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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能成为免色 像玥的女人 做爱的条件是反对猫头鹰
“喜欢脚吗?”女子突然说道。
“什么?”我说。
“我说!喜欢脚吗?”
听倒是听懂了。但依旧没理解什么意思。
听着像对自己的身体引以为傲——不过不存在假冒欺诈吗?我审视对方桌下灵活摆动的小脚思忖,天下一绝?
星期日的动物园当然人满为患。即便是食草区的荷兰兔,周边也人流攒动。可兔子有什么好看的呢?宠物商店里有的是,何苦挤在这里眼巴巴的看。不,不行,人们就是要到这里看。所以来此便得做好战斗准备。
我站在长颈鹿园外的方石上,跟自出生起便没感受过非洲草原雨季的长颈鹿一起忍受炎炎烈日。
预报说今天气温高达36℃。实际恐怕还不止。而且往后还将热下去。
头顶上一片云丝也没有,干干净净的天空似一块蓝色玻璃毫无保留的迎接强烈的太阳光。我摊开手掌,晃了晃。没有风。喜人的气流仿佛干燥海绵里的水,一丝都挤不出。总之是要多热有多热。而且周遭动物生活排泄的气味固执的滞留此地,一经太阳加热,那味道可想而知。
长颈鹿与我一般静静地忍受这一切。不知是否是错觉,对方的表情似有些许迷惑,仿佛在说你又何必跑来遭受这一切呢?
我不自觉叹口气。然而越叹越热。身上的白衬衫湿透,后脑勺的头发湿成绺,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火辣辣的。脑子像放在小火蒸笼上慢蒸。然而我必须忍受这一切,因为我有来此的理由。
与长颈鹿摆手告别后,我穿过食草区,走上一段林间小径,绕过已过喷水时间的水池,迈步登上种满波斯菊的小山坡。一栋玻璃穹顶的白色建筑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群鸟馆,按照路线图我寻到此地。
馆内相当安静。游客只有十几位,其中年长的女性居多。鸟类跟年长女性有什么关联吗?不清楚。
大概是担心鸟受到惊吓,四处贴着禁止噪音的警示牌。馆内除偶尔几声尖锐鸟鸣再无他响。
我很快来到鸮类区域。很小的一块地,瞧着让人可怜。五十平米见方。位于群鸟馆的西北角,左边生活着活泼的金刚鹦鹉,右边飞着小巧的北红尾驹。不知这般安排的考量是什么。总之将猛禽安排在此地并不协调。或许是猫头鹰不讨喜的缘故?故意把它们安排在人流量最少的地方?我胡乱猜测。当然,可怜或许也谈不上。尽量少与人接触,或许才是鸮们所需要的。
笼里共有十五只鸮,站在假树的枝干上。最近恶补了鸮鸟知识,所以大部分鸮都认得。里面领角鸮居多。个头不大,三十公分左右,小巧可爱。以田鼠和昆虫为食。女生会特别喜欢。一身灰褐色羽毛,还有漂亮的耳羽簇和乳白色领环,像小个头绅士。
剩下则是常见的乌林鸮和兰屿角鴞,羽毛又灰又脏,脸又大又丑……雕鸮只见到一只,将近七十公分高,很好发现。宛若鸟王般站在假树的顶端。眼眸紧闭。身体与其他鸮般一动不动。
我一走近,鸮们纷纷侧头,目不转睛的打量我。大概是不常见到人的缘故,鸮们盯着我不放。
树枝不宽敞,大家站得不远也不近。这种动物没有社会结构,因此关系看起来不亲近也不敌对(我揣摩是这样)。大家如挤同一辆公交车的乘客,在到达目的地前都客客气气。
过片刻,鸮们不再看我。脑袋水平旋转,回到正位。
屋顶有一块是钢化玻璃,热烈的阳光洒下来,落在羽毛上金灿灿的。有些鸮不喜欢,特地飞到阴处;有些则懒得动弹。
我坐在长椅上观察它们。发现鸟们也有好看不好看之分。虽然都顶着一张猫儿脸,但并不千篇一律。它们跟常见的猫一样,长得俊逸的有,长得寒碜的也有。还有可爱的。
最俊俏的是那只雕鸮。面部盘是柔和的浅黄色,耳羽簇长长翘起。而且身材修长,爪子粗壮,翅膀展开估计得有两米长。扑倒一个人不在话下。
在我看向对方时,对方也察觉到似的睁开眼。金黄色的瞳仁,深邃如黑夜的瞳孔。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的,对方好像在审视我。与其他鸮紧盯着的目光不同,它似乎在审视思索。
对方是否是那只偷偷潜入家中又悄无声息消失的家伙呢?我暗自思忖。有这种可能。它的尾羽深褐色居多,但也有不少呈灰白色。但也只是有可能罢了。毕竟没有任何能够佐证的线索。
我浅吸一口气,将视线转移。随着视线转移,对方也闭上眼。
总之这回来此的目的便是看鸮。想亲眼看看鸮们是怎么回事。这是闷头翻看青面提供的资料时萌生的想法。然而几乎一无所获。所以不禁心情沮丧。
就这样看着,从远处走来一个人。
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子。对方身着浅绿色的清新连衣裙,头戴冷白色草帽。小臂挎着一深棕色竹编包。像生活富足无忧无虑的职业女性。脚上穿一双简约的皮带凉鞋。踩着极有信念感的步伐。
来到近前,没有看鸟,对方先冲我点头示意。
我也颔首招呼。
女子个头跟玥相仿。脸被太阳镜遮挡一半,剩下的半张脸也很好看。特别是嘴唇的线条颇有意味。身材也很好,应该有健身。
打过招呼后对方便认真的看起鸮来。她一个一个的看,从最末端的领角鸮开始,到顶端的雕鸮结束。在雕鸮身上花的时间最长。期间这里没经过一个人。
对方也不拍照,就抱着肩膀看。看了半个小时之久。看的时候余光微微向我这里瞥。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没深究。
午饭在附近一家面馆草草解决。冷冷清清的面馆,客人一共两位。老板不舍得开冷气,只让立式风扇无意义的吹来吹去。我努力忍着心中燥热咀嚼食物。食欲像冬天因温度过低而打不着火的汽车那样上不来。但理智告知自己,必须吃点东西,否则这漫长一天可撑不过去。
注视着面碗咀嚼食物的时间里,渐渐确认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似乎越来越适应独身生活。或者说找回独自生活的节奏。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下班后一个人待着……总之所有事都一个人行动。跟青面那样的聚会是少有的工作之余我会见外人的机会。此外的时间都是一人度过。
一个人度过时间想必不容易。必须得有一种信念感。否则便过不下去。时间会像卡壳的钟表走得很慢。会想找人倾诉,想把积攒在脑子里的东西放空出去,想拥抱温暖的肉体。
念头一旦浮起来就很难摁下去。因此信念不足时我会手淫。开始想着玥,想着临走时给我留下的深刻记忆。后来不足够,必须想其他的女人。面部雾蒙蒙一片,不是玥,也不知是什么人的女人。靠想她来度过漫漫长夜。
而且还有一个严重问题是,独身的信念感越强,有关玥的信念感便越弱。
玥的离开是否就是普通意义上的分手呢?我常怀疑。意思是不是一刀两断,有关我俩的问题永远不会再进行下去。猫头鹰也是,追着一根鸟羽漫无边际上纲上线的研究是不是有些神经质。
我开始考虑青面的话是否有道理。是不是不该再查下去。
但另一方面我又彷徨。
现在放弃会不会半途而废,自己是不是在通往成功的路上前功尽弃。
我看看远处,再瞧瞧脚下;瞧瞧脚下,再眺望远处。一瞬间,青面脸上的黑痣似乎长在了我脸上,我在决定是否切除黑痣。
总之近来过得十分挣扎纠结。而且没任何人帮上忙。
下午来到图书馆。为的是再找找有关猫头鹰的资料。但那样的心情实在上不来。
最后随便挑了两本外文中译的资料,反而花了不少时间挑了两本东野圭吾的小说。两本都是大名鼎鼎的书,分别是《白夜行》和《解忧杂货店》。
书籍是我认为世上最有意思的事物,图书馆则是最无聊透顶的地方。每次踏入此地,都以为走进了古标本博物馆。而且还远没有博物馆有意思。
书是自由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存书之地却是禁锢。这让人匪夷所思。因为我觉得捧在手里被阅读的书才最赏心悦目,把无数的书分门别类的束之高阁,不管原因是什么,都让人气堵。
甚至,我下过结论——图书馆乃粗俗之地,卖两性杂志的的书店都比其有意思得多。玥也深表赞同。
它的最可鄙之处,在于借书之名把自己抬到高级的位置,但其实自己内心空空。玥曾这般说。
当然,这只是我俩的狭隘之见。如果觉得不顺意,请多包涵。若图书馆有意识,恐怕也会觉得自己很冤枉吧。
再说,把建筑物假定成有意识之物评价,本身就过于奇特了。
我在馆内的待客沙发上找一处坐下。边啜着刚从冷饮店买的冰美式边扫视人群。时值炎热的七月,正是学生们放暑假的时候,还是有不少穿着卫衣跟长衬衫的人四处行走。大家似乎刚打开家门,迎接突然轮转而来的夏季。不过更多人穿着短袖。女孩们穿上热裤,晃动着大腿。粗的,细的,圆润的,柴火似的,不一而足。有的特意穿上丝袜,跟男友挨在一起。
看他们的表情也很有意思。学生们灰头土脸,上班族表情厚重,老人们装作深沉。学生是来补习功课,上班族大概为了加班;老人们则在二楼看报,身体力行关心国家大事。
我放下咖啡,微闭上眼。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满地阳光使我想起跟玥初次见面的午后。现在对方正在哪里做着什么呢?她是否还保留着同我一样的狭隘观点,还是说有了中意的新想法?几个月来她杳无音信。玥的哥哥因为股票也进入“免打扰模式”,打去的电话全都石沉大海。按对方预计,玥的集训生活最多还有两个月便结束。那时的她还能否回到我身边呢?
“我绝非免色那样的人,任凭努力也到达不了。”同玥恋爱的初期,一个难得凉爽得沁人心脾的夏日午后,我在医院陪护生病的玥时,这么说道。
玥那时身体不好,几乎每年都得几回病。事实上是从小落的病根,小时候她就经常得病。大部分都平安无事,但也有几次差点要了她的命。
“那几回都是三四岁,我还不太记事。总是咳嗽来着,24小时不停地咳,只要呼吸便咳。好像是周围空气不干净似的。但身边如此反应敏锐的唯有我一个。”玥曾解释过。
跟我在一起后,玥身体明显好转,生命越来越有活力。就像终于开始认真打理,松土浇水的绿植,开始焕发出勃勃生机。
这回是她不小心得了肺炎,医生说是新冠后遗症。
“免色是谁?”玥问道。
“村上春树小说里的人物,取自《刺杀骑士团长》。免色的特质是只追求自己能弄到手的东西。”
“弄到手的?”
“就是在能力范围内通过智力和手腕获取到。”
“弄不到手的呢?”
我耸耸肩,“不做丝毫留恋的放弃。”
“听起来也不错。”
“或许。”我说,“但也正因此,免色错过了相爱之人。到得晚年畏缩在白房子里偷窥不敢确认是否是自己女儿的真理慧。”
玥饶有意味的与我对视。
“我的意思是,虽然痛觉给人生带来不幸,但绝对是有必要的。抛弃痛感等于抛弃与之相反方向的幸福。二者共存。”
“那么我遭遇的痛感所关联的幸福又是什么呢?”玥这样问。
我自然回答不出。
之后玥轻轻睡去。带着柔和暖意的午后阳光被窗外榉树叶裁成碎片后洒在她脸上——简直不像是炎炎夏季该有的要素,仿佛时光轮盘不小心错位,将往后秋日移到此地。
我睁开眼,望着被光打亮的茶几,变幻莫测的光影以某种勾人思绪的非现实感在上面静静流淌。
我叹口气。我不是免色,因此必然不会安心经营着弄到手的东西,即便真理慧不是自己的女儿,势必也要在黑暗虚无之中遣怀怅惘。所以,两个月后无论玥是不是回到身边,我都得为此努力下去。即使最后是无意义的。
我取出纸袋里的小说。拿出《解忧杂货店》,《白夜行》放在一旁。
东野圭吾写推理小说确实有一套。读他的书莫名有种踏实感。我读了《浪花少年侦探团》和《布鲁特斯的心脏》,都很好看。前者有些像动漫《名侦探柯南》里某些情节。而且他埋设悬念有一手,只是有时铺垫得过长了。《白夜行》就是例子,几年前读了几遍都没读下去。
我偏爱他的小开合本。入手第一本是《湖畔》。后面被翻拍电视剧(电视剧倒没大有意思)。故事讲述了四个家庭因为孩子即将升入初中而聚集在湖畔别墅,接受津久见老师的集中辅导培训(这不跟玥经历的正相似?)。集训期间主人公的情人被莫名杀害,几个家庭为保证孩子入学,不仅贡献了金钱和肉体,还不惜掩盖罪行,偷偷将尸体沉入别墅旁的小湖。
头一次读便被牢牢吸住。小说开展流畅,故事铺平垫稳,结尾高潮迭起又戛然而止。作者像在公园散步时的偶然驻足那样将一个个伏笔埋入其间。结尾接连出现的东野式意外也十分引人入胜。此外,小说将当代日本社会的黑暗面刻画得入木三分。让人不胜唏嘘。
小说结尾,俊介驱车回返别墅,跟美菜子一起在委曲求全的扭曲性阶梯上无法回头的不断迈步。
我翻开《解忧杂货店》的第一章摆在面前,脑袋却在回想《湖畔》的结尾。第一次读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大一的夜间自习。很难想象是在十年之前。回想起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这时遇到一位熟人。也不能说是熟人,只有一面之缘。是上午在动物园见到的女子。对方依旧那副打扮,草绿色连衣裙,白色遮阳帽,太阳眼镜。肩膀的皮肤晒得通红,身上流了许多汗。
我看向对方,她不曾理会,挑了个离我不远也不近的位置坐下。想必是将我忘了。我这人本就不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坐下后女孩四处打量,还往我这里瞥了几眼。应该是在找什么人或者等人吧?对方手里没有书,看样子是把这里当成集合的地点。
不过怎么都无所谓。我从女人身上收回注意力,开始用心读起手里的小说。《解忧杂货店》采用的是AB双线进行的故事,而且一出场的人物便有三个,还涉及不同时空的穿梭……总之不认真看,一定会读的乱七八糟。
半个小时的时间眨眼过去。我抬起头,缓解因为一直不动而酸痛的脖子。半个小时在现实还发觉不出什么变化,阳光的角度,声音的远近,熙攘的人流,温度,似乎与之前一样。但克朗已经死了。我读到第二章的第九回,没成为专业歌手的克朗为救孤儿院的姐弟而留下性命。
我心情略微有些沉重。死亡是全人类最容易共情的媒介,因为它是活着的人必将面对跟思考的对象。无论哪种语言和文化。相比之下,出人头地和让父亲骄傲倒不显得多迫切……我想起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我放下书,眺望远处,活动手脚,主要是活动腿关节和手腕——这时才发觉女子不知何时坐到了近前。近到能闻到身上的香水味,一股格调淡雅的清香。我隔着茶几瞥一眼她甚为自然翘起的脚尖。茶几上摆着一杯跟我同样的冰美式。
对方已摘下太阳眼镜跟遮阳帽,脸上缺少表情,朝着一侧定定望着。阳光在上面淡淡撒上一层光影。她的脸比预想的胖些,眼睛很可爱,属于自信从容的那类。不过看着这些总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察觉到我注视她,女子回过神,嘴角好看一笑。
我立时明白那股熟悉感的源头。
玥!对方的神态动作神似玥!
她端起冰美式喝了一口,纤细的手指习惯性似的抚摸一下耳垂,然后就势顺过耳际的头发。
我被这动作惊住。因为这是玥常做的,特别是抚摸耳垂。像唱歌换气那样,她调整状态时常做。
“又见面了?”她开口道,像久不相见的老朋友那样。
语调似乎也差不多。
我愣了一会儿,说道:“是啊。”
“一天之内遇见两次可不容易。”她面带微笑。
“有缘分。”
“是啊,有缘。不过不知道会不会碰到第三次?”她竟然期待似的说。
“有缘分就会再碰到。”我说。
对方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一点头,碧绿耳环便轻轻摇晃。
“一个人?”
“是啊。”
“还在上学?”
我笑着摇头:“工作已经七八年了。”
“看着不像。”她笑道,“你身上没有班味,也不具有饱经沧桑的老手的气质。”
“换句话说,还是个菜鸟。”
“不是那个意思。”她摇了摇头,“有能力的人也不一定就非得老气横秋。工作起来不假辞色还卓有成效的我见过不少。”
“饱经沧桑但一肚子草包的也有的是。”我说。
“没错。”她眯起眼睛笑。
“不过,为什么觉得我还在上学呢?”我疑惑道。
“不是认为你在上学,是想确定一下。因为我不想跟学生说话。”
“为什么呢?”
“不想浪费时间。大部分的学生大脑都一片空白,虽然往后大概率也是填充草包,但空空荡荡的更没劲。”
她像是经常跟人聊天。我瞥一眼对方的眼睛。里面除了坦然什么也察觉不出。
“经常去动物园?”她又抚摸一下耳垂。这回没碰头发,手直接放回膝盖。
“哪里,动物园今天是第一次去。”
“真的?”她吃惊的张嘴,“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去动物园?怎么会?不喜欢?”
“真的。大概是因为没机会吧,从小周围就没有那样的气氛。父母不带我去,自己也没想去那种地方。”
“很可惜啊,里面好玩的东西不少。”她好像真得很可惜似的说,“不同的动物园开放的稀有动物也不同,动物们的气氛也不一样。我喜欢市北区那家的骆驼,东区那家的大熊猫。每次看不同动物园的动物获得的感受会有种收集邮票的感觉。话说就没想着跟好朋友或者女友一起去逛逛?”
我摇了摇头。玥从未跟我说要去什么动物园,连隐晦的表达也没有。而且我认为两人在这方面的感受应该一致——尽管其存在性无可指摘,但看到本该活泼生长的动物被圈养心里就有一股难言的情愫。当然了,动物们不会有什么话说。对它们来讲,可能生活在没有天敌的环境更好。但问题是人。是人的意志。动物不知道自己被圈养,人知道。没有选择权的一方不在乎,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反而应该再深入想想。
“真的蛮可惜。”她不厌其烦的重复,“不过听说三十岁的人第一次去动物园真感到新奇啊,好奇你是怎样的人!刚才脑袋里几乎马上跳出一则新闻,越南有一个男的三十一年没洗头,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当然,三十岁没去过动物园跟三十年不洗头完全不是一个层级,而且前者略微想想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或许没去过动物园的人大有人在。但这两件事奇妙的关联起来了。”
“是吗?”我看向对方。她端起冰美式喝了一口,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
“那么这回怎么想去了?”
“因为猫头鹰。”
“猫头鹰?”女子的眸光略微凝聚。
遂把家里莫名其妙进了猫头鹰又消失得神乎其技的的故事讲给她听。
“原来如此,所以是想去确认有没有侵入家中的小偷?”
“小偷?”
“一种惯常说法,一般擅自闯入家中的不就是小偷吗?”她又露出那个形似玥的笑。嘴角仿佛因岁月中的确幸而动人的勾起。
“不过,确实没丢什么吗?”她说。
我摇头,“把家里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什么也没丢。”
“那就苦恼了。既没人受伤也没丢东西,警察都不会管。只是有一点想问。”
“请说。”
“你怎么就确定是猫头鹰呢?只凭一根羽毛,就笃定是一只鸟飞进家里,而不是家里进了其他人,是他放的羽毛?虽然两种说法都不可思议,但为何你就认定是前者呢?”
我注视了一会儿对方的眼睛,随后低下视线。她说的有道理,甚至她的说法才更有可能。要么是会开锁的“小偷”,要么干脆是保留家里另一把钥匙的玥,怎么想都比莫名其妙的猫头鹰更合理。但奇怪的是我根本没往那儿想。原因很简单,只要让她到当时的场景看看就知道了。那里诡异的弥漫着一种气氛。偷情有偷情的气氛,分手有分手的气氛,离别有离别的气氛,那里当时保留着鸟进入家中的气氛,而那以闪电般的直觉击中了我,所以才自然而然的顺着鸟调查下去。
但直觉不成为解释。那完全是私有化的玩意,最多以隐喻的方式体现。
“这次去动物园可有收获?”见我不好回答,她主动过渡了问题。
我摇了摇头。
“听说那里添了一只雕鸮,所以才去看看。”她又开始抚摸耳垂。这回抚摸了很长时间,一直放不下来似的。
我悄悄打量,因戴了耳坠,所以她抚摸的其实是耳垂上方的位置。简直一模一样,我内心感叹,如果只拍手部的特写,说不定分不清是玥还是她。
“那只雕鸮是刚有的?最大的那只,站在树顶上?”我略微直起身。
女子连连点头。
“才加进去没几天。我上次去还没有呢,听说是一只美洲雕鸮,好像不是野生,是谁偷偷当宠物养的。”
“那怎么会跑到动物园里?”
“不知道。或许是主人没看好,偷偷跑出来的吧?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清晨上班时在群鸟馆里发现他的。”
“自己飞进去的?”
“不清楚,工作人员忘了自己关没关门窗。或许是忘了哪扇窗,从那里钻进去。”
“你为什么去看猫头鹰呢?上午好像在那站了很久。”
我似乎问了不好回答的问题。她望着空气思考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放下手低头注视自己的掌心。
往后二十分钟我们再未说话。时间如静谧的小河那样徐徐流淌。阳光洒在身上仿佛有一股奇妙的重力。我重新拿起书,小说行进一半,贵之正怀着不能理解的心绪以顺从之心将绝症父亲送回浪矢杂货店。
这时女子接了个电话,之后便拿起包戴上遮阳帽跟眼镜微笑告别,我点头回应。应该是对方等的人到了。她确实在等什么人,之前就频繁查看时间。
对方去见的是谁呢?我翻动书页,就这个问题无意义的想。罢,不管是谁,这个跟玥颇多相像的女人不会去见什么学生。
不料半个小时后女子回返。我买第二杯冰美式回来,看到她正坐在我原来的位置,手里捧着《白夜行》,翘着脚尖。
“看得很认真嘛!”我招呼道。
“哪里,大二时看过一遍,现在都忘了。”她抬起头嫣然一笑。
“再来一杯?”
“谢谢。”
我把手里的冰美式递给她,转身再买一杯。这家的冰美式味道不错。
回来后在她身边坐下,她身上清新的香水味像找到出口似的往我鼻尖上涌。每吸一口就好像跟对方说了一句无声的话。
“写的什么故事?”我开口问。
女子被老师提问似的摇摇头。“忘了忘了,反正是死了几个人,真相历经千辛万苦才被发现——推理小说不都这么个套路?”
我点点头。
“日本人名太难记,地名也是。拗口又对应不上。此外定语太长,”她用白皙的手指指出一段,“看看,看看!因为描述一栋房子,定语比本州岛都要长了。字也多,厚厚一本,多亏是学生才读得下来。”
“因为学生脑袋空空荡荡,正好装得下。”
“就是这个意思。”女子嗤嗤的笑。
随后我们就《白夜行》短暂交流。虽然有诸多问题,一九九七年开始连载的小说能畅销到现在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
“我还是喜欢中短篇。”她合上书,“像《湖畔》那种就比较中意。”
我们又聊起《湖畔》,本来说的是湖畔沉尸,后来不知怎么的说起那几对夫妻交换的事。
“第一次读时吓一跳啊,因为根本不知道夫妻还能这样做,心灵冲击强烈!以至于后面到底是谁死了,谁杀的,都弄不清。”
我点点头,我第一回读也吓了一跳。
“你说日本社会果真像作者写的那样?中年夫妻没有感情,要么找情人,要么夫妻之间换着来?而且为了孩子升学,母亲陪考试专员睡觉?”
“没听见谁说完全不是那样。”
“咱们这儿也有么?”
我不清楚她说的是找情人还是孩子升学,“应该有吧。”我含糊道。
“你见过?”
“没有。”
“那怎么知道有。”
“猜测……”
“你觉得那种事应该发生吗?”
“不管怎么说,咱们国家的性观念比较传统,所以读那种情节容易受到冲击。”
“不不,不是观念的事,也不是情节的问题。可能是某种更宏观的概念。读完小说,我想的第一个问题是日本社会究竟以什么意志驱动,会滋生出让人如此瞠目的背德问题;第二个问题是我们的社会会不会也这样……至于孩子杀人的事则完全没考虑,因为即便是小说也过于匪夷所思。”
“甚至会想,如果自己是美菜子会怎么做。”
我看着对方的眼睛,里面犹如空洞,表情倏然远离。
她轻轻靠在我身上,“如果你是俊介,你该怎么办?”
我全然不知对方为何突然从推理小说聊到这一点。如果站远一点看,对话的转折或许过于天马行空和莫名其妙。但我站在近处,听着她颤抖的语声,闻着浓郁的香水味。
“是湖畔沉尸之前还是之后呢?”我说。
她没听进去,身体着凉似的颤抖。五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她恢复平静,脸上的表情回返,眼神不再空洞。不过她仍靠在我身上。
“嗳,后面还有什么事做?”
“没有。”
“不把剩下的小说看完?”
“今天看得够多了,以后再看。”我合上书。
“接下来去找个酒店?”她说的不偏不倚,就是那个意思。
我叹口气,“你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她点点头。
“原本约了人也是为做这件事?”
她再次点头。
“那么去找那个人做不就好了?”
“他失约了。”
“所以就找上了我?”
“怎么,觉得自己是替代品所以不开心?”她语调上扬。
“有点儿。”
女子开心的笑,碧绿耳坠畅快的摇来晃去。
“你怕是第一回遇到这种事?”
我点点头。
“看来你早该去趟动物园了,说不定会早碰到这回事。”她用手抚摸我后脑勺的头发,“很讨厌这样吗,跟刚认识的女人做爱?”
我摇摇头,“倒不是说讨厌……”
“食色性也,只要不违反道德法律,做什么都任由别人去说好了。”
她脸上十分坦然,我注视她的眼睛,里面十分坚定,跟刚才的空洞截然不同。
“或许这么说不对,不过这样做会不会跟……小说里描述的日本问题一样?”
“你是说找情人和夫妻交换,或者干脆说滥交?”
我没点头也不摇头。
“跟你说!”她眼睛上挑着看我,“这完全不是一回事。首先我不找有伴侣的人,也就是说既不是情人,也非夫妻;其次,我不滥交,跟我睡的人必须得满足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须得讨厌猫头鹰才行。”
“猫头鹰?”我愈发跟不上她的思路。
“对!我讨厌猫头鹰,跟它是敌对关系。”
我注视一会儿她的脸,停顿片刻:“能说说原因?”
她点点头,脸上泛起不那么欢快的表情:“说起来不值一提,就跟被狗咬过的人讨厌狗一样,我小时候被猫头鹰攻击过。那次是在农村,我独自走在去姥姥家的土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远处是黑黢黢的深山,日暮黄昏,冷风萧瑟,周边路灯都没有啊……这时一只猫头鹰从背后无声无息的飞过来,待我察觉时已经被其扑翻在地。”
“后来如何脱困的?”
“被大人救下的呗。幸好附近有农忙的大人,听到呼救过来把它赶走了。”
“猫头鹰怎么会攻击你呢?”
女子白我一眼,“我怎么知道!许是把我当成野兔或者别的什么了吧。总之,那之后就记恨上了。再看猫头鹰的动画也不会觉得可爱,连带着喜欢猫头鹰的人也讨厌。”
“所以现在只跟讨厌猫头鹰的人做爱。”
女子瞪我一眼。
“不过真的小时候被猫头鹰攻击过?”我有些不信。
“当然,身上现在还有那时留下的伤疤,要看看?”
我下意识点头。
女子抬头望一眼,打量没人注意这里后,拉开连衣裙的肩带,露出被淡黄色乳罩包裹的乳房,一条三公分长胎记似的疤痕出现在胸部的一侧。然后又掀起裙角,露出光洁的大腿,在性感的黑色蕾丝内裤花边的旁边有一条更深更长的伤疤。
做完这些她迅速恢复原状。
似乎没人发现,但难保真是这样。她身上弥漫了相当浓厚的情欲,促使她顾不上这些。
对方架起腿,裙摆的下方露着一半大腿,翘起的脚尖颇有侵略性的伸到面前。
我脑袋里不由浮现女子的黑色内裤,淡黄内衣跟丰满乳房。
“喜欢脚吗?”女子说道。
“什么?”我说。
“我说!喜欢脚吗?”
听倒是听懂了。但依旧没理解对方意图。
听着像介绍引以为傲的商品——不过不存在欺诈吗?我审视对方桌下灵活摆动的小脚思忖,天下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