广州城。

总之,出身门第的大山,实实在在地横亘在科举考场。

为了能顺利通过省试,郑汪轮必须得拿到举荐条子。

可他在长安举目无亲,根本不知该向哪位大人求助;

只能像只无头苍蝇般,挨家挨户地上门求告。

那些日子里,他低声下气,把自己带来的财物,七七八八都送给了那些狐假虎威、人模狗样的管家。

终于,省试结束。

可对郑汪轮,却是噩梦的开端。

考试时,他亲眼看见旁边的梁姓考生,明目张胆地夹带小抄作弊。

他满心愤怒,以为考官定会严惩;

可考官走近后,只瞧了眼那考生的解牒,便若无其事地走了。

放榜之日——

那个姓梁的作弊考生榜上有名,而满腹经纶、真才实学的郑汪轮,却名落孙山。

此时的他,身上的钱财几乎花得一干二净,连在长安痛痛快快哭一场的资格都没有。

看完省试张榜的当天,他便启程返乡——

自然也就不知道后来殿试上发生的大事。

郑汪轮归心似箭,却又惧怕面对家人;

途中,只想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样便能永远逃避难堪。

可他还是到家了。

一进家门,他什么话都不想说,径直来到宗祠,“扑通”一声跪地,摆出一副不吃不喝、自我惩罚的架势。

郑家人看到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

便是作为家主与生父的郑勤,也不愿苛责。

在他看来,要是郑汪轮都考不上,郑家其他人就更没希望了。

他只是叮嘱全族人,不要去打扰郑汪轮,让他好好休息,等来年再重新振作,参加科考。

谁能料到,今日郑翊带来了重大消息,族里不得不召开族会商讨对策。

郑汪轮刚从长安回来,时间又刚好和黄县丞到任对上,说不定知晓长安的关键消息。

郑勤吩咐下人,哪怕是拖,也要把郑汪轮带到小佛塔来议事。

郑汪轮向来对世俗琐事兴致缺缺;

刚迈进小佛塔,便想用一句“儿子什么都不知道”打发过去。

“大郎,你当真连今科状元是谁都一无所知么?”

族中长辈的声音在小佛塔里悠悠响起。

郑汪轮神色恹恹,满不在乎地回道:

“这与我有何相干,又与郑家有何干系?今科状元总不至于跑到澄迈来当个县令吧。”

“是县丞。”

郑翊赶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朝着父亲行了一礼,而后说道:

“昨日到任的县丞黄巢,正是今科状元。说起来,与爹您也算同窗一场呢。”

听闻此言,郑汪轮仿若遭了雷击一般,整个人瞬间僵住;

半晌才缓过神来,扶住儿子的手,一屁股坐在了二叔公左首位置。

二叔公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而后又抬眼瞅了瞅郑勤头顶佛像,冷哼一声:

“家主,可得先给族人一个交代才是。

“当初可是你执意要修这小佛塔,口口声声能庇佑郑家的子孙晚辈。

“可如今呢?家底亏空没补完,进士也没考上!”

郑勤闭目不语。

郑翊赶忙沏上一杯茶,毕恭毕敬地端到二叔公跟前,脸上堆满了笑:

“二叔公,事已至此,着急上火也无用。

“虽说父亲此番没能金榜题名,但我郑家的底蕴还在,翊儿这两年操持博戏也小有积累。

“再者……这位新县丞,说不定能给郑家,带来些机遇。”

二叔公眉头紧皱,将信将疑地看了郑翊一眼:

“翊儿,你心思向来通透,别在关键时候打哑谜。”

郑翊放下茶杯,神色郑重道:

“二叔公,实不相瞒,黄县丞到任后,对我这个司法佐格外看重,诸多事务与我商议。

“连我操办赌坊一事,也完全没有追查之意。

“依我看来,黄县丞是想借郑家之力,制衡陈家。”

此言一出,族中一位叔伯忍不住站起身来,满脸疑惑:

“翊儿,这话可就怪了。陈家在崖州势力不小,新县丞如此大费周章,总不至于是看上了他家的贩盐生意吧?”

郑翊不慌不忙地取出两张治瘴传单,环顾众人开口:

“黄县丞一心想为琼州百姓,治理肆虐多年的瘴气。

“而陈家把控着本地诸多资源,行事又多有独断,若不加以制衡,黄县丞的治瘴大计根本无法施展。

“所以,他才将砝码投向我郑家。”

郑家诸公你传我我传你,将那三十六个字的童谣传看一遍。

递到二叔公跟前时,他一把推开,神色依旧狐疑:

“翊儿,不是二叔公不信你。

“历来到琼州任职的官员,十有八九都是被贬外放,没见过几个真心做实事的。

“区区一个县丞,就能有如此大的抱负?”

族中长辈纷纷点头,一位老者拄着拐杖敲地道:

“我看那黄巢小儿,分明是来者不善,另有所图!”

郑翊见状,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说道:

“您老可以对我存疑,可卢大人呢?”

“哪个卢大人?”

“岭南节度使,卢钧卢大人。”

郑翊挺直了腰杆,神情中隐隐透露出几分自豪。

他绘声绘色地向郑家的这些长者,复述起卢钧写给黄巢的亲笔信。

信中明确要求琼州、崖州、儋州、振州等地的刺史及下属官员,务必全力配合黄巢治理瘴气一事;

而且卢钧还特意提及,将在两个月后亲自登岛,检查进展。

看着族中老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郑翊按捺着心底的得意,继续道:

“除此之外,不仅澄迈县丞是今科状元郎,就连新来的县令李景让,亦是不久前位居礼部侍郎的高官。”

郑家二叔公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

“翊儿啊,我看你是被北方人的花言巧语蒙骗了。

“且不说卢钧的亲笔信,在岛上能管几成用,就单单说说这李景让;

“堂堂礼部侍郎到偏远下县当县令,官位分明一落千丈!

“还有黄巢,他这个状元要是真受朝廷重视,又怎会派到岛上来?”

一众族中老者听了,都觉得二叔公这番话有理有据,又准备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沉默许久的郑汪轮却突然开口,沙哑着喉咙道:

“倘若并非被贬呢?”

老神在在的郑勤也适时睁开眼,为儿子捧话:

“大郎,你见过世面,有话直说就是。”

族老们这才想起,此子是郑家唯一去过长安的存在。

于是,他们的眼睛齐刷刷聚焦,期待能从其嘴里听到点独到见解。

“儿子怀疑……”

郑汪轮微微眯起双眼,搁在茶几上的右拳下意识握紧:

“他们是来澄迈养望的。”

“养望?”

郑勤听到这两个字,心领神会,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

可他得照顾其他族老,遂问道:

“何为养望?怎么个养望法?”

郑汪轮坐直了身子,条理清晰地解释道:

“所谓养望,就是在地方当官时,快速做出些政绩,积累起声望;

“而后被破格提拔到,按正常晋升规则难以企及的高位上。”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起在长安时的种种;

如每一个历经世事的人那般,深深地叹了口气:

“除了当官,科举亦屡见不鲜。

“我在长安结识的那帮士林好友,不少人便是这般做派。

“出身名门望族的,刻意传出些尊老爱幼的佳话,以此彰显品德高尚;

“而出身稍低的,则会去痛批贪官污吏,或是帮助弱者,借此赚取贤良之名。”

一位族中老者满脸震惊:

“如此行径,与弄虚作假有何区别?”

“不过是士林惯用手段罢了,早已心照不宣。”

“那你呢?大郎,你在长安时,又是如何养望的?”

郑汪轮脊背挺得笔直,将此前四处求递条子的不堪过往全然隐匿:

“我郑汪轮向来以清流自居,从不钻营蝇营狗苟。

“只愿凭借真才实学,堂堂正正地在科举和仕途上胜出。”

“怪不得你这娃子没考上!”

一位叔伯情绪激动,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别人都养,你不养,怎么可能中进士?”

郑汪轮看似平静地回答:

“养望说来容易,尚需世家大族的出身做根基。”

二叔公在椅子上动了动腿,有些费劲地前倾道:

“这只是一个猜想,你如何断定黄巢二人不是被贬而来?”

“我确定他们不是。原因有二。”

郑汪轮放下茶盏,神色愈发笃定:

“其一,我在长安时虽不了解黄巢,但新县令李景让,毫无疑问是本届科举的主考官!”

郑汪轮并不理会众人的诧异,接着说道:

“其二,诸位长辈,谁听说过中原地区有‘黄’这个高门世家?”

说到此处,郑汪轮紧紧攥着拳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

“寒门庶族如何能在我大唐高中状元?又怎能刚考中就即刻封官?这于常理不通。”

郑勤一听,立刻吩咐下人取来《姓氏录》,而后逐行查找。

半个时辰过去。

郑家族老们几乎认定,黄巢的身份大有来头。

如若不然,岂非公开打五姓七望的脸?

“多亏我儿提供的消息,情况已经很明朗了。”

从傍晚讨论到黑夜,塔内烛火摇曳。

家主郑勤神色凝重,抬手在木鱼上重重敲了三下,最后总结道:

“黄县丞身世不明,但其至少具备尚书一级的背景,所以才会今朝题名,今朝封官。

“至于治瘴,其实是养望之举。

“越是偏僻之地,越难在事后被世人查证,功绩任凭己定。

“李县令看似是被贬谪到此,实际是为给黄县丞护道而来,作为官场前辈,教导黄县丞如何为官。

“这也解释了,节度使为何如此重视黄县丞,还特意派了一队官差下来保护他的安危。

“总之,他们二人,最多在琼州待到年底。

“大家可有异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选择了沉默。

连平日里最有主见、最爱发表看法的二叔公,此时也缓缓靠在了椅背上,不再多说一句。

显然是将决策权交给了郑勤,任由他来定夺家族的下一步走向。

“既然如此——”

“无论黄县丞是打算对付陈氏,还是真心治理瘴气。

“为了郑家,我等都必须全力以赴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