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1 俘虏
两个人,一个骑马,一个步行,在暮色中,走在山路上。这是黑豹月[1],第二个蛇日[2],什作[3]时分。光早已从山谷中撤退了,在他们头顶上,极远处的天空一角仍然迸射着强光,没有一丝消逝的迹象。但黑夜已经来了。黑夜不是从天而降,倒是从地上升起的。开若星[4]出来了,时间在夜这一边。
在这昼夜交替的时刻,一个人若抬起眼,尽管视线处处受这里隆起的大地所限,无法远望,也能觉察出明暗处处不同,好像有不同的时间在其中行进。高低远近的各处山头、山腰、平坝、深谷,有的已是夜的领地,有的瑟缩在灰冷的余晖中,有的才刚刚迎来天际迸射出的金色辉光。于是这个人不禁觉得,山地被这个时刻切割成了一片片彼此独立的领土,它们之间越是邻近,越是显得遥远。但给山地覆上这副破碎表情的并非时间的行进。此时明与暗的互相攻防,只是恰好和统摄这片山地的古老原则同步了。那原则不是别的,就是永不休止的分割、争战,就是相信分割与争战将永不休止。这一点,这里的人们从未忘记,也一刻不曾远离。眼下,山外的世界正受到同一个原则的鼓动,在敌意和战争中四分五裂。要是有人踏入这里,他会发现他不但未能逃避推搡着人的那股力量,而且它在山里更赤裸,更猛烈。几百年来,在和这儿发生了真正的接触之后,只有少数人还能以活人的面貌返回他来的世界。
当黑暗合拢天地,又再拆开,吐出群星,整座山谷就只剩下先前那两个赶路人。前方几里开外,一面坡地上,露出四五间瓦板房的轮廓。土墙内的火塘已经点起来了。人就在那团跳动的红色里活动,看护着自己的影子。屋外,夜像一扇沉重的石门转动起来。
一阵狗吠声落在赶路的两人身上。骑马的那一个抬起头,看见前方的几星红光。他把脑袋从黑钟一样扣在身上的查尔瓦[5]里转了一下,朝身后那人说了句什么。他叫什哈尼曲,是头人阿禄什哈的小儿子。紧跟在马后的,是他家的一个呷西[6],铁哈。
尼曲的说话声没在铁哈身上引起一点儿变化。铁哈既没抬头,也没放慢脚步,只是近乎机械地继续摆动双腿。铁哈弓着背,扛着自己的行囊、尼曲的行囊、一袋荞麦、四壶杆杆酒,还有路上吃了一大半的风干鹿腿。能放在牛羊身上的东西就能往一个呷西身上放。铁哈个子矮,眼梢细长、上翘,一看便知是汉家出身。一道伤疤从他的左侧眉骨中央爬上前额,伸进发间,在颅骨刻下一道凹陷。在牧场上,闪电劈中一片灌木,牛群站立的地方起了火。受惊的牛四散,其中几头朝铁哈笔直奔来,他愣在原地,被一头牛撞倒,又遭后面的一头黑牛踩中脑袋。幸好只是三个多月的小牛犊。那是铁哈进山后的第二个夏天发生的事。
赶路时不可负重的是黑骨头,如同此时的尼曲。他两手空空,持紧缰绳,眼望前路。这是尼曲第一次带着任务出远门,他遵照传统,背挎长刀,箭箙挂在腰间,没带枪。两人离开普诗岗托的家已经整整四日。每日都是天亮上路,天黑歇脚。尼曲这趟出门有一个任务,就是把铁哈带到的各家,交给沙马家支的人。
谁也说不上来,阿禄家和沙马家之间打冤家[7]打了多少代。古老的原则不放过任何一人。自这山地世界诞生,黑骨头的远祖分支开始,山是骨,人是血,一个家支就是一根血管,沿着山地繁衍,覆盖一块领地。血和血是不同的,一旦混合就会带来灾难。一个人诞生,除了继承家支的财产和声名,也要继承古老的世仇。没人知道家支间的世仇从何处开始,它带来的血债如河流一般涌涨、消退,要求每一个活人投身其中,在一代人中间唤起新的流血。新血中,败者倒下,胜者立起英勇善战的名声。
这年夏天,阿禄家和沙马家打了一次冤家。这一次卷入了两个家支内几乎所有男人。枪支进山,死伤比旧时翻了一倍。阿禄家死了十八人,沙马家死了二十七人。经过德古[8]调停,入秋后,两个家支的头人们坐在一起喝了血酒,钻了牛皮,打了鸡,商定休战。休战讲条件,要阿禄家作出赔偿。清点双方死伤后,按照以下名目核算总赔偿额:人命金、接受调解牛、擦眼泪马、打露水金、禳邪超度金、一个背骨灰人、一匹驮骨灰马、赔舅父金、赔祖父金、赔外祖父金。这一次,铁哈也成为赔偿的一部分。(双方约定在中间人的各家移交铁哈。)的各家既是阿禄家的远房亲戚,也是沙马家的亲戚。阿禄头人派尼曲负责送铁哈到的各家。今晚,尼曲的任务就完成了。的各家现在就在两人面前的那面坡上。沙马家的人明天会来的各家,把铁哈带走。
到了明天,铁哈就不再是铁哈,只是沙马家一个没名字的呷西了。
土墙升高,人影在门栅内晃动。尼曲和铁哈走上坡地。附近的树林里,鸮出来了,发出长长的叫唤。这一切铁哈都没有听见。压在他心头的是比四天来的疲累更沉重的东西,它把铁哈变成了梦游者。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天。他的死日。
入侵的夜色瞬间吞没了山棱岗。他们来了。从山那头冲下,用火舌和子弹带来末日。焚掠中到处是哭喊和奔号,人和牲畜翻倒在地,冲天的火光从街道一头烧到另一头,浓烟遮蔽天空。世界被连根拔起,洪水般的黑夜中,人们不信自己还能看到另一天,将这裂开的世界重新合拢。他跟在父亲和哥哥的身后,往城外跑。脚下一片死寂,仿佛锤打地面的他的脚掌不再是脚掌,地面也不再是地面。突然间,声响接连冒出,到处是火光,太响了,太亮了,敲进他的脑袋,从此留在里面。他摔了一跤,焦枯的泥土吸住他。他望向父亲和哥哥奔去的前方,一片树林从大地升起,拽出他们的死亡。那死亡里本来有他的一份。
那天之前,世上没有铁哈。他是九岁的冯世海。往上数几代,冯家是祖籍中原的屯营兵士,驻扎山棱岗。冯世海的曾祖父、祖父,都为守卫这座小城殉职。父亲接替祖父的职位,担任山棱岗普安营守备秘书。自冯世海记事起,每天清晨,他都和哥哥跟在父亲身后,爬上山棱岗的城门。从那里,目光越过这座边城,摇晃着,攀过莽林,继续往西,碰上克尔梁子,被连绵的山壁折断。对九岁的他来说,克尔梁子是他可以想象的世界的终点。但冯世海知道,在它的背后,大地仍在延伸。在他看不见的那片山地中,是倮倮[9]的地界。山棱岗就栖在那个世界的边沿,像一枚悬崖上的鸟巢。几百年里,人们和他的先祖一样,从东边陆续前来,沿着熟识的世界走到尽头,停脚在克尔梁子这一侧。
冯世海熟悉从那个世界刮来的风。它滚过僻静的街巷,破落的屋檐,把山棱岗震得呜呜作响。风在警告。山棱岗一天天破败下去,住户有的迁走,有的被掳,人越来越少。在乌黑山岩的环绕下,这座边城露出一副临时拼凑的模样。后来,倮倮有了枪支,威胁更大了。倮倮上山棱岗来,不再为了易货,常常是直接的抢掠。上一轮遭殃之后,碉堡和城门还没来得及修补,山棱岗就迎来了那一天。
守备营很快被攻陷了。父亲面前只剩下唯一的路,冯世海的曾祖父和祖父走过的路:殉职。这一刻必定会到来,父亲早就知道;周遭的哭喊和哀号充斥着他每一天的梦。但想到自己死去后,儿子们被掳进山,任由敌人摆弄命运,他的腑脏就揪紧了。他准备当这一刻到来时,把儿子们带走。要是妻子还活着,她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傍晚,父亲带着他和哥哥奔向那片树林。在树林前的一道缓坡上,冯世海回过头,最后一次看见山棱岗:被掳的人正和一群牲畜拴在一起,走出坍圮的城门。倮倮头子骑在马上,裹着查尔瓦,背着枪,带着可能是最后的一批掠夺物,隐没在树荫下的土路上。
他的脖颈套进树林中的麻绳,被重力拉向大地。他走上了一条路,走在夜里。夜晚生出了另一天,他不可能存在于其中的第二天。他睁开眼,头顶,一根粗壮的树枝正跨过他,砍断天空,滑向脑后,好像是死亡的手,慷慨地把紧贴着他的阴沉天空为他重新抬起。他察觉自己正靠在一个颠簸着的温热活物身上,他听见它在喘息,费力地往天空爬升。一阵笑声。他眼前掠过另外几匹棕马和黑马,马背上露出几个黝黑的脑袋,裹着藏蓝色的头帕。他们抽打着马,嘴里打起清脆的唿哨。
九岁的冯世海以为自己正在穿过幻觉,好像死不是别的,是人走上了时间中的岔路:他回到了进树林前回望山棱岗的时刻。那会儿,他不就见到了这样一队进山的倮倮吗?但现在,并不是他远远望着他们;他在他们中间。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双脚也缚住了。他尝试站起来,却一下滑进麻袋,跌得更深。一匹马超过他,马背上挂着一个篓子,里面大概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正在大声嘶吼。那个男孩的叫声在岔路口远去了。冯世海昏倒了,又醒来。在拖曳他的马的疾驰中,他看见山壁升高,直到和天空完全垂直。他回头望去,山在他身后合拢了。
山棱岗被关在了山那头。父亲和哥哥被留在了那头。他们和母亲团聚了。冯世海独自翻过克尔梁子,去往另外的世界。意识变成一条昏暗的甬道,一头坍塌,一头钻着洞,洞眼小小的,看着世界的背面,世界那幽暗的内核。剩下的路途中,他一直睁着眼睛,听着麻袋上方黑夜吐露的声响,感受山路的每一次升降和弯折。他想记住他怎么进的山,过的河。但路太长,太黑,他在脑中画着的地图很快乱了。
空气越来越冷。路几经分岔,马蹄声渐渐稀疏。在没有尽头的漆黑中,只剩下他和那个带他进山的倮倮。马停下不走了。他被带进一户人家。骑马的倮倮把他交给这家人,换得几块银锭,走了。他被锁进一间废弃的马厩。三天后,他又一次被装进篓子,缚上手脚。这次,他在暴风雪中翻过了一座大山。后来他才知道,那座横亘天际的山就是井叶硕诺波[10]。过了井叶硕诺波,才算真正进入了完全由倮倮掌控的地带,那个叫作驷匹尕伙[11]的世界。几个世纪以来,驷匹尕伙的山岭中,高山的牧场和广袤的森林中,鹰巢一样的房屋里,火塘边,生活着这些自称诺苏[12]的黑色的人类。他们把自己叫作“大地中心的人”。
十五年前,铁哈被带进山,成了他们的俘虏。翻过井叶硕诺波,他看见驷匹尕伙的中心,利木莫姑。过了利木莫姑,他站在昭觉的普诗岗托。在普诗岗托,他见到了他的买主,阿禄头人一家。黑骨头的头人阿禄什哈,什哈尼曲的父亲,给他取名铁哈。是诺苏松开他脖颈上的麻绳,又把驷匹尕伙套上他的脖颈。驷匹尕伙不允许外面的世界活在它的里面。如果他继续是冯世海,就是选择了死。再死一次的决心在九岁男孩身上泯灭了。从此,冯世海像一株断了根的树,在铁哈身体里倒下。
他从来没能完全地成为铁哈。每个傍晚,他会看到那一天的夜色。死日重来,像一把斧头劈开铁哈。掳进山后的日子,对他来说是没有血色也没有尽头的时间的麻绳,延长着,套住他的脖颈。只有白昼结束时,纷乱的记忆刺向他,他才像个人一样活过来。其余的时间里,他就像牲口一样在阿禄家干活、吃饭,只在必须开口时才说话。他心里保存着的唯一要紧的念头就是,如果他注定在这片山地里待到死去的那天,他也不要彻底地变成倮倮。铁哈只是一张面具。面具和脸是不能粘连在一起的。所以当阿禄放出他可以娶妻成家的话时,铁哈回答,他不需要。一个呷西是一无所有的。但成了家,就可以变成阿加,后代可以慢慢变成白骨头的曲诺,有自己的火塘和撮次[13],就能完全像诺苏——真正的人一样在山地里生活。但铁哈拒绝了。这是很少见的事:一个呷西拒绝了头人。阿禄没有生气,因为铁哈是普诗岗托最能干的呷西。从此之后,“阿禄家的硬骨头呷西”就成了铁哈的外号,传开了。
铁哈干一切呷西该干的活,种地、放牛、赶羊,后来阿禄把买卖也交给他。他一个人带着皮、鬃、毛和土药去集市上卖,再从贩子手里换来山外的布、盐巴和米。他识字,会讲话,能谈出一个最好的价格。
刚被掳进山的人,头几年里总试着跑出山。铁哈也逃跑过一次,和其他几个年长的呷西一起。但山地太大,头人们的家支像网一样交织在一起,铁哈能跑到的地方,每座山上都坐着一个黑骨头,都是阿禄家的亲戚。过了几年,等铁哈可以单独去集市的时候,听说山外比山内更不太平,到处都在打仗,不打仗的地方,就和山棱岗一样,经受倮倮一遍遍的焚掠,直到城毁人散。他已经无处可去。这几年里,倮倮们带进山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不少汉家因为山外兵荒马乱,年年闹饥荒,主动进山做了呷西。一年年过去,许多呷西成了家,变成了阿加,就在山里过起了日子,活过一天算一天。
天黑后的短暂时刻,后来成了铁哈唯一的逃跑机会。那是他带着牛羊进畜圈的时刻。伴随着圈里蹄子跺地的声音,被风扬起的牛羊的粪味,铁哈逃跑了——他成了一个梦游者。倒下的冯世海又从铁哈身体里站起,领着他回到那一天,走上当年被掳进山的那条路。路上交替着那天的火光和黑夜,他的头脑疲惫破碎,许多事都不再记得。遗忘正在生长,像一个诅咒,一种晦暗的诱惑,像这片脚下不断延伸的山地,命令他接受。最后的遗忘总会来的,那抹去一切的黑暗。但现在,当他梦游时,遗忘是托起记忆浮冰的黑暗水面。他总是忍不住朝水中望去,找寻日益模糊的冯世海的脸。
铁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一个人蹲坐在离火塘最远的角落里,尼曲和的各围着锅庄在喝酒。铁哈望着尼曲,想起他刚到阿禄家时,尼曲还没出生。尼曲两岁时,每次铁哈去放牛,尼曲总要跟着,要铁哈抱他坐在牛背上。现在要把铁哈送进阿禄的仇人家的正是这个当年的小孩。他恨阿禄家吗?他问自己。他只知道,阿禄什哈也会把黑骨头儿子们一个个送去需要他们流血的地方。在山里,黑骨头的诺合负责打仗、狩猎,保护白骨头和呷西;白骨头的曲诺要交粮食、牛羊和金银给黑骨头;阿加负责给黑骨头家种田和养牛;呷西负责像牛马一样围着锅庄终日劳动——每个人就这样背负着一份固定的命运。
铁哈舔到一丝苦味。他抹掉脸上的眼泪。一头知道自己即将被宰杀的羊一样会流眼泪的,铁哈想。他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他不让自己有所感觉。他还没来得及想想明天之后的处境。谁都知道沙马家的凶悍。他们现在正哀悼死去的族人,这很可能会让他们迁怒于铁哈。照规矩,头人家可以任意处置作为赔偿送来的呷西,甚至杀了他们。沙马家和阿禄家的宿仇持续太久,只会在更深处结冻,不会消融。那恨意是另一条长长的夜路。明天,铁哈就要被放在路口了。
铁哈此刻累得像摊泥巴,什么都想不了。他裹紧查尔瓦,倒地睡去。
睁眼时,火塘黯淡了,黑暗中只有鼾声。用了好一会儿,铁哈才想起自己在哪里。他试图接着睡,但怎么也睡不着。天过了很久才亮。铁哈看见倒在竹笆上的两块黑影,是沉睡的尼曲和的各。他拉开门闩走了出去。
山坡敞开在清晨干冷的空气里。坡上的瓦板房耸肩呆望着铁哈。微弱的光线正在对面的山壁上跳动。铁哈往门外的空地走去,泥地里的冰碴在他脚下轻声碎裂。在铁哈正前方,越过河谷,几重大山前后错落成一处垭口,在垭口的尽头耸起一座山峰,比铁哈目力所见的任何一座都要高。清晨的辉光已经完全笼罩了峰顶,雪线之上闪闪发光。铁哈看见在那片白色当中的某处,紧挨着雪线的某个地方,出现一个黑点。他凝神细看,发现那是个山洞。
一阵熟悉之感掠过铁哈心头。这个山洞,他曾从同样的位置抬头望见过。他不由得回头细看身后的山坡,上面的房屋,屋后的森林。他不记得来过这里。前几天走的路,他从不曾踏足。只有一个可能:当年他被掳进山时走过这条路,见过这个山洞。就是这样。说不定——铁哈的心跳加快了——这个覆雪的山头属于井叶硕诺波。如果是这样,翻过这座山,就出了倮倮们的地界。
铁哈又望了眼山洞的方位,心里估算着距离。过去的四天四夜里,尼曲带着他一路往东,也许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来到了这座囚牢的边界,也许现在,他真的已站在井叶硕诺波的脚下。翻过它,就能通往山棱岗,他的家乡。放弃逃跑这么多年后,此刻他重新生出希望。心跳猛烈地捶打着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他将要做出不可能的事。
他再次回头。山坡上没有人。
铁哈最后望了一眼的各家。栅门内仍旧是一片黑沉沉的静寂。他转过身,背对山坡,朝下方的谷地跑去。