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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蹚过雨季的河》:困惑焦虑又迷茫 吉人总是有天相
上海,一九九九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天气异常闷热。华东师范大学八号女生宿舍前面的篮球场上空无一人,水泥地面反射着白花花的阳光;宿舍窗外的悬铃树上有两只知了,正此起彼伏扯着嗓子在叫,呲叫声听上去就像“咬死它——”“咬死它——”聒噪得实在让人烦躁,但宿舍内一片寂静,女生们都在午睡。
“你知道吗,‘黑皮’到现在还是一个单位都没有?”宿舍的浦东女“长豇豆”低声在说。
“嘘,她在床上!”是“肉圆”的声音,她是个矮矮胖胖的上海本地姑娘,留一头烫卷的短发,总打扮得像橱窗里的洋娃娃。
“没关系,每次都睡得像猪一样!她再找不到工作,不就要回到农村种地?”
“长豇豆”语气中的那股幸灾乐祸的劲儿啊!我能想象得到她那淡得几乎光板的眉毛扬着,黑细的牙龇着,自命清高晃着特别长的细脖子说着,还不时吹下她白鼓眼前的那几根蜡黄的刘海毛。
“这个嘛,回去种地倒不至于……也难说。她其实不该固执地只在浙江省内找教师工作,实在要想回本省,就放弃专业,回县城找个文职工作。但留在我们上海?那就难啦!”
“肉圆”每次和“长豇豆”讲到“我们上海”四个字总是带着重音、故意放低的,这四个字就像低音的贝斯一样,总能撞击下我的心脏!
“她那个犟牛劲,让她不做老师?呵呵,拜托!”“长豇豆”说着,从鼻子里哼哼。
“吵死了!哥们,七号!”是山东女“解放牌”的沙哑嗓门,原来她也在午睡!
“解放牌”在睡意蒙眬时还提“七号”,七号宿舍前段时间出事了,历史系的一名女生没通过毕业答辩,好了四年的男朋友和她分手,她一时又没找到工作,“自挂东南枝”了。
“我倒蛮同情‘黑皮’的,你看‘宽银幕’,成绩比她差得多,就是有个力道粗的伯伯,已经定好了南京教育局,她还嫌远,想回扬州。”“肉圆”继续说,声音放轻了许多。
“现在啊,不要说成绩和特长,她的FACE都派不上用场咯。”“长豇豆”说。
她们说的“黑皮”就是我。
临近毕业,同宿舍同学们的工作都已经落实得七七八八了,我却连一个去向都没有。每次打开我的电子邮件,每次打开宿舍的信箱,我都是怀着满怀的希望,然后是失望、失望再加失望……真是有世界末日马上到了的感觉。连离我家最近的一个破旧的乡办小学都回复我说已经有一位男师范本科生会被分配去,已经没有空余职位,我还能指望浙江省内哪所学校接受我当老师?难道我不应该只把眼光盯着本省的单位?但指导员说各省都有更多的省内毕业生源,言下之意是难度更高;专业,难道是我的主修专业有问题吗?生物技术,刚进大学时,这个专业还是很热门的啊,四年一过,就过气了,连同我本人,大学四年没找到对象,也是剩下的了。
看看宿舍其他女同学:有仨已经找到了工作;一个准备一毕业就嫁人,她自己一直说读大学就是来镀个金,给自身增加砝码;一个马上要出国读研;一个说就在家休息,让爸妈养着……五花八门,条条都是出路。
我,一个浙北农村出来的女孩子,弟弟好不容易说服了父母,让我上大学,他在家帮农活,全家以后用大钞票的事都指望着我呢,我怎么可以不工作?!
她们叫我“黑皮”,倒没有嘲笑我的意思,完全是我自找的。进学校的第一次班会,每个同学需要自我介绍,我看很多同学都有英文名,心想得赶紧弄一个!但好多通俗的女名都被人用了,马上轮到我了,我就说:“华盖,HAPPY”。一位来自上海宝山区的男同学当场大声反问:“黑皮?”全班哄堂大笑。从此在同学们嘴中没听到“华盖”这个名字。
事实上我肤色是很黑。我很小就下地帮父母干农活,浙北盛夏火辣辣的阳光,把我晒得油光光;浙北冬天暖烘烘的炭火又烤得我黑漆漆。我家所在的山脚下有一所乡办的小学,就是我的母校,我的叔公在学校敲中看更和保管文体器材。村里的年轻男人一有空就在学校门口的操场上打篮球,其实就是抢球投篮,乱挖乱抱球,毫无规则可言。我还是小学生时就已经混在里面抢球了,他们赶也赶不走,因为我又犟又狠,不让我参与,我就把球抱走!篮球是他们向我叔公借的,所以他们只好让我也投。一年又一年,投篮的人换了又换,有人为了抢球摔断了胳膊,有人扭伤了腰还崴了脚!哈哈,只有我是毫发无伤又坚持到底的人!除了成了“黑皮”。而且我将这项乡间娱乐带到了我的高中,最后带到了我的大学——我成了学校女篮队队员。
班里看不惯我的同学总认为我的好多机会都是靠脸蛋带来的,比如成绩不是最好的我被推选为班学习委员:比如我这么点身高竟然能进学校篮球队,有一份伙食补贴。
我这样一个身高才一米六三的女生,在人高马大的学校女篮队员中确实像鸵鸟群里来了一只小鸡。但就是因为体育老师发现我弹跳很高,投篮进球率不是百分百,也有百分之九十,控球得分都不在话下,所以破格推荐我进去。你不知道,刚进篮球队时,队友们对我投来的是多么惊讶甚至是鄙视的眼光。但只交手一次,她们无不羡慕我身体灵巧、投篮精准!就像一个队友形容我——简直像条小泥鳅,滑溜溜地穿梭在她们这群鱼里。
在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调的师范学校,再丑的男生都能被女生们宠成“现世宝”。但学校文体队的女生,比其他女生更容易招惹男生搭讪。但这个好机会留给我确实是浪费了,因为我不爱搭理男生。不管哪个男生喜欢我,靠近我,我都一概不理;同样,我也不爱哭,无论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大学四年,没人见我掉过一滴眼泪。有男生说我这个人心肠很硬,怎么样做都没办法让我感动。其实他们不懂,我是在掩盖内心深深的自卑。看看现在谈恋爱的女学生,打扮得多漂亮啊!我一年四季只穿校服运动服和球鞋,自己看着自己都觉老土!听她们说,现在不兴只是女生收生日礼物,要互相送礼品;周末去校外下馆子也不是每次由男朋友请客;几天短假如果和男朋友一起去苏杭游玩的话,也得合资……一句话,就是谈恋爱的女生也要花钱!
一听要花钱,就一下子把我所有的幻想都扑灭了。父母和弟弟双脚插泥背朝天地在家乡辛勤劳作,他们一贯省吃俭用的样子,唉,回想起来都心酸!对我来说,浪费他们一分钱的行为都是可耻的。只有自己赚钱了,才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这就是我的信念。
想得脑袋炸开花也没用的,干脆不去想了。我对付沮丧想让自己开心点的最有效办法就是恶狠狠地睡上一觉,醒来就觉得一切晴空万里。考试得高分了或又有男生献殷勤了,内心有点骚动兴奋怕自己得意忘形时,也是这样睡一觉,醒来心静如水。
这办法怎么样?既省钱又省事!脑袋往枕头上一放,不到几分钟,我就能睡着。长到二十二岁,从不知道失眠的滋味是什么。宿舍里这帮心思细巧的人儿怎么也学不了我这粗人的看家本领。她们告诉我,每次看到我酣畅淋漓地睡觉,真是羡慕嫉妒恨啊。她们啊,一点屁大的小事,比如:丢了饭菜票;比如测验不大好;比如衣服买坏了;比如男友喜欢了另一个老乡,等等等等,诸如此类都会影响她们的睡眠。最近,找不到工作这样的大事真挺烦心,晚上我照样还是能睡着,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影响到我的睡眠。
“下午还有一节实验课,不想啦,先睡一觉啦,‘黑皮’!”我在心中这么叫自己。
半梦半醒之间,我翻了个身。刚才做什么梦来着?好像在找什么地方,总是找不到。脚痛啊,妈呀,我梦里居然穿着我最憎恨的高跟鞋,还是白色的。走啊走啊,怎么没个尽头!
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说:
“你们还躺着啊,实验课了啊!”原来“根号二”回来了,她大声叫着。“根号二”人矮嗓子可不小,特别爱在学校公共浴室洗澡时引吭高歌,她来自西南的少数民族地区。
“‘黑皮’,我刚从计算机房回来,小王老师让你下午抽空去一次计算机房。她推荐你的一个深圳的学校录取你了,发了邮件给你,也CC给小王老师了!”“根号二”撩起我的蚊帐,捶了下我的臀部说。
“什么?录了我!”我听“根号二”这么一说。一骨碌爬起床,往计算机房方向跑去。
小王老师是计算机助教,是一个高个严肃的上海姑娘,看见谁都面无表情冷冰冰,同学们都很怕她。“恶毒”的男生看到她对我尚能微笑,背地里就说她是“黑皮”的“橡皮”表姐。
现在想起来,真该好好感谢这位面冷心热的小王老师,申请这个学校的职位实在是太偶然了。那天我在计算机房上网查阅浙江省各种学校的通讯资料,一则全国范围内招聘应届师范毕业生的广告老跳出来。我就顺便点开看了下,是深圳一所中英文学校在招老师,要求应聘者除了专业好外,还要比较好的英语听说能力。介绍学校的图片做得很漂亮:满园的杜鹃花开得轰轰烈烈,烂漫如同我家春天的后山坡;学校办公大楼前有个正投篮的男孩雕塑。再一看,招聘的老师还有其他要求。
我就问小王老师:“小王老师,‘复合型人才’是什么意思啊?这个深圳的学校招聘像选美,要求女老师身高一米六五以上,男老师一米七五以上,容貌端正。”
小王老师说:“多才多艺的新概念啦。你想去?”
“北京,深圳,上海,谁都想啦。不要说其他要求,我的身高都还差二厘米呢。”
“矮了两厘米不会影响教学质量。”
“还有才艺呢,我觉得我不够。”
“嘿,你也太老实了,怎么才叫够?你篮球打得多好啊!想去就试试,我帮你写推荐信!”
其实当时只是想试试运气,根本没指望过有回复,因为是全国范围内的招聘,所以我也从不惦记,谁知我竟然有这样的“狗屎运”,小王老师的鼎力推荐起了关键的作用。
我刚踏入计算机房,就看到班里的广州女“小排骨”和她的福建男友也在计算机房。估计天气实在太闷热了,他们在此蹭空调。
刚想和他们打招呼,就远远地看到小王老师在对我招手:“‘小黑皮’,你来啦,快过来看!你终于可以买台电脑啦。”
我凑到小王老师眼前,看着她打开着的邮件,定着了眼珠——
通知书上写着,先是一年的试用期,如果合格,通过了深圳教委的考评和校董会的决议后聘为正式教师。目前的职位是高二的生物老师兼科学实验辅导老师。
我一遍遍看着这封来自深圳西丽中英文学校的邮件,推推一旁做着眼保健操的小王老师。小王老师戴上刚摘下的眼镜:“是啊,这么急!要求你八月三日就报到。试用期工资每月六千元,转正后八千元外加绩效奖金。”小王老师用不相信的口气继续说,“这么高工资,还有绩效奖金,到底还是特区的学校厉害!我工作三年了,还是硕士,都没拿到这个数啊!”
听到小王老师说的话,“小排骨”和她男朋友都凑过来看邮件。
“‘黑皮’啊,深圳的好学校我都研究过了,但这个学校真没注意过,大概是民办的贵族学校之类的吧!嗯,可疑!”“小排骨”推了下男式黑框眼镜,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劝你不要急,再考虑下。”
从刚开始求职的踌躇满志到逐渐失望再到彻底绝望,也就不过几个月时间。我已经遭受了几轮打击,这几个月时间的煎熬比我人生过去的二十二年似乎都长。背地里同学们的闲言碎语听到的并不只今天中午这次了,无论幸灾乐祸的或真心替我担忧惋惜的,对我的效果都一样了,那就是在求职这方面我有点背,我没有背景,我要完全靠自己,我没找到工作,这就是我的实际情况。现在无论去哪里工作,只要有工资拿,我都愿意接受,更何况是特区的教师岗位。对我这样一个急于想工作的人,这家深圳民办的中英文学校录取我,无疑是雪中送炭,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个学校到底怎么样,但看到这份厚厚的工资,我已经对这个学校心存感激了——我不用再花家里的钱啦。
小王老师拍拍我的肩说:“是再等等浙江的学校,还是去这家学校,你再考虑下吧。不过这学校看起来还真不错,只要好好干,到哪里都一样的。”
我正色道:“我不想等了!不是没消息就是拒绝我,难道我就不做(老师)了吗?我还是要做,去深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