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说她不在家是什么意思？”我小声问道。有一瞬间，我慌了起来：老虎把她吃掉了。但我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

妈妈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看不出她是担心还是生气，她的双眼和双唇周围布满雨水，让人难以看清她的情绪。我真希望自己知道她的感受，这么一来才能知道我该有什么感受。

萨姆胡乱转动黄铜门把，想用力转开，但门顽固地紧闭着。“所以……”萨姆盯着妈妈，然后看了看我。她头发扁塌，浓密的眼线化作黑色条纹沿着脸颊往下流，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淋湿的老虎。“我们只能在这里等，还是在这种大雨里，而且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妈妈用湿透的T恤擦了擦眼镜，但没什么用。“不，我不这么认为。等我一下。”她举起一根手指，然后跑到房屋的一侧。

“她要去哪里？”我问。我把双手罩在头上想挡雨，但一点用也没有。“海莫尼在哪儿？”

萨姆没回答。我们看见妈妈停在客厅窗户的下方。她敲了敲窗框，摸了摸窗台，然后用拳头在玻璃下方猛力一击。

“这还真正常。”萨姆语带讽刺地说。

妈妈接着推开窗户。她匆匆看了我们一眼后才撑起身体，一头翻进屋内。

“哇！”我低声说。我从来没见过妈妈做像刚才那样的事。

萨姆摇了摇头。“真的该‘哇’。我敢打赌她在少年时期一定经常这么做。”萨姆看着我的表情，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该皱眉还是该大笑，我完全懂她的感受，因为想象少年时期的妈妈不只荒唐，也有点吓人。想象妈妈在我们出生前的样子感觉很诡异。

但萨姆露出了笑容，我内心松了口气。“她大概会溜出家门，和朋友参加派对。”

我点点头。萨姆高兴的时候，整个圆脸会发亮，看起来又像是我姐姐了。我慢慢朝她那边靠过去——只靠近一点点，这样她才不会注意到。

她皱起鼻子。“你觉得她会溜出去和男生见面吗？”

“我不觉得她在和爸爸在一起之前曾和谁约会过。”除了爸爸以外，我无法想象妈妈和其他人在一起。或者老实说，我无法想象她和任何人在一起，因为我不记得妈妈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了。

不过，我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因为萨姆的脸庞很快失去光芒。她绷紧下巴并转过头。“那样想太天真了。”她喃喃自语。

爸爸对萨姆来说和对我来说并不一样。她年纪比较大，所以她记得爸爸。他死于车祸时，萨姆七岁，我才四岁。

“萨姆……”我开口，却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

我以前能和她聊天。我以前什么都会告诉她。如果是几年前的话，我就会说“我刚看到路中央有只老虎”。我会直接对她大声说出一切，因为我无法忍着不说。

“我刚看到……”我又试了一次，但门另一头的开锁声打断了我。妈妈滑开锁时，门锁咔嗒作响，然后门开了。“快进来。”她说，好像担心我们可能会淋得更湿，但其实我们老早就浑身湿透了。

我和萨姆进屋，一路留下湿答答的脚印，在木地板上积成一池池水洼。

海莫尼的房子看起来像一段回忆。客厅和厨房紧紧相依，中间是一张紫色餐桌和一个无法生火的壁炉。一座老爷钟在客厅最远的角落里嘀咕着。

壁炉架上，两只石狮子簇拥着一张妈妈的照片，为她祈求财运。在另一边，一只青蛙守卫着我和萨姆的照片，为我们守护幸福。房子里到处都是一小捆又一小捆的药草和薰香束，有的在悬挂于天花板上的篮子内，有的在流理台上，有的塞在碗里，用来驱除邪气。

我深吸一口屋内的空气，荞麦面、鼠尾草、洗衣液的气味闻起来就像家的味道。

萨姆则没这么开心。她双臂交叉在胸前，皱着眉头。“呃，”她说，“那是怎么回事？”

我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客厅的另一端是海莫尼的卧室、厕所和两道楼梯：一道通往阁楼的卧室，另一道则通往地下室。但现在，韩式传统雕刻柜和瓦楞纸箱堆得像路障一样，矗立在地下室门口。

妈妈摇了摇头。“很怪，对吧？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咬着大拇指指甲，环顾室内。有一瞬间，我瞥见她眼中的一丝担忧。

我先前振奋的心情一点一滴流失。这确实很奇怪。东西放在不对的位置，海莫尼也不在家里。

我心里涌起一股令我打战的阴郁。“海莫尼在哪里？”我问道。

妈妈看着我，眼神变得温柔。“噢，别担心。我很确定她只是出去买东西或去找朋友了。你也知道她平常都这样。”她对我微笑，笑中同时带着悲伤和希望。“能来这里你很高兴吧，莉莉？”

事有蹊跷，但妈妈没有说明。我想问她到底是什么事，却不想让她的笑容消失，所以只好点头。

她正要说点别的，但我冷得肩膀打战，浑身发抖。

妈妈对我们眨眨眼，好像忘了我们全身有多湿。“好，等我一下。我去找衣服来换。”我们的行李放在后备厢，也没有人想冒着大雨去拿，所以妈妈晃过走廊，走进海莫尼的卧室。

她从房里走出来时，手上抱满毛巾和海莫尼的丝质睡袍，我和萨姆从上面抓了两件。淡橘色的睡袍在我手中像日落般闪烁，变换着颜色。就连海莫尼的睡衣睡裤都很漂亮。

“我去开个暖气，”妈妈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下。”

但萨姆当然不等。妈妈一回头走进海莫尼的卧室，萨姆就闪过各种箱子和家具，直接上楼走向我们的卧室，在身后留下一池池水洼。

我动身跟上，但犹豫了一下。我不想当跟在恩雅屁股后面到处跑的小艾吉。但最终，我当然还是跟着她走了。

楼上阁楼的房间虽然老旧，却很舒适。有斜面尖顶的天花板、木框全身镜，以及两张铺着褪色被子的单人床。我和萨姆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会把床并在一起，蜷缩着靠着彼此，在黑暗中互相说故事。

现在，两张床各放在房间的两端，中间隔着一扇大窗。

萨姆匆匆脱掉湿衣服，用干净的毛巾抹掉深色妆容，穿上饰有亮片的黑色睡袍。接着，她往床上一扑，床垫发出一阵嘎吱声。她把手伸到床架后方，将手机插上插座充电，然后才转过头来看我。“你在做什么？我以为你会想在楼下等海莫尼回来呢。”

萨姆每次都表现得好像妈妈的命令只对我适用，这很讨人厌，但我习惯了。

我叹了口气，擦干身体，再套上自己的睡袍。睡袍又软又暖，让我全身抖了一下，释放出体内刺骨的寒气。我吸了口气，希望能闻到海莫尼身上的气味，却只闻到一丝肥皂味。

萨姆皱眉，还在等我离开，但我在自己的床上坐下了。

“你不觉得这个地方很奇怪吗？”我边说边拉开床罩，同时小心翼翼地不看向她。“海莫尼失踪，又有那些东西挡住地下室，还有就是……气氛？像是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首先，海莫尼没有失踪，只是出门了。别那么小题大做。再来，没错，气氛是很怪，但感觉海莫尼的家一直都是这样。”萨姆身旁的手机亮了起来，开始载入资料，像是午睡起床后在伸懒腰。她一把抓起手机，看着它闪烁，不是很专心地听我说。“你还记得我们上次搬来这里的时候吗？”

“大概吧。”爸爸死后，我们在这里住了三年。我在加州出生，最初的记忆却是这栋房子的形状。

萨姆滑着手机，所以我并没有期望她会回答，但她扔下手机，抬起头来。“起初待在这里很好，因为海莫尼在我们难过的时候会照顾我们，也会帮妈妈的忙。但海莫尼总是在做奇怪的事，却没有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做。她有很多秘密，这栋房子也充满秘密。”

我咬了咬嘴唇。“比如呢？”

萨姆翻了个白眼。“我不知道。那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现在在这里，而不是加州，讨厌死了。我讨厌待在这里。”

萨姆的话刺耳得让我退缩了一点。“别这么说。”

我记得的是，我和萨姆曾经很喜欢住在这里。当然，因为爸爸的关系我们感到很难过，但并不是每件事都很糟。我和萨姆会在阁楼的房间里说故事，在厨房里吃年糕，在地下室里创造我们想象的世界。我们以前总是在一起。

我想问她，你还记得吗？

但萨姆还在继续说下去。“这根本就不公平，莉莉。妈妈想搬到离海莫尼更近的地方住，这点当然很好，但我们连表达意见的机会也没有，我们连跟别人说再见的机会也没有，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吗？”

要我老实说的话，我也许是有点生气的。但我也很高兴能来这里。

我清清嗓子，吸口气，吞了吞口水。“我觉得也许……你应该对妈妈好一点。”我的掌心在冒汗。这么说很危险，因为我通常不会和萨姆对峙。我们是姐妹，姐妹应该永远站在同一边才对。

萨姆再次翻了个白眼。“你是认真的吗，莉莉？我不敢相信你会帮她说话。”

“我只是……”我无法不去想妈妈脸上的表情。她在楼下找海莫尼的时候，看起来是那么脆弱。那不是妈妈一般会有的模样。我不懂萨姆怎么会没注意到这点。

“你只是……？”萨姆盯着我。我没回答，她叹了口气。“有话就说啊，莉莉。你不需要老是这么奇怪又安静。你这样就是QAG[1]。”

QAG是萨姆所谓的安静的亚洲女孩。就是那种刻板印象，那种萨姆拼命不要成为的刻板印象，所以她才擦黑色口红，漂白一绺头发，而且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想告诉她：“我只是想帮忙。”我想问：“你难道看不出妈妈有多努力吗？”我想说：“我不懂你为什么那么生我的气。”

但实际上，这些话卡在了我的喉咙里，我一句都没有说出口。萨姆总是满腔怒火，不论我说什么都会把她气炸。

她又翻了个白眼。“随便啦。你每次都让我当坏人，只因为我有话直说。你知道，你不必这么害怕你说的话会惹出什么麻烦。”

萨姆没意识到的是，她的话已经惹出麻烦了。如果我也像她这样的话，我们家会整个天翻地覆。我们都会遭殃。

我听着雨打在屋顶上的声音，手滑过被子。我说：“你应该很开心，你喜欢海莫尼。”至少我认为是这样。萨姆似乎不再喜欢任何东西了。也许她的手机除外。

她耸耸肩。“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重点是，要住在这里，没有半个朋友，只有妈妈和外婆？这也太过分了吧。”

“还有你妹妹。”我说，声音小到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这么小声，就像QAG一样。“我也在这里。”

我看得出来萨姆已经准备好要给我一个刻薄的回应，但我说的话阻止了她。她的肩膀放松下来。

“对。”她说。

就只有这么一个字，但她语气轻柔。这一个字就让我敞开心房，暖意流泻而出，蔓延全身，直达脚趾与指尖。

“对。”我回说。我几乎觉得自己可以告诉她那个像梦境，像幻想又像幽灵般的老虎了。

然后，楼下的门猛然打开。海莫尼回来了。

注释

[1]QAG为Quiet Asian Girl的缩写用语，意为“安静的亚洲女孩”。——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