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山险行破胎谜
初秋。
时至傍晚，山间云雾渐密。
“驾！驾！”
两匹骏马，在荒草枯枝密布的野道上飞驰。
当先一位，虬髯方口，粗布灰袍，肩披褡裢，后背长匣，驾马动作异常娴熟，单手抖缰游刃有余，御着鬃毛骏马越过野道上一根又一根人臂粗的枯枝。
其后一位，面如琼玉，眉峰秀飞，目若悬珠，薄唇修颈，当真是毓秀天成，自具疏朗正直之气。
只是他此刻的状态不大美妙。
他颈中缠着一面灰扑扑方巾，头顶儒冠已有几分歪斜，驾马动作生疏，手臂乏力，速度越来越慢。
“燕大侠，等一等！”
宁采臣气喘吁吁，头昏目眩。
前方，燕赤霞吁了一声，掉转马头。
转向太急，骏马在半轮夕阳之下高高扬起双蹄。
“宁采臣，夕阳将落，阴气将起！你连续被黑山老妖鬼气侵染，体质大坏，可受不住黑山地界的阴气冲击。”
“燕老哥，若真受到阴气冲击，会怎样？”
宁采臣掏出来聂小倩相送的白纱，细细抹汗，脸色越发苍白。
“必死无疑！”
燕赤霞肃然，两条粗眉高高耸起：
“你若还想见到聂小倩的转世身，就随我尽快离山！如此，来日你们还有相见之日！”
宁采臣头痛之症越发凶烈。
记忆似乎都模糊了，有些认不清前方之人。
他只记得自己在兰若寺结实热心肠的燕赤霞后，便遭遇了一系列光怪陆离之事，还和女鬼聂小倩相恋。
之后，燕赤霞看重两人的痴情，也愿出手相助，救小倩脱离树妖姥姥和黑山老妖的控制。
如今诸事已毕，燕赤霞已经击败黑山老妖，小倩也已顺利转世。
一切事都该结束了才对，可现在的亡命奔逃是怎么回事？
是了，宁采臣想起来了。
从黑山老妖被斩杀开始，整个黑山便开始暴动，阴气肆虐，遍地鬼啸。
阴气将在半夜达到最大，即便有燕赤霞这样一个道术高手在，也难求自保。
必须尽快离开。
宁采臣长吁一口气，头痛之下，神情越发恍惚。
是被黑山鬼气侵蚀入脑之故？
扑通，扑通。
心脏急剧跳动。
忽然，宁采臣丢魂了一般，身体失控，从马背栽倒。
燕赤霞眉头大皱，纵身一跃，踩着草尖跨越数近八丈距离，在毫厘之间探手，粗厚手指箕张。
啪嗒。
单薄身躯被燕赤霞轻松接住。
“怪哉，这小子身体怎么又轻了？他已被黑山老妖的鬼气侵染到如此深重的程度了？”
燕赤霞定睛瞧去，发现宁采臣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更是一惊。
“醒醒！”
“宁采臣！宁采臣！”
然而不管燕赤霞用如何手段。
宁采臣还是彻底昏睡过去。
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漫长，真实。
仿佛一段全新人生。
和聂小倩的苦恋痴情，也似乎微不足道。
梦境中，他是一个社畜，在一个营销公司负责推广最新上架的聊斋系列剧集。
打工的辛劳艰苦，亲友的攀比争富，仿佛才是人生的主旋律。
梦境如真亦幻，异常详实。
直至他得到聊斋剧集主创送来的一枚铜杆毛笔，据说来自蒲松龄故居的仿制品。
拿到毛笔瞬间，他恍惚惊醒，这不就是他早年为了读书写字自制的毛笔？
随着这一惊，梦境结束。
宁采臣徐徐醒转。
他困惑，惶惧。
仿佛世界观都被打碎。
“我到底是宁采臣，还是地球人？”
“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如此真实的记忆，到底是梦幻泡影，还是真实无虚？”
也不知是不是梦境人生记忆的影响，一种无所畏惧的奇妙情绪占据了他的心灵。
“是了，有什么好怕的。”
“无论是哪个，我都是我。”
“无论发生什么，我就是我。”
“他人辱我、骂我、咒我、扰我、恨我、怒我，还是惧我、畏我、敬我、求我、喜我，都不过是一面之我，不完全之我。”
“过往种种，皆不过当今之我的薪柴。”
宁采臣释然，心神宁静，仿佛顿悟。
这一刻，他进入了某种奇妙的心灵境界。
许是体内鬼气的影响和这奇妙心境的影响。
忽然，他出壳了！
就像凭空登高一般，视线越过一层层山林，越来越高！
目之所及，尽为微小。
举目四顾，云天在望，夕日燃天，万鸟齐飞，山林如画。
什么黑山和阴气侵袭，不过是高远天地之间一抹尘埃。
不过，极限地升高带来的消耗也是惊人。
一会儿他就感觉到前所未有地疲惫。
而且，当新奇感消退，随之而来的是却是一片严寒，似置身于冰天雪地，汪洋大海。
他这孱弱的神魂仿佛孤舟，随时有被广大天地吞没之险。
也就在此时。
“宁采臣，宁采臣！”
“魂归来兮！”
“天高山远莫多瞧，肉胎方是魂之乡！速速回神，心安定魄！”
这一声声浑厚而又遥远的呼唤不知何时何处传了过来，如洪钟大吕隆隆彻响。
宁采臣心中一动：“是燕大侠在唤我？”
随着这念头，他前方视界仿佛被缩小了一般迅速变换。
紧跟着，他感受到一股子沛然难当的拉力把他从高处扯了下去。
哗啦啦。
他低头向下瞧去，见到了自己的身体，正安静躺着枯黄草地上，双目紧闭，面色灰白，气息奄奄。
风吹林叶的沙沙声，腐土枯叶之下缓缓渗起阴气摩擦声，清晰无比，被他感知。
他伸手触摸自己的身体，却扑空了，仿佛自己的身体是幻觉。
燕赤霞以手掐诀，胸腔有闷音共鸣，舌绽春雷：
“宁采臣！静心定神，魂归身窍！”
这一声后，宁采臣只觉得身体传来阵阵吸力，把自己给吸了过去。
咻！
对外界的感知变了。
不再那么虚不受力。
背后触碰到的干冷枯草，睁目看到的昏黄天色，耳边传来的浑浊风声，让他意识到，自己飞出去的神魂，终于重归肉身。
这下子，他才如有实感地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心底里增添了几分实在感。
一抬头，发现燕赤霞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沉默不语。
这眼神中，藏着无数个疑问。
“燕大侠，我方才是怎么了？”宁采臣开口。
燕赤霞俯看下来，和宁采臣对视：
“宁采臣，你小子似乎运道不错，居然一眨眼就修成了道术第二境，完成了多少道士花费好多年才能完成修行，真是奇也怪哉，令人费解。”
“道术第二境？”
宁采臣眨了眨眼，本能地渴望知道更多内容。
从那奇异的梦境中苏醒过后，他便对日常诸多杂事有了全新的看法。
人，或许本就不需要为那么多腌臜俗务而奔忙。
蝇营狗苟，何其无趣。
燕赤霞解释道：
“道门修法，无非为了长生，脱越旦夕之际，超拔于生死之间。因而，古之先人以神魂、肉身二类入手，各修其道。以神魂为主的称作道术，练到高深处，可驱物飞动，夺壳显形，祈祸禳灾，御策五行，念动生雷，呼风唤雨！”
“若证就大道，则神魂不灭，灿若金阳，长生不朽！”
“道术十境，为定神、出壳、夜游、日游、驱物、显形、附体、夺壳、雷劫、纯阳。”
“以肉身为主的称作武术，练到高深处，气若奔雷，体如钢筋，力能拔山，夜可目视，耳听十里，鬼神辟易！若练至巅峰，也可血肉不灭，滴血复生，拳碎山河。”
“我所在太素剑门，便主修道术，兼修武术。你天资不俗，倒是有望修道，只可惜你名利之心略重，我几次邀你入我剑门，却始终不肯，可惜可惜。”
宁采臣心中一动，当即起身，诚恳道：
“燕大侠，我已幡然悔悟，自知错过机缘，不知该作何弥补，才能入你门下？”
燕赤霞却是一奇。
之前他几次三番要教宁采臣学道术，可是被拒绝了好几次。
“你小子怎么突然如此转性了？你之前不是说，读书人当以功名为主，报效国家？”
宁采臣道：“燕大侠，我如今既已见识了鬼怪之奇诡，世间之离奇，便也知道之前的念头何其可笑。因而，我这倒也不算转性，只是有了几分自知之明，知道天下之大，非止功名才能造福一方。我若修成道术，岂不是也能斩妖除魔，辟邪破祟，使得小倩这样的孤苦游魂再也不受奸邪驱策，害人性命？”
燕赤霞听着宁采臣自述心事，铜铃一般的眼珠子中，不觉射出了奇光。
他嘴角微斜，粗眉下挑成八字型，流露出几分感动欢喜之色。
他抓住宁采臣肩膀，重重点头：
“好哇好哇，宁采臣，不旺我这几日救你之功，你有如此觉悟，何愁修道不成？”
“你想学道？我教你！”
宁采臣心中感慨，燕大侠古道热肠，任侠好义，的确是性情中人，豪杰之士。
“燕师，请受徒弟宁采臣一拜。”
他毫不犹豫，拖着疲惫的身躯，向燕赤霞下拜。
燕赤霞却伸手拦住了他，微笑道：
“不必如此，入我太素剑门，便不必拘此小礼。你若敬我，敬在其心其言也就罢了，无须如此端重大礼。”
“何谓太素？太始之后，形兆初显，万物初显，即为太素！我太素剑门崇奉自然，不尊神与君。你一可拜天地，二可拜祖师，其余人等，皆不必拜，你可明白？”
宁采臣道：“弟子明白。不过燕师适才提起，我若不能在天黑之前出黑山，凶险不小。如今天色将喑，如之奈何？”
燕赤霞道：
“你适才出壳耽搁了不少时间，眼下要出黑山显然已不可能。不过，你既能在没有真诀指引的情形下跨越定神之阶，直入出壳之境，说明你天赋不差，灵感不弱，接下来，我便传你排开阴气的符箓，你且学着，若能修成，倒也能暂保无忧。”
“符箓？可是燕师方才在掌上誊画的文字？”
“不错，你且看好！”
燕赤霞咬破食指，露出血点，指尖在左掌上笔走龙蛇，眨眼画就一个篆体的‘阳’字。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破！”
“破！破！破！”
燕赤霞转向远处一侧，以掌横推，每转一次身便正手推一次掌。
轰！轰！轰！
一声声炸响，那些从地面裸露出的一根根椿树根被直接炸崩，化作碎屑，伴随着白色烟气，四处飞散。
周边那些如雾气一般从地面渗透而出的淡淡阴气，也如被点燃一般，眨眼消退。
“我以炎阳之符推出掌力，掌中自带炎中阳力，可以轻易克制阴气。你若学会这一符，我包你渡过此劫。”
宁采臣诚恳请教：“敢问燕师，我只需依样画葫芦，如样攀画，就可使阴气辟易？”
燕赤霞微微一笑：
“自然不会如此简单，你书画时，需意存神念，汇聚于指尖，方才能借用一二分神魂之力，使你之血借得阳炎之力。我教你一个心诀，你仿写阳字前，依心诀沉心定神，只要能静心成功，自然而然能感受到神念的存在，将神念运于指尖。”
“这不难，我当初学符时，也正好是出壳之境，只花了一个时辰便掌握了，你天资不差，只要能一两个时辰内掌握，就算成功。”
说着，他将手掌伸出，将掌心阳字置于宁采臣面前。
“心诀为，杳杳冥冥清净道，忘心忘法亦忘形，无拘无染越和冲，声色非干万法空。”
“你先默念心诀，体悟个中意境，你此刻已经历神魂出壳，神意坚定，正是练这心决，凝定意念的最佳时刻，试试吧。”
宁采臣点头，便依言开始默念心决，体悟个中意境。
一会儿后，宁采臣只觉心念冥冥，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极其放松轻盈的状态。
见状，燕赤霞眼底闪过一讶色，有些意外。
他心中暗道：
“盏茶时候都没过，这么快就入静了，比我快了这么多？”
“入静快，说明他心思澄净，专注，没有杂念，这的确适合我们太素剑门，我这算是捡到一个好苗子了吧？嘿嘿，老子在这兰若寺斩妖静修，倒是比同门那些费尽心机找寻优秀子弟的牛鼻子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